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处,是建安二年宛城之役。此役依奉孝所记,之所以最后昂公子与典将军牺牲,是因为乾玖此人擅自行事,最后导致事与愿违,虽然拿下了宛城,然却损失了昂公子与典将军。尤其是昂公子,他本在城外,想要活下来,并不困难。”
荀谌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眸看了眼曹操,“第三处,是建安四年许都董承密谋一事。奉孝记录因为他记忆力愈发不好,所以零散的将更多的事记下,截止到他从非鱼楼回来遇刺的前一日。
这件事是谌觉得最怪异之事。谌当时在许都,所以奉孝那时伤的有多重,亦是知晓的。那一箭近乎正中心脏,加上马车的颠簸,和他当时被毒与五石散折磨的本已久无时日的身体,就算逼着吉平为他解了毒,又何以能活下来?
第112章 第112章
“若以此三事观之,显而易见,这其中除了寻常的谋略计算外,似乎始终有一更隐秘而无所不能的冥冥之力,在力图将事情拉往某个既定之轨道。
而这一力量,或许便是我等常称的天道。”
曹操既将此事托付给荀谌,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连同自己那些越来越清晰而奇特的梦都记录下来送到了荆州给荀谌。荀谌日日研究,怕是比曹操都要熟悉:
“第一件事,于曹公梦里,曹老太爷并未得救。而在现实中,他虽然得救,但因曹公征伐徐州所需,所有人都以为曹老太爷死于兴平元年,而非一年之后。
第二件事,于曹公梦里,昂公子与典将军确死于宛城,然宛城曹公也未即刻拿下,而是直到曹公与袁绍大战之际,由张绣主动归附。而这本也是,奉孝的计划:因为知晓张绣迟早会归附,因此他只定救昂公子与典将军的计谋,而不谋于一劳永逸。
若曹老太爷后日未病死,他作为曹公您的父亲,不可能隐姓埋名一辈子。可一旦如此,曹公您征伐徐州便成了无名之师,名望大损,而很有可能,不足以迎天子于许。
若昂公子未去世,则丁夫人仍旧是您的正妻,卞夫人仅是妾氏。丕二公子非嫡非长,绝不可能与深得曹公您栽培的昂大公子争锋。可这样,便与您梦中指定丕二公子为世子极为不同。”
更遑论,后来的魏文帝。
想到郭嘉拿小刀轻刻下而非墨笔写下,以至于曹操都未曾发现的记录下来的话,荀谌眸色微深,继续道:
“而第三事,若奉孝当真死于那一箭之下,曹公当会如何?”
被人直视双眼,曹操垂目避开,想了想,沉声道:“孤会即刻杀了董承,以及所有与这件事有关之人。”
“天子亦与此事有莫大的关系,曹公慎言。”荀谌微笑提醒道。
“……”
“不过,奉孝若身死于当时,受影响的绝不会是曹公。孙策的生死、官渡的胜负、北征乌丸与否,恐怕都与奉孝有直接的关系。
以此三事,谌大胆推之,天道为了防止事情愈发偏离它既定的轨道,不得不阻止奉孝那次的死亡。谌更相信,奉孝在此之前已经隐约探查到了天道真正的意志,所以想以那次事件以身涉险,来验证一切是否当真如他所料。
这场与天道的豪赌,郭奉孝他,赌赢了。”
一连说了这么多,喉中微干,荀谌为自己倒了杯茶。望着碧绿色的茶水中倒映着仍旧觉得有些陌生的面容,他不禁轻笑,似是想起来什么旧年趣事。
将茶水一饮而尽,荀谌继续道:
“可惜的是,奉孝在那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这些事情,或许,这是天道有意为之。然有趣的是,近乎是同一时间,曹公您记起了些本当遗忘的事情,于是生出了今日之变数。
前尘已然理清,奉孝其实也已记下他认为可行的方法。
那么,谌现在想问的问题是”
荀谌唇边笑容渐渐敛起,如墨的双眸渐渐隐去最后一丝光亮:
“曹丞相,你要为了郭嘉,与天道为敌吗?”
