矛长剑短,占据优势的本该是张飞,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因为从始自终,曹操从未逞匹夫之勇,把这当作一对一的单挑。他与张飞交战片刻,便突然调转马头,让身边的士兵顶替他的位置,等张飞费尽力气在众多敌军中拉回主导权时,他又提剑回攻,再次打乱张飞的节奏。一来二去,虽然曹军损失了不少的士兵,但张飞已无法在这陡快陡慢的战斗中愈战愈勇,一旦这份战意被削减,疲惫与疼痛便可轻易腐蚀张飞的身体。
一把拔出捅穿张飞肩膀的倚天剑,曹操收剑回鞘,调转马头回到郭嘉身边,而张飞则被敌军淹没。
解决张飞,并不需要他动手。
一刻钟过去了,交战在继续。
一炷香过去了,交战还在继续。
半个时辰过去了,交战仍在继续。
曹操的脸色逐渐难看下来,就连郭嘉眉头也微微蹙起,显然并未预料到这种情况。而围在张飞身边的曹军,即便再训练有素,脸上的表情也逐渐从胜券在握的自信变成了怀疑甚至惊恐。他们中许多人都明明白白的看到自己手中的刀砍到了张飞身上,可却没见张飞喊一声疼,更遑论减慢张飞的速度。在张飞的脚边倒下了无数的尸体,以至于后攻来的士兵除了踩在自己袍泽身上根本无处落脚。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尸体中间的还在持矛厮杀的张飞。在他身上,除了血还是血,甚至连眼睛鼻子都分辨不清在哪。
这还是人吗?分明是不痛不死的恶鬼啊!
又过了一刻钟,士兵们发现张飞的攻势终于开始渐弱,这才心下稍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又过了一会儿,士兵们见张飞持矛立在那里,不动不语,有人壮着胆子上去砍了一刀,这才轰然倒地。
终于还是死了,在这场雨彻底到来之时。
积蓄了这么久的雨果如预料那般是场瓢泼大雨。荆益间的山路本就坎坷难行,下了大雨之后眼前的峡谷顿时变成了泥潭,无法通过。换言之,这场大雨彻底封死了任何曹军追击刘备大军的可能性。
最开始与曹操费口舌周旋,以范强张达之事拖延时间,再到最后身披数创,血肉模糊都不肯倒下,就是为了等这场雨。
看到张飞嘴边最后留下的心满意足地笑意,郭嘉眯起双眼,看不清其中的流转的情绪。
“为什么嘉不告诉你,从始自终,嘉的目标都仅仅是你的性命呢?”
“大概是因为嘉也敬英雄吧。”
所以才希望,英雄皆可酣畅淋漓,慷慨而去。
终不知汲汲追求的一切,皆成他人嫁衣。
这场酝酿了多时的雨不仅极大,范围还极广,即便刘备率大军已经走过山谷许久,仍被瓢泼大雨浇了一身。
正当刘备高喊指挥着全军顶着狂风大雨前进时,突觉心口一痛,若非诸葛亮及时发现不对拉住他,竟差点翻到山崖下去。
“孔明,三弟可回来了?!”
诸葛亮拉着刘备的手微松,半响,垂下眼,轻摇摇头。
“备方才有特别不好的预感。”刘备捂着仍旧发痛心口,眉头紧皱如川,“已经这么久了还未回来,是不是三弟也被这场雨耽搁了路程?不如我们……”
“主公!”诸葛亮猛得又拉住想调转马头的刘备。这一次,他下定了决心,凝视着刘备的双目,不躲不闪,“请主公下令,继续前进。”
“可三弟……”
“全军前进!”
诸葛亮直接代刘备下了命令,刘备急切的想拦住传令兵,诸葛亮却先下马拦住刘备,展袖,合手,躬身长揖。
苍穹之上,黑云堆积,天地间阴霾似都压在他并不宽厚的脊背上,浇注而下的大雨,湿透了一袭白衣。
他没有说一句话。
山野间狂风猎猎,那是自远方吹来的风,还夹杂着些微不可察的腥甜。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么久没有赶上,甚至连个消息都没有传来意味着什么。
胸口的疼痛仍旧是那样剧烈,几乎要将他的撕碎,但最终,刘备还是下了马,亲自将诸葛亮扶回马上。而后重新上马,指挥全军继续前进。
那不停滑过脸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今日我们三人,萍水相逢,却意趣相投。眼下有酒有肉,不如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哈哈,这主意好!从此以后,兄弟三人戮力同心,荣辱与共,看这天下有谁能敌得过我们!”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眼下有酒有肉,不如我们就在这桃林对着皇天后土结拜,二位兄弟意下如何?”
“妙哉妙哉,如此甚好!”
三杯浊酒,飘着几瓣桃花,尤其清冽。
“今日
刘备,”
“关羽,”
“张飞,”
“虽为异姓,愿结为兄弟,从此之后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第136章 第136章
“来了?”
