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一下坐到司马懿旁边的席子上,面上哪还有方才的咬牙切齿,怒气冲冲。他靠着司马懿,笑问道:“仲达觉得丕方才演技如何?”
“马马虎虎,骗骗杨修的人倒是足够了。”司马懿回道,“但是你这院子里,龙蛇混杂,也该找机会好好清理清理了。”
“等父亲回来吧。现在,就尽管让他们闹腾。”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多亏仲达这位先生教得好,丕才懂得这个道理。”
“你如此信任懿,就不怕”将简上最后一字落入眼中,司马懿将简放下,探究式的望向曹丕,“这件事真的是懿做的?”
“不怕。”曹丕淡淡微笑,“仲达出仕那一刻起,便必然会与丕从此休戚与共,生死同归。丕怀疑你,不就是怀疑自己吗?”
不知何时起,在外人面前老练沉稳的曹丕,在私下独自面对司马懿时,就好似放下了全身的戒备与疏离,微微弯起的双眸灿如星辰,依稀与司马懿印象中那个初见时的少年模样重合。
司马懿不自在的垂下目光。
君臣之间,各取所需才是长久之道。至于君弃臣,臣弑君,更从未寡于史书。更何况,他和曹丕之所以相识,正是起于明明白白的利益交换。在这场交易中,从未有一分真情。
他知晓,从小出身于权力漩涡的曹丕,现在对他表现出的这些不设防与亲近的举动,只是为了进一步收服他的忠心,让他与郭嘉一般愚蠢,为曹氏的天下肝脑涂地,耗尽余生。
可方才,当他被曹丕那般望着时,还是不禁心漏跳了一拍。
他竟然,在那一瞬,有一些相信了曹丕的话。
谨慎如司马懿,纵使心下触动,也会小心的掩起,不让曹丕发现异常,待他再抬眼时,双目之中已再无异常。他有些生硬的将话题又扯回正事:“既然如此,你查到究竟是谁要害小公子了吗?齐大夫是杨修因势利导所为,但谋害曹冲,他必没有这个胆子。”
“司马公子这话说得不错。”突然一个声音自屋门口响起。一个看上去比曹丕还要年轻三四岁的少年虚一拱手,便当是给曹丕和司马懿行了礼。而在他行礼的功夫,身后跟着走进来一八、九岁的少年。少年及腰的长发被布带绑起,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之失,有一缕头发被留在了外面,至于那身青色的衣衫,也是松松垮垮的穿着,一看就没有好好整理过。
虽然尚且年幼,但这不在意形象的性子,配上那熟悉的眉眼,还是让曹丕和司马懿都感到了几分熟稔。
“周公子请坐。”曹丕对周不疑点点头。对于这位与冲弟十分交好的这位聪明人,他一直是颇有好感。奈何周不疑一心辅佐冲弟,他争取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只能作罢。
却不知是福是祸,这次曹冲一事,反倒让周不疑主动来找了曹丕,他们之间这才更加熟络了些。不过,此时曹丕已经全然放下了招揽周不疑的心。周不疑是聪明人,又无意于曹丕,若是强求,怕是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像现在这般,仅仅亲近施恩,在周不疑心中留下足够的好感,潜移默化,以待将来之用。
至于另一位少年
“阿奕,你功课都做完了?怎么与周公子一道来了?”曹丕微笑着招呼郭奕坐到他身边。
“奕本来就要来找丕哥哥,恰巧遇到了不疑哥哥,听说丕哥哥你在司马先生这里,就一起进来了。”
“下次来之前早派人说一声,丕备下些你爱吃的东西。”等郭奕坐下,曹丕这才看向周不疑,神情谦逊,“在下愚钝,不知方才周公子所说是何意。”
周不疑微微颔首,接着之前的话道:“正如司马公子所说,杨修断不敢谋害小公子。至于丁氏兄弟,更没有这个胆子。但若是如此,小公子又为何突然得了绞肠痧这样的急症呢?”
“不疑已经知晓了缘由?”曹丕不动声色地改了称呼。
“既不是杨修丁仪,府中其他人更没有理由和机会。那么,除此之外还有谁想看着丞相府同室操戈,我相信,二公子与司马公子应该也早就想到了。”
曹丕与司马懿对视一眼,在对方的双眸中,找到了同样的答案。
顿了顿,由曹丕继续缓缓开口:“可是,他们没有机会。”
虽然这是许都,虽然曹操去向不明人心惶惶,但府外之人,想在府中动这么大的手脚,仍是绝无可能。
“若是他们的人,自然没有机会。可若是……府中之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帮凶呢?”