刘表身为汉家旧臣,既经历过士人奋臂一呼斥逐奸佞的慷慨义举,亦经历过让无数名士家破人亡身首异处的党锢之祸,当年上谏君王下议百官的太学之盛一直深深刻在刘表的记忆当中,因此当他平定荆州之后,立即着手仿照当年太学建立了襄阳的这处学府,大费心血的吸引各方因乱世动荡而无处安身的大儒名士到此,训六经,讲礼物,谐八音,协律吕,修纪历,纵不比太学当年之景,却也多少存留了些念想,供人寄托所思。
学府建在湖边,占地极大,雕栏画柱,恢宏雄伟,亦不失南方的水乡柔情。王粲带着曹丕逛了大半个时辰,也才逛了一小部分,眼瞧着日头渐高,身生薄汗,王粲便就近带着曹丕去了他住在此处的院子,暂在此休息片刻。
“新酿的梅子酒,你先尝尝。”安顿着曹丕在院中坐下,王粲回屋抱了坛酒出来,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酒杯,给他和曹丕一人倒了一杯。梅酒颜色极淡,并不醉人,早就走渴了的王粲拿杯一饮而尽,这才看着曹丕感慨道:“你与你父亲刚进门时,粲见你们气度不凡,只当你们是哪地的大族之人。真未想到,你竟是许都位高权重的曹丞相的长子。”
“丕不是长子。”曹丕晃了晃酒杯,看着淡紫色的酒液打起旋,却未去饮,“丕的大哥,曹昂曹子?,才是父亲最疼爱的长子。”
“可他不是死在宛城兵乱了吗?你的母亲如今又是曹丞相的正室,称你为长子不为过吧。”见曹丕半响不肯饮酒,王粲不禁又笑道,“戒心这么重?放心吧,这酒里面什么都没有。粲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为何有这样的胆识孤身犯险,但既然来的是这里,就不必担心。不谈兵事,不言政事,你父亲和你的身份既不会是你我相交的原因,亦不会是阻力。
当然,这酒你若当真不喝,那就把杯子推给粲,粲不强人所难。”
若是寻常有人这般轻松地谈起他大哥丧生一事,曹丕必然会勃然大怒。但或许是因为王粲说话时,神情实在是太过坦然,反倒让曹丕觉得心下微动,比起怒气更觉得与人有一说不清道不明的共情之感。他看了看王粲,又看了看手中酒杯,犹豫了片刻,将梅酒饮入口。
酒液过喉,酸甜不烈,带着淡淡的余香,久久留于口中。
“这里的人,都如你这般洒脱吗?”饮下酒,曹丕顿时也觉得心中放下了块石头,与王粲交谈,语气轻快熟络了不少。
“洒脱谈不上,不过是看多了,就习惯了。”王粲笑道,并不出众的眉眼却比常人多出几分韵味,令人下意识的亲近,“这学府里大部分人,昔日都是北土之人,只是因为北方战乱,才不得不来到荆州避祸。逃难匆匆,与亲人故土的离别,便也成了常事。比如你方才见过的裴潜,他的妻子便死在了逃难之中;宋大儒的小女儿曾因染了瘟疫又无人肯医治,病死在了途中;至于粲……”
想起昔年的那些离乱流散,王粲眸间不禁闪过一分哀色,但很快就已释然,“不过,在这乱世,谁没有经历过这些呢。如今,粲还能在这荆州有一席之地,览天地之景,诉心中之情,也是心满意足了。”
“……仲宣当真心满意足了吗?”曹丕抬眸,暗含深意望向状似洒脱的王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能有如此高作的人,当真肯屈居在荆州,为不识英才的刘景升装点门面?”
王粲双眸陡亮:“子桓读过粲的诗?”
“丕未曾踏足荆土,但仲宣的诗作,还是传到了北方。所以若以此而论,丕与仲宣其实早就相识。”曹丕道,“‘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仲宣肯屈身于此,不过是因为当年北土离乱,无处安身。可是如今,父亲已几乎将北方平定,许都邺城的繁华也绝不输于当年的东都西都。仲宣可愿,将来随丕回到北方,不让一身才华被埋没,在这乱世有一番作为,大展鸿图?”
王粲眸色微动,静了片刻,坦言道:“说实话,子桓说的的确很动人,粲也愿意前往北方。实际上,这学府之中,除了几位老先生实是不愿再奔波劳碌外,大多数人都与粲一样,不甘心仅当个清散闲人。但在粲真正应下子桓之前,还有一事想问子桓。”
曹丕立即道:“仲宣请讲。”
“方才曹丞相离开时,子桓神情似有不妥之色。粲很好奇,原因是何。”王粲道,“粲知晓这其中定有子桓不愿告诉他人的隐情。但子桓肯将此与粲坦言相告,便是认了粲这个朋友。那么,纵然没有功成名就,大展宏图,纵然北土仍是虎狼遍地,粲也愿与子桓同去!”
曹丕唇角的笑容霎时僵在了那里。双眉轻蹙,似是挣扎,似是犹豫。王粲也不急,眸中闪着光泽,就这么静静的等着曹丕作出决定。
过了许久,曹丕叹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轻声向王粲道:“是父亲在恼我而已。
仲宣既知道丕大哥的事,自然知道大哥是在宛城被张绣和贾诩所害。几个月前,张绣随父亲远征乌桓,在攻城之中,中了流箭,死在了那里。”
“所以……”王粲眼珠微转,刹那间便明白了什么,“是子桓派人所为?”
“……”曹丕没有回答,但面上的神情,已足以说明一切。
王粲笑道:“粲只当身处权力中心中的人,各个都无情无义,眼中只有权谋功利,却未想到,子桓竟这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粲得遇子桓,当再浮一大白以自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