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张飞,于刘备的大业,已谈不上是助力,而是弱点。
郭嘉自问,如果他在于大业无益的情况下,还成为了曹操的弱点,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最后的答案,必与张飞相同。
山路陡峭,坎坷难行,却不妨快马急鞭,紧追不舍。等追过到一处峡谷时,果不其然看到张飞执矛策马,率副将与众兵守于山口。在他身后,是背身远去的大军,绣着刘字的军旗飘扬,逐渐隐入藏青山色。
朔风急啸过峡谷,天边阴云密集,遮住本就黯淡的日光。面对急追来的曹军,张飞的军中出现了小范围的骚乱。他们只知要与五千曹军作战,却不知何时起,这五千曹军已变成万人,而且还是曹操亲自领军。
“张将军。”曹操策马在前,高声喊道,“孤与你也算是旧相识。孤深知将军骁勇,世所罕见,何不归顺朝廷,为国尽忠,也不失高官厚禄,留名青史啊!”
比起面露不安的己方士兵,张飞冷静的多,似乎早就料到了曹操的到来。然而大出人意料的是,听完曹操劝降的话,他竟没有直接破口大骂,反而顺着曹操的话问道:“好啊,不过我张翼德是个粗人,听不懂那么多。不如,曹丞相和我具体说说,这高官厚禄究竟是个怎么高官厚禄?”
“张将军只要肯归顺,孤回京后立即奏请圣上,命张将军任车骑将军,封西乡侯,可好?”
“西乡侯?”张飞冷笑,“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老家可在幽州,不在那狗屁汉中。”
曹操笑了。张飞肯对封地提出异议,看似是部分接受了他的劝降,但实则是何用意,他心知肚明,只是佯作不知,继续顺着张飞道:“好!既然如此,孤请圣上封将军渔阳侯,领幽州牧,可好?”
“我张翼德还有三位结义兄弟,结拜之日我们立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日曹丞相仅封我一人,是要逼我当背恩弃义的小人吗?”
“将军莫忧。孤与玄德,早有旧交,又志趣相同,欲辅佐汉室,平定天下。只要玄德公肯归顺朝廷,不再起代陛下而自立的邪念,相信陛下定会尊玄德公以皇亲之礼。至于云长,他受戮于江东逆贼一事,孤也深感痛心,定奏请圣上追封云长。这样,将军可满意?”
“将军,曹丞相果如传言中般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不如将军……”
张飞副将范强的话还未及说完,霎觉颈边寒气阵阵,低头一看,只见丈八蛇矛矛尖正指咽喉,骇的一动不敢动。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企图安抚张飞:“将军,强也只是为将军考虑。将军若不愿就,就当强什么都没说过……”
闷热于死寂中弥漫。阴云密布处,一声惊雷。
“张将军,许久不见,可还记得嘉吗?”马蹄向前踏了几步,郭嘉上前浅笑着打招呼,温和的声音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反显得有几分诡异,“论起交情,张将军于嘉似乎还有提醒之恩呢。”
张飞瞟了眉眼含笑的郭嘉一眼,又看了看身前骇的脸色煞白的范强,正欲将矛收回,郭嘉的声音又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
“所以看在往日交情,嘉提醒张将军,可要好好注意身边的宵小啊。”
“郭祭酒!你明明说过……”眼看矛瞬间又移回颈间,生死边缘的大起大落让范强口不择言,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看到张飞眼中猛增的杀气,嘴唇都在发抖,“不,将军你相信我,我……”
矛瞬间将颈脖刺穿,范强从马上翻倒在地,猩红色的液体汩汩从破洞流出,在凹处汇成血泊。范强本还有一口气,然他原本骑着的马却因为受惊不安的乱跑起来,慌乱间蹄子踏在范强的腹部,范强呕出一口鲜血,在毙命前竟都未来得及合上双眼。
凄惨的死状让骑马跟于张飞另一侧的张达脸色白得愈发吓人,几乎将马缰攥断,才堪堪没有尖叫出声。
张飞将矛上血一甩,似乎极为不爽自己的兵器沾上此等宵小的血:
“郭嘉,你是何用意?”
“嘉说了,是为报昔日恩情嘛。嘉这个人,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说着,郭嘉将目光从张飞身上移向另一人,“你说是吧,张达。”
“胡…胡说!我怎么知道你这贼…贼……”“贼”字刚一出口,曹操目光就锋如利剑的射来。曹操是何等威势,凤目中清晰可见杀机与冷意霎时骇的张达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中。一瞬间,他竟觉得,比起这样的目光,张飞的矛可能还钝些。
可他总比范强脑子灵活了些,连忙回过神,哀切诚挚的向张飞喊道:“将军!敌军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将军万莫中计!”
