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过桥,可有他路?”
白衣人眉头皱的更紧了:“你若不肯饮下汤,走过桥,便将不入轮回,堕于一世……”
“真的?!”郭嘉惊喜道,“那还不将方法快快说来。”
“……你这是逆天而行。逆天的代价,不可估量。你当真,想好了?”
“这等美事,难道还需要犹豫不成?”清风吹起郭嘉所着的青衫,恍惚间,他亦与白衣人般飘渺若云烟。唯独不同的,便是他的双眸始终闪着明澈的光亮,难以磨灭“若海清河晏,却非曹氏天下,那纵使有百世转生,又于我有何益?”
每一个故事的开头,大多总是一场偶然。
或许是出于蹉跎岁月的无聊,化身为白衣人的天道才会到白玉桥边引渡亡魂;或许是因为谋士明澈的双眸实在是太过罕见而动人,明知道天道无情,万物刍狗,不该因一人执念做任何改变,白衣人最后竟还是遂了郭嘉的意。
然后,就是一次次的轮回,一次次的尝试改变已然既定的天命。每一次轮回,郭嘉都不会记得蒿里之事,他或许就是郭嘉,或许以为自己是来自千年后的偶然之客,但无论如何,无论他因为史书知晓之后的事,还是不知道,天命叵测,都不是一人之力可以逆抗的。
天道就在桥边,等待着哪一次,来到桥边,想起一切的谋士,能明白这个道理,放下执念与挣扎。他等了一世,又一世,又一世,可无论过了多少次,郭嘉的双眸仍旧灿如星辰,仍旧毫不犹豫的又一次堕入轮回。
他很是不解,在他眼中,这个谋士是他见过的难得的又洒脱又聪明的人。洒脱的人,就该早早放下执念;聪明的人,就该早知逆天而为,只会徒增绝望。可郭嘉却像是什么都不懂一般,未曾犹豫,未曾绝望,未曾有一刻的动摇。
终于,终于看够了这般无用而绝望的坚持。难得的,他心中一动,出声道:“若你只是想阳寿多些几年而无意于天下,我可以帮你。”
郭嘉转过头,疑惑道:“若无法让明公一统天下,得偿所愿,嘉就算是长生不老,又有何用?”
郭嘉疑惑的模样实在是太过自然了。以至于天道一瞬间便肯定,郭嘉并非是巧言伪饰,而是在他的脑海中,除了曹操的霸业,再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最后,天道只能看着郭嘉又一次步入轮回,以一腔难以理解的孤勇,迈向注定绝望的结局。
每一个故事的发展,大多总是跌宕起伏的。
天道从未想过,郭嘉最后真的以自己的力量,挺过了乌桓的命劫,并为曹操赢得了赤壁。丧生于漫天大火的郭嘉,衣衫褴褛,青丝凌乱,跌跌撞撞的穿过蒿里,来到了白玉桥边。明明看上去,他是那般狼狈不堪,伤痕遍体,可他却的笑的那样灿烂、痛快、张狂,连同永远明澈的双眸,都被快意盈满。
他一把拿起白玉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原来,还真是甜的。”
郭嘉将碗一放,哈哈大笑,而后迈步走上桥,消失在茫茫彼岸。
桥边又剩下了他一人。
其实,身为天道,他早就可以离开,但他还是想在这里,再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穿过浓雾,来到桥边。
去了兵甲,弃了刀剑,以巾围头,以布袍着身的曹操并不让人感到多么有威压。除却眉眼间难去的锋利,比起饮马黄河的将军,他更想一位忧国忧民的文人志士,衰老却仍旧脊梁直挺的身躯承载着最沉重的责任。
因为郭嘉缘故,身为天道的他,为打发漫长的岁月,曾经读过曹操的诗,那里面,有王朝末年的余晖,有民不聊生的哀嚎,有戎马疆场的壮志,有浮生须臾的悲伤,更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固执所融就的风骨,仿佛是士为知己者死最后的呐喊,是天地最后的煌煌朗朗。
鬓发皆白,风霜满面,步履阑珊,可在天道那里,还是一瞬间就将眼前之人与郭嘉所讲的那拍案骂诸侯,持剑斩奸佞,满腔热血的少年对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曹操,却是第一次叫住曹操,将之前所有的事,讲给曹操听。
心怀天下,睥睨苍生的霸主或许不会因为一个谋士而作何反应,但他觉得,他还是应该让曹操知晓一切,再饮下汤,过河走向来生。
而他没想到的是,曹操却提出了和郭嘉一样的要求。
“为何?”天道蹙眉疑惑道,“天下,江山,你都已经得到。郭嘉可以侥幸一次,却不会有侥幸第二次。于你心中,宏图霸业,天下江山不才是你和郭嘉认为的最重要的事吗?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在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要想清楚。”
