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们……?”年轻人看向身旁的人,等待他的命令。
门仆方才粗略打量二人一眼后,注意力都在年轻人身上,此时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去,瞬间被眼前的另一人惊醒。此人看上去年长不少,凤眸薄唇,剑眉入鬓,身作文士苍袍大袖打扮却难掩久经沙场才会磨砺出的锐气。他站在这里,就仿佛是在和煦温暖的水乡春色中陡然插入了一把寒光利剑,骇的门仆立刻瑟缩低下头,诺诺请二人入内。
因为宋大儒与水镜先生在此讲学的缘故,多有四方学子奔于此地向学,家财丰厚者有,出身大族者有。这门仆自以为自己早就见惯了达官显贵,也不过是两耳一嘴,凡人模样,然今日来的这两人,门仆却本能的生出了敬畏之心。
“宋先生?宋忠吗?”苍袍男子凤眸微眯,心中已有一番计较,“既然来了,去看看也好。”
“既是如此,那请两位先移步西院,过了试方可听宋大儒讲经论道。”不知何时,一个鸦青袍的男子来到了门边,接替已然不敢说话的门仆。他样貌平平并无出彩之处,然许是浸染荆风已久,平凡的眉眼组合起来也自带有分旷然之气,“在下山阳王粲王仲宣。观二位面貌不似荆土人士,千里奔波,想是辛苦。然既入此府,就不得不守此处的规矩。”
“是何规矩?”
“二位请随粲来,边走粲边为二位解释。”
二人随王粲向所谓的西院走去,边走边听王粲为他们解释道:“自宋大儒任刘州牧五业从事,四方慕先生之名到此者众多;师从郑学欲与宋大儒辩驳经义者亦是众多,如此多的人,宋大儒实难但有请帖就相见,所以才有这西院一试。”
三人走过一亭,亭外有一石刻,其字走笔龙蛇。
“‘贰不’?”年轻之人见之疑惑道,“请问先生,此二字作何解释?”
“唤我仲宣便可。”王粲温和的一笑,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向立着的那处石刻,“在这学府中,可言赋而不可言政,可论道不可论兵,是谓‘贰不’。”
“身为士人,一不言政,二不论兵,这又是为何?”年轻人又问道。
“因为这世上言政论兵的人太多了,多我几个不多,少我几个不少,何必弃大鹏之遨游,坠浮生于虚无名禄。此岂非愚人之择?”突然前方一人走出院门,插话道。见到眼前三人,和王粲笑笑打个招呼,才对其余二人虚一拱手,“在下裴潜裴文行,河东人士,客居襄阳。二位既已到了,便请入院过试吧。”
二人与王粲依言而入,院内仅有两块空白的半人高的石头,旁边各摆着一碗墨,却没有一支笔。还未等二人疑惑,已听裴潜道:“其实此试十分简单,一不考二位经学,二不问二位师从。这里有各有一石,一碗墨,只要二位中一人在这石上作诗胜于潜的这位朋友,便算二位过试,潜便带二位去见宋大儒。”
裴潜话音刚落,便从暗处走出一人,腰间佩剑,头戴斗笠,不辨容貌。
“子桓。”苍袍男子时隔这么久终于又开了口,声音不自觉地带着威压,“你去试试。”
“是,父亲。”
头戴斗笠之人与年轻人都从腰间将短剑拔出,走到石前。斗笠之人未动,但见少者轻挽一剑花,剑尖轻点浓墨,侧眼看了下王粲,而后以力落墨于石上: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随着年轻人以剑为笔往下写,王粲的眸光愈发明亮,口中喃喃:“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好一个‘客子’,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情感真挚,实乃难得的佳作啊!”