诸葛亮的先声夺人让走近的庞统一顿,然下一秒立刻又加快了脚步,轻车熟路的拿手中厚裘将诸葛亮裹了个严实,又将诸葛亮落在草庐桌上的纸灯放在他的脚边。
“谢啦。”诸葛亮一点都不奇怪庞统能如此知他心意将他忘记的纸灯带来。他笑着道了谢,又向庞统身后望了望,空无他人,奇怪道,“阿均那小子不会又没想到亮在这里吧,真是太笨了。”
“统知道你会在这里,所以就没让他来,免得他再病了。”
“……也对,阿均的身体是该好好修养。”
庞统知道,诸葛亮定是又想到了多年前的事:那时徐州饥荒大乱,哀鸿遍地,诸葛亮与幼弟年少失怙,随叔父逃难南下,其中坎坷艰辛,非三言两语可以诉说。也是在那时,诸葛均因为食不果腹,舟车劳顿,落下了病根。
但当他看到诸葛亮眼中一闪而过的自责时,内心还是觉得不自在起来。诸葛孔明可以是意气风发,骄傲潇洒,亦可以是旷然自达,霞姿月韵,独不当露出这落寞的表情。
可他并不会安慰人,顿了顿,也只知将话题挑开这一种方法:
“你在观星吗?”
其实,诸葛亮虽然的确有些自责,但也不过一瞬。因旧事郁郁不快向来不是他的性格。听到庞统提起此,他很快又如往常一般浅笑道:“是啊。今日亮既答应刘玄德为他出仕,总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吧。”
“士元,你看,”说着,诸葛亮抬手指向苍穹中的浩瀚星河,“我们所处的荆州,分野于翼宿与星宿之间,岁星此时正落于此。而根据星命运行,以井宿与鬼宿分野的益州,亦将庇于紫?m之下。天命所归,正在荆益一代。”
观星之术,素来仅有最聪慧之人才得堪破,卧龙凤雏便是为数不多中的其中之二。不过庞统与时人不同,并不相信这远在天边的星星有什么力量能够左右天下局势。每当诸葛亮仰头观星时,他的目光总是落在诸葛亮身上时,双目中染满落在人身上的清辉。
他总觉得,每当诸葛亮仰望星斗时,星斗亦在诸葛亮的股掌之间。天浩瀚苍茫,人亦风华无双。
庞统不得不万分不情愿的承认,若让诸葛亮隐居在这山间一辈子,只会辱没他的才能。既生为卧龙,总该有腾于九天之日。
可,“为什么是刘玄德?”
庞统还记得当初诸葛亮谎称司家子,去见刘备之事,更记得诸葛亮回来后神情郁郁的把自己关在屋里五六日,做出把连弩和六根□□。最后,六根□□全都射到了院子里那根写着刘玄德名字的木桩上。
此时诸葛亮已经蹲下身开始摆弄那只纸灯。听到庞统的声音,戏谑玩笑道:“士元说这话,就不怕你叔父知道?他可是一向看重这位玄德公的。”
“我的志趣,叔父一向知晓。”庞统跟着诸葛亮蹲下身,帮人将纸灯边角处的竹子用丝线捆紧,“而你的志趣,叔父从来都看不透。我本以为我清楚,但在你选择刘玄德之后,又不懂了。”
话音落去,得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袭来。诸葛亮一心一意的绑着纸灯,似乎没听到庞统的话,又似乎如庞统所希望的那样,因为他的话而开始心生犹豫。
终于将纸灯绑好后,诸葛亮小心翼翼的护着好不容易打着的火种,将纸灯中的引子点燃。这时,庞统才听到诸葛亮如叹息一般的声音:
“这世间,敢争天下的人太多了,敢做梦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亮陪刘玄德做一场弥天大梦,倒也不错。”
崖边,橘黄色的纸灯凭着夜风飘然而上,渐行渐远,在天际与万千星辰相聚。白裘清辉,巍然而立,漫天荧荧火,落入一人眸。
“庞先生,请留步。”
陡然响起的声音拉回庞统的思绪,他勒住马,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和孔明年岁相差无多的年轻人,以及他身后的近百名兵卒。
来者不善。
庞统冷声道:“我现在有急事,还请让路。”
“是否是急事,先生比在下清楚。”领头的年轻人的话别有深意,
“是否真的想救关云长,先生也比在下清楚。”
虽然眼前的年轻人同样挂着清浅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却与诸葛亮千差万别。但凡阅历多一些的人,便能察觉到笑容之下埋藏的冷漠。琥珀色的眼瞳中是埋藏起的桀骜,森森如剑,酷似蛰伏于暗处等待时机的苍狼。
果真是个麻烦的人。
庞统内心警觉,面上神色却未变,独露出的一只眼睛依旧冷如幽烛,与年轻人针锋相对:“你既知道我是谁,却不自报家门,太失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