张飞听了他的话,眉头微皱,头转了回去。感觉到杀气顿减的张达内心长舒一口气:还好他对张飞性格摸得清楚,知道张飞就是个鲁莽的蠢货。不过,那边郭嘉似乎全然不顾自己与范强为他们穿情报的功劳想翻脸不认人,可若是自己还站在张飞这边,一会儿真打起来绝对凶多吉少。
郭嘉是什么情况暂且不论,曹军中真正做决定的必然还是曹操,而曹操赏罚分明是天下皆知的。不如……一会儿两军开战,他先看看局势,如果张飞占上风,他就跟着张飞,过后将所有的事都推到范强身上;如果是曹军占上风……那就不好意思了张将军,谁叫你平日里对我们肆意打骂,从来都没把我们当个人看。今天,我拿你的头向曹丞相邀赏,也算是你还我得了!
“哎呀,嘉挑拨离间的打算被发现了啊。看来,这位张副将,真是个聪明人。”郭嘉看向眼珠不停转动的张达,唇边挂了一丝玩味。
张达的心猛坠冰窖
为什么……被郭嘉的双目盯着,他竟有种心里所有想法都被看透了的感觉。
他第一次开始后悔当初接受曹营送来的金银珠宝为曹军办事。曹军之中,每一个人都太可怕了。
“是不是挑拨离间,我很清楚。”张飞回头又瞟了眼张达,张达那无胆的样子惹得他不禁嗤笑,“张达,你敢叛吗?”
“不敢不敢!达向来对将军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那就好。”
话音刚落,张飞突然抬手,丈八蛇矛一把将张达捅穿。张达不可置信的看着腹部的伤口,口刚张开,一大口鲜血就呕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曹操代断气的张达问道,看着张飞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如果易地而处,他绝不会杀张达。现在的情形张飞本就处于劣势,多一人就能多一份保障。所以,无论张达过去有没有背叛,只要现在堪用,他都会先留着。
叛徒不能留,但却可以用。
张飞收回蛇矛,咧嘴一笑,反问道:“那曹孟德,你又为什么要让郭嘉提醒我,不直接让他们暗中偷袭杀了我?”
曹操深深凝视着张飞,一字一句道:“因为,孤敬英雄。”
既是英雄,就不该死于宵小叛徒之手。
“哈哈!”张飞闻言大笑,“曹孟德,你个阉人之后还知什么是英雄?!你敬我,我可不敬你!来吧,痛痛快快的和我打一场!”
苍穹之上,暗无天日,电闪雷鸣,山雨欲来。
张飞一马当先,率兵猛冲上前。曹操却丝毫不为他激将之语所动,冷静地命身后的士兵上前抵挡,顷刻间,两军便厮杀在一起。然而,明明应处于防守一方的张飞的人马,现在竟比曹军还要勇猛,从张飞到普通士卒,都似山间猛兽,身披数创,仍要咬断敌人的喉咙,饮敌赤血,噬敌骨髓。
郭嘉勒着缰绳一边跟曹操向后退,一边冷静地观察着战局。战前杀将,最损士气,更何况敌我双方谁占优势一目了然,所以在他的计划中,这战要赢并不困难。然而,张飞与敌方士兵却士气如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随张飞来的并非荆州刘备新招募的新兵,而是跟随刘备多年的老兵。只有在无数死人堆里滚过的老兵,此时此刻,才只知战,不知降。
这是诸葛亮的主意,还是张飞的主意,亦或者是他们的默契?
为了不让刘备被追上安全入川,实在是下了大血本了,他都替敌军心疼。
无论留下的是新兵也好,老兵也好,区别仅在于战斗的时间与杀伤敌方的人数。被砍断前蹄的骏马悲鸣着翻倒在地,刀戟厮杀声渐渐被垂死之人的惨叫声代替,浓郁的血腥气在湿热的空气中疯狂散开,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口鼻。
伤亡实在太大了,抬眼望去,尸体堆成的小山随处可见,有曹军的也有敌军的,但敌军的伤亡要远胜于曹军。然而,这一牺牲任谁都得承认其价值,因为敌军近乎鱼死网破般凶猛的进攻,生生冲出了一个口子。
张飞已经杀到曹操面前。
刚才的混战中,张飞的头盔早不知道被打到哪去,散开的黑发发梢沾满血迹。他全身上下的肉眼可见的创口不计其数,就连那张稍显儒雅的脸都沾染鲜血,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死在他矛下的人的。此时的张飞,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明公,强弩之末,不必硬拼。”郭嘉提醒道。
曹操将倚天剑从剑鞘中拔出,宝剑出鞘,寒光逼人。他还十分有闲心的回头对郭嘉笑了下:“奉孝是不是好久未亲眼见孤浴血战场了?”
“如果您一会儿身上染得的是自己的血,嘉可不会心疼。”
这回曹操可没时间再与郭嘉调侃,他飞快举剑,一把抵开张飞杀来的丈八蛇矛,随机策马上前与张飞酣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