凤眸微微眯起,曹操望着那白玉碗,道:“一切因操而起,也当因操而终。用奉孝百年轮回痛苦换来的天下,操难承这份重恩。”
说完,曹操突然微挑起唇。仅此一笑,他的眉眼瞬间又凌厉了起来,凝着当之无愧的盖世英雄的傲然与霸气:
“鱼与熊掌怎不可得兼?这一世,孤要江山万里,更要故人言笑晏晏,共览天下繁华。”
天道遂了曹操的愿。因为他曾与郭嘉打过一个赌,又或者不算是一个赌。赌的内容是匡扶天下是否是曹操心中最重要之物。而之所以不能算是一个赌,是因为他和郭嘉下注下的,都是“是”的一方。
他看到曹操步入轮回时,瞬间微皱起的剑眉,才想起方才忘了告诉曹操,每一次轮回,都是割骨钻心之痛。
而这样的痛苦,郭嘉经历了几十次。每一次唇边的笑容都纹丝未变,以至于让天道以为,郭嘉根本就不会感到痛。
这一世,曹操自然与之前的郭嘉一样,除了些许残留的直觉,再无其他的记忆。而已经转生的郭嘉,又因此回到了天下大乱的汉末,宿命一般遇见了曹操,与曹操志向相和,然后倾心于曹操,为曹操的天下谋划,不惜一身残躯。
可终归是与之前不同了,两个人,总是能写出比原先更好的结局。
可他仍旧是不信,不信郭嘉的重要会大于对天下的野心,不信曹操会放弃马上就可一统天下的赤壁的胜利,来救郭嘉的命。所以在荆州,他将一切托以宿命,谎言天道,将矛盾以最直接的方式摆开在曹操面前,逼曹操避无可避,做出选择。
从最后的结果看,他显然是赌输了。
按理说,郭嘉也应当输了,可却是赢了。
荆州学府中的士人都去了北方,只有他一人还留在这里,孑然一身坐在屋内,望着案上北边送来的竹简,会心一笑。
自遇见郭嘉以后,他一次次的破例,归根到底,是因为郭嘉执念之纯粹,实在是让本当无心的他,意外、震撼甚至可怕。
而且,蹉跎于漫长的岁月,他实在是累了,倒不如也随心所欲的放肆一回。
其实,他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曹操,那就是以此方式违逆既定之天命的代价。
不过,倒也无所谓,反正曹操所有的业罪,都早有人替他承担。他知不知晓,都无所谓了。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感天而生,然应物而变,终难逃七情六欲,执念刻骨。
荀谌将棋子往水中一抛。棋子落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
“可若是一日,天道有情,当何如?
呵。”
“现在想来,孤觉得荀谌最后的话,似乎每一句话都不似真话。”经历了归心似箭的紧张与久别重逢的激动,曹操回想起荀谌的话,这才感觉出其中的怪异,“文若也曾与孤说过,他与这位兄长其实并不熟悉,荀家长辈对荀谌也是淡淡的,甚至家族中的许多大事,荀谌也不经常参与。”
“嘉现在身体康健,就说明荀谌猜测天道之语,说得没错。至于其他的,明公何必想那么多呢。”郭嘉勾着清浅的笑容,半倚半靠在曹操身上,“其实,友若曾送过嘉一句话:
浮生一场梦,人生几度秋,与其看透一切,不如珍惜眼前人。”
“哦?”郭嘉话尾轻轻的上挑,让曹操眸色深了些。他轻勾起郭嘉的下巴,以让郭嘉的双目只可与他对视,“既然是珍惜眼前人,不如”
郭嘉不躲不闪,反倒借此向前凑的离曹操更近了。
刻意压低的耳语,仿佛是情人间的呢喃:
“不如,明公先与张将军打声招呼?”
本来站在一边打算悄悄离开的张绣猛地被点到,怔在原地,半响才转过身,看着曹操和几乎贴在曹操身上的郭嘉尴尬道:“那个,绣来得不是时候,这就走……”
“张将军何必急着走呢?”郭嘉连忙喊道,“埋在院子里的那坛酒,还是你帮嘉挖出来的。嘉不是与你相约,今日共饮那坛酒来感谢你吗?”
“那坛酒,你打算和佑维相饮?”
郭嘉一脸无辜:“在平冈时,张将军被流箭划伤但还是不辞辛苦的将嘉带回了阳翟。就算是明公的命令,张将军这也算救了嘉的性命,再加上挖酒之恩,嘉与将军分享一坛美酒,不过吧。”
“郭祭酒,其实绣并不好酒,所以……”
“佑维,”曹操直接打断了张绣的话,“那坛酒你知道在哪吗?拿过来吧。”
张绣连忙将昨天在这院子里挖出的那坛酒搬来放到曹操与郭嘉的案前,然后在曹操和郭嘉两人说话之前快步退了出去。
曹操松开郭嘉,将酒封启开。刹那间,扑鼻的酒香盈满了整个院子。
院门口传来声响,原来是张绣折了回来,十分贴心的从外面带上了院子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