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几日前一样,郭嘉仍旧陷在火狐狸暖和的皮毛中,将脸衬得有些苍白。他一手撑着腮,懒洋洋的批着眼前支在木架上荆州送来的情报,见辛毗来了,只是抬抬手,权力当招呼:“佐治今日来找嘉又所为何事?反正,嘉可不会再为佐治当说客,被主公骂了。”
“奉孝。”辛毗走到郭嘉面前,神情明显比前几日来找郭嘉严肃了几分,更真实了几分,“明人不说暗话,是否奉孝与曹公早就等着毗的到来了?”
“佐治在说什么啊。”郭嘉歪头看着辛毗,眼中的疑惑与无辜完全不似作假,“北方袁家二子相争,主公顾念与袁家旧情,不便多加干涉,这才先奉圣旨来讨伐荆州刘表。至于嘉,嘉的确认为应当先定北方,但主公的决定,嘉真的无法干涉。”
“奉孝,毗承认,初到时毗并未与奉孝与曹公实话实说。”辛毗道,“