然年轻人落下最后一字,却突然转了力道,短剑劈下,刚好将身旁那人的斗笠劈开。哪知此人并非忍气吞声之辈,方才一时不察才让年轻人占了先机,现下回过神来,立即手握剑柄,刚要拔剑
“元直。”
突是一个声音响起,止住了人的动作。人犹豫片刻,将手从剑柄移开,皱皱眉,还是道:“此位公子赢了。庶只善经书,不会用剑,也不会赋诗。”
裴潜暗暗扫了个白眼过去。若单说不会赋诗便罢了,当年纵横荆土的游侠却不会用剑,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止住徐庶动作的老者走入院中。他看了看做贼心虚的裴潜和还在惊叹石上诗意境的王粲,以及此时背对着他的年轻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和蔼道:“文行,定是你又拉着仲宣和你胡闹。宋公一心向学,有远道而来求学之人,他怎会还设下障碍。还有你,元直,你怎也来纵着文行的胡闹了?玄德公那边……”
“司马公,”突然,老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来自那位苍袍之人的。这声音浑沉如钟,晦暗不辨喜怒,却足以让司马徽霎时白了脸色,“操对司马公当真是慕名已久啊,今日终得一见,真是幸事。”
司马徽僵硬的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张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面容。
这个时候,他不在北方休整军队,或者在军中随大军南下,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司马徽不禁生出了他心:既然人现在孤身之人,那他未尝不可以就此将此汉贼杀死,永除后患。
然而下一秒,他就否定了这个愚蠢的打算。他知道,此人虽然现在看似一人,但这院子周围,一定有无数隐在暗处的护卫,一旦他冒生异动,恐怕还未出了院子,就已身首异处。
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蛸。
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院中气氛不对了起来。年轻人收回剑回到苍袍人身后,而苍袍人则似笑非笑的向司马徽走去,每缓慢的一步都重似千斤,步步砸在司马徽心头。
“他死了吗?”司马徽紧攥住拳,还是忍不住问道。
苍袍人挑眉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他本可以不用死。”司马徽继续道。他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恢复了一派大儒的风度,除却眉眼间陡然的沧桑,
“以他的才能,本可以更有作为,可惜……”
“可惜他没有在初以你为夫子时,就将你杀掉。”苍袍人冷漠道,“建安四年,你知道他当时为了戒五石散,有多疼吗?要不要操让你也试试?”
院中气氛愈发压抑。瞧着眼前越走越近之人眉宇间的杀气,徐庶不自觉地,手暗暗握紧剑柄,局面一触即发
“曹公,”突然,一个温和声音驱散了满院的杀气。荀谌走入院中,声音平平道,“你是来找谌的,没必要为其他事费神。”
曹操眼波微动,思考了一秒,终究还是散去了满身杀气,转身走向荀谌。
“所以,你父亲走了,你不跟上去?”王粲凑到还站在原地的曹丕身边,小声道。
“……父亲应当不想丕来打扰他的正事。”曹丕抿了抿唇,轻声道。
王粲皱皱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华衣锦袍的公子,说出刚才那句话时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哀怨之气,不过这到与人方才做的诗的意境很配,总之就是没由来的不知所措与被遗忘的悲凉。
“那就走吧,粲带你逛逛这里,顺便等你父亲。”
荀谌引曹操走入一间布置雅致的屋子,与曹操各自坐下后,又拂袖为曹操倒了杯茶:“谌上午去见了位相士。他叫朱建平,与曹公是同乡,曹公可能听说过他。”
“未曾。”曹操道,“他可说了什么?”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泄露轻则折寿,重则……’。”荀谌微顿了顿,隐下后面几字,又道,“不过,他又给了谌两字,以对得起谌奉上的金银”荀谌说着,提笔蘸墨,在简上落下两字,推到曹操面前:
应物
果不其然,曹操眸间露出疑惑。荀谌笑笑,为曹操解释道:“此二字在荆土是有特指之意的。自宋公与司马公来荆土讲学后,荆州学风大盛,时有探讨固定问题的论经之会。此二字,出于‘圣人有情否’一议,然圣人出于天道,所以这问题实际是问:‘天道有情否’。”
在听到“天道”二字时,曹操眸色微动,似乎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荀谌继续道:“若圣人不应于物,则天道不应于物。天人万物,乃既定之轨道,纯乎自然,本于无情。然若圣人应物而动,则天道亦当应物而动。洪荒天地,本无纯粹之既定之轨道,换言之,若天道有情,则……”他顿了顿,不禁放低了声音,唯恐为天闻,
“天道可违,天命可改。”
曹操袖间手微收,握紧那把陪他远赴南土的折扇。
“谌方才所谈,仅是玄理,于曹公可能过于无趣。”说着,荀谌站起身走到一旁小台上,将放在隐蔽处的几卷竹简拿了过来。简上无尘,一看就经常被人翻动。他拿起一卷竹简,在曹操面前展开:
“曹公当初托谌来荆州,借刘表治下聚集的天下学人探究此事。曹公给谌的这些奉孝的记录,谌细细看过,与此地学者隐去前因后果谈过,再加上曹公与谌说得那些你梦中的蛛丝马迹,谌已经大概有了线索:
这些记录乍看是郭祭酒跟在曹公身边这么多年的杂事纪录。然有二处颇让人觉得古怪。
第一处,是兴平元年,曹老太爷一事。曹老太爷向来身体康健,且当时,奉孝救下曹老太爷时,老太爷也未受伤。何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呢就病逝于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