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吞咽了口唾沫,也跟着紧张起来,“那郭祭酒,是……已经被杀死了?”
“你可别乱说啊!”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又确认了一遍四下无人,才松开我继续小声提醒道,“我们将军可忌讳着谈这个呢。”他见我仍旧好奇的看着他,终究也耐不住性子,又为我解释道,“郭祭酒身体不好,现在留在平冈城养病。当初他一意孤行坚决阻止将军退军时,军中巴不得他立刻死了的人有,恨他的人就更多了。但既然现在已经杀了塌顿,攻占柳城,就说明郭祭酒当初的坚持是正确的,当初恨他的人,现在估计也没了。”
他见我似乎对郭祭酒很感兴趣,就又开始给我多讲陈年往事。我听着他讲起曹操从未反对过郭嘉提出的任何一条计谋,讲起在徐州郭嘉贪功近乎屠了一座城,后来却又因为过了军令状立的时间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丧命,讲起在曹操和与单于交情深厚的汉人袁绍大战后,郭嘉向曹操进谋,一晚上就坑杀了八万人。
听着他的描述,我已然在脑海中大概勾勒出了郭嘉的形象:
既是得曹操宠信,那必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极会谄媚作态,所以才能迷得曹操言听计从;贪图军功视人命为草芥,那郭嘉此人在私下,内心必然极为残酷冰冷的。就像这草原上的秃鹰,有一双冰冷的鸷眸,一旦看到它的猎物,就会猛地从高空俯冲而下,将猎物抓的皮开肉裂,鲜血淋漓。
我还想与新认识的汉人大哥再多聊些什么时,却被曹操派来的士兵叫了去。一路上我走的极为忐忑,不久前曹操那犹如鬼煞,杀人如麻的模样,还在深深地折磨着我的胆量。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被曹操特意叫过去,会因为什么,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来到曹操面前跪下,不敢抬头看他,但却隐隐感觉,取得大胜的他并没有十分高兴。他的声音犹如日暮时的钟声般低沉:“你母亲说,你是这里最善骑术的人,是吗?”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多亏了从小父亲的严格教导,与那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年年在草原上举行的骑术比赛,我总是取得胜利,赢得父亲的奖赏的牛羊的那个人。
如此看来,我其实并没有所想的那么默默无闻。即便是再平凡的小人物,总还是会有那么几分让他们骄傲的东西。
曹操见我点头后,当着帐中母亲与弟弟的面,给我下了命令:即刻穿过大漠,前往平冈城,带去柳城已克,塌顿已死的喜讯,并将在那里养病的那位郭祭酒身体状况的消息带回来。
即便恐惧于这个季节荒漠,我仍是选择牵上我的爱马,依照命令踏上南去的路。好在,我比较幸运,一路向南,没有遇上流沙,也没有遇上风沙,在日夜兼行三天后的那个清晨,我到达了平冈城的治所,然后在那里遇到了那位郭嘉。
我见到郭嘉时,他正披着貂裘,站在治所的院子里,向北望着那棵被吹得枝叶摇曳的柳树。夕阳的血色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了层金辉,遗世独立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如云烟般随风而去,徒留天地俱净。
除了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外,我见到的郭嘉竟完全与我之前脑补的那个形象不同。没有谄媚小人的卑躬阿谀,也没有和秃鹰一样狠绝冰冷的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俊秀、带着病态苍白、令人极难生出厌恶之心的脸。
郭嘉叫仆人给我上了茶和甜腻的点心,而后认真的听我要送来的消息。在听到我说大军已经攻破柳城时,他十分的高兴,明澈的眸子闪着灼灼的光亮,发白的唇角轻轻上扬。那张苍白的脸上,刹那间风华无双,让我猛地一怔,半响才喃喃感慨,中原之地,果然是风水养人。。
我的脑海中,没由来的又开始根据眼前所见到的人的形象继续勾勒起那些,我只在他人讲述中听到的故事:
在北风嘶吼的荒漠绝境中,人骑在一匹高高的骏马上,衣衫随风猎猎作响,面庞被吹得染尘沧桑;在寒月清霜的塞北雪夜,人点着一盏小烛,在摇曳的微小光芒中一边咳嗽一边研究着北上的地图;在歌舞升平的皇宴,人一手摇着酒筹,青丝高梳,端得一派自在风流,风华天成。
郭嘉此时的眸中落满天边火云的艳色。以至于现在我每每望去时,都觉得似乎自己看到的,正是长安与雒阳的繁华气派;正如在曹操的眸中,我曾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正是母亲故事中那恢弘豪迈,气度开阔,千里浩然,远人来服的汉家风骨。
和我说了一会儿话,郭嘉的精神似乎更好了,连那不时的咳嗽都不见踪影,双颊也泛起了血色,驱散着令人不安的苍白。我一面一一回答着他的问题,一面暗暗为自己的幸运高兴:听说之前也有很多人为曹操探望郭嘉,但带回去的多半是不好的消息;而目前来看,我带回去的消息一定会让曹操高兴,说不定,又会多赏我一些草场、牛羊和奴隶。
“你是该回去复命了吗?”郭嘉似乎已经看穿了我为将要得到的奖赏而压抑不住的兴奋,唇边笑意依旧,“若是可以,归途可否慢一些?”