“不疑是指”
“冲哥哥那日可不仅吃了丕哥哥送去的水果,还饮了茶,”郭奕突然插话道,稚嫩的声音与话中的深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那茶叶,是节姐姐托人送回府的。”
郭奕口中的“节姐姐”,正是曹操的女儿,曹节。
曹节虽然出身曹家,但与伏后的私交一直不错,伏后时常邀她入宫小住。这茶,是曹节让随她入宫的贴身侍女送回来的,说是泡起来清而不涩,极为提神,又是难得之物,所以特意送回来让大家尝一尝。
“只需要去问一问曹小姐这茶叶源于何处,便可真相大白,令心怀叵测之人无所遁形。二公子,在下只有一个请求,”周不疑看向若有所思的曹丕,笑容敛起,目间暗含杀气,“无论是谁,请二公子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敢害阿冲的人。只要二公子做到这一点,从今以后,但有差遣,在下马首是鞍,绝不推辞。”
最后,众人商定,由曹丕请曹操的长女,已经嫁与夏侯??牟塬h以思念妹妹为理由,入宫见到曹节将前因后果问清,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
“郭公子请留步。”
“司马先生,还有何事?”正打算和周不疑一起离开的郭奕突然被叫住,好奇的回头问道。
听到那虽然稚嫩但仍极似故人的声音又一次说出“司马先生”这客套的称谓,虽早已不是第一次,司马懿还是不禁目光暗了暗。
郭奕很像他的父亲,从眉眼五官,声音语调,到性格兴趣,哪怕是一颦一笑间勾起的弧度,都与他父亲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归根到底,他们终究并非同一人。在曹操的近乎全方面的庇护下长大的郭奕,比起他的父亲,在聪慧狡黠中,更多了太多只有被万千宠爱的人才会养出的单纯。
“你父亲……”话到了嘴边,司马懿却又顿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将心中那古怪的情绪说出口,更何况,曹丕与周不疑还在这里,此情此景,并不合适。
“奕其实知道司马先生是要说什么。”郭奕说道,“先生几次见到奕,都欲言又止,不过是想问,为什么自父亲去世,奕从未有一刻难过。
原因很简单,因为”
他笑眯起的双眸仍是像极了他父亲。
“父亲根本没有去世,奕又有什么可难过的?”
第118章 第118章
日过中隅,天色正好。
“明公,”郭家老宅的偏院里,郭嘉趴在放在院子里的软榻上,晒着太阳,懒懒的问道,“什么时候我们回许都啊?”
曹操正坐在他身边,翻看着许都和邺城送来的情报,闻言,他放下竹简,转头看向人笑问道:“当初奉孝不是动辄就说要远离纷争,回乡隐居吗?怎么现下有了机会,又这么快便想要回去了?”
“唔,这理由不是显而易见吗?”
郭嘉轻叹一声,用胳膊将半边身体撑起。他满眸潋滟的向着曹操轻勾勾手指,曹操低笑一声,俯身而下,等待听到意料之中的情话呢喃。
“因为啊嘉想文若了。”
果不其然看到了曹操陡然黑掉的面庞,郭嘉哈哈大笑,身上的倦意一扫而空。他坐起身,从曹操腿上随手拿过一卷竹简,翻开扫了几眼,突然了然:
“原来,明公还在等。”
虽然知晓郭嘉是在开玩笑,但想到郭嘉方才用那低转喑哑说着思念别人的话,曹操还是觉得莫名的不爽。
然而对曹操所思所想了如指掌的郭嘉,现在仿佛毫不知情般,没听到曹操的回答也并不在意,继续翻看着几卷新拿来的竹简:“二公子、四公子、小公子、献帝、伏后,或许还有……令君。”与方才那声“文若”不同,此时郭嘉口中“令君”的敬称,陡然疏离冰凉了许多,
“奉孝,”终于,曹操开了口,“孤只是想知道他……们的选择,并不会现在做什么。”
“这个嘉当然知道。”郭嘉道。他将已经看完的竹简卷起,一卷一卷放回原处,“嘉相信,明公想要的答案,定会如期而至的。无论是他们的选择,还是明公的选择。
……那么,便等蝉鸣声弱,天地萧瑟时,嘉再与明公回许都去重逢故人。”
突然,郭嘉往曹操侧脸贴了一下,在曹操反应过来前,留下了个短不可察的吻:
“给明公翻了的醋坛子赔罪。”
然而料事如神的郭嘉却不知道,这蜻蜓点水,对于如今的曹操早已是食不知味。
既是赔罪,如何赔,赔多少,理应都由醋坛翻了的那个人来定。
片刻之后
“呵,孟德真是,为老不尊,衣冠禽兽。”
“不敢当。操与奉孝,彼此彼此。”
阳翟的岁月静好飘不进暗流涌动的许都。卷在这权力的中央旋涡中的人们,仍旧是各个暗怀心思,居心叵测。
周不疑推开门走进屋中时,曹冲正坐在榻上一边看着书,一边按照书上所说,把弄着他那些奇巧物器。他太过专心致志,以至于连周不疑的到来都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