“这是为何?”我疑惑道,心中还想着我的草原与牛羊。
“大战方胜,就死了一个谋士,实在是听起来不吉利。”
“什么?”我问道。郭嘉方才那句话非叹似叹,我实在是没有听清。
“没什么。”郭嘉却已收起了那眸间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施施起身,伫立了几秒,而后走到院中摇曳的柳条前,折下一段杨柳,
“帮嘉将此带给主公吧,就当是,嘉贺他大胜的礼物。嘉便祝他早日平定天下,千秋无期。
……嘉,只能陪他走到这一步了。”
其实,郭嘉的最后一句话我仍旧是没有听清,我深刻的怀疑,是他故意不让我听到,才突然说得如此小声。但无论听到与否,我还是选择接过柳条,这才转身离开。
“谢谢你,阿迪拐。”
我拿着柳条,转身将要离开。
“等等!”
郭嘉突然高声呼道。我疑惑的回过头,惊讶的发现他面露痛苦的捂着头,双眉紧紧皱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又想不起什么事情那样痛苦。
“明公……赤壁……东风……小心……”
“郭祭酒,你说什么?”我向他走近了些。他的声音仍旧实在是太小了,我只能听到音,却听不清内容。
他含含混混的又说了什么,声音是高了些,可仍就听不清楚。他说到一半,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摇摇晃晃的向屋门走去。我猜,他是要拿笔将要说的话写下来。
可一个垂死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时间等这么久?
果不其然,当我扶着他坐下,代他从屋里拿了笔与竹牍出来后,他捂着头的手已缓缓垂下,脸上的痛苦之色开始渐渐消失。
自见到郭嘉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像郭嘉这般风华的人,就算要死,也必然是在母亲所说的那煌煌大殿中,身穿绣满章纹的层层华服,令乐师奏乐,令佳子纵舞,在临死前再随心所欲。这其中,没有生死将别的悲痛哭声,只有临幸诀别的洒脱与轰烈。彼此大笑痛饮三百杯,作揖长别,无诉离殇。
而现在,没有舞乐,没有美酒,没有煌煌长安,熠熠东都。就在这个远离中原的小城,我回头看着这位他人口中阴冷狠绝的郭祭酒,慢?创瓜率郑?谠鹤永锏闹裣?献?牛?嗌?囊律榔躺16诳菀吨?稀k?鞒旱捻?涌?挤13┗胱牵?挂中砭米芩愣崛n戏绲哪浩?ソソ帧?br>
他的面容是那样平静,以至于毫无死亡的恐怖,而仅似倦极了般,缓缓阖起双眸,开始一场不知尽头的长梦。
我拿着笔和竹牍,等了好久,仍旧想要知道他最后突然费了那么大力气,是要告诉我什么。可惜的是,上天的运数,彻底消灭了我得到答案的机会。
院子中,除了风声,我再也听不到声音。于是,半个时辰后,我走出了院子,向院门口守卫的士兵交代了几句,而后牵着陪我穿越黄沙始终不离不弃的马,带着郭祭酒的死讯如他所愿慢慢踏上归途。
第111章 第111章
飞鸟自远方的山间薄雾而来,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最后停在湖边雅致的宅院的屋檐上,将衔着的小虫喂到巢中的雏雀口中。
天朗气清,和风徐徐,冰雪消融,又是荆州一年暖春。
比起几经战乱,生民百无一的北方,处于温暖的南土的荆州实为乱世之中的安乐乡,吸引着天下一批又一批经受了多年流离之人前来,沉醉于湖光山水色之中。日上三竿方懒懒起身思天人之变,星辰月景则邀好友二三,携浊酒几坛,清吟长赋,于醉眼朦胧中思庄周安梦,寄此心于蝶翼,畅游于天地。
然梦终究是梦,一声叩门,足以惊扰。
“是谁啊。”睡眼惺忪的门仆一边抱怨着一面把大门大开,朦胧中隐约看到门口站着两人,没好气道,“这大清早的,有何贵干啊?”
早?
门口等了半天的两人瞟了眼早已当空的灼日,默然无语。片刻后,二人中看上去年岁尚轻容貌英俊的男子开口道:“不知荀谌先生可在此?”
“荀先生一般未时才会回来。”门仆不耐烦的回答道。对于又扰了清梦又不自报家门的不知礼数的来客,门仆实在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两位若是为荀先生,不如隔些时候再来。如果是为宋先生而来,就请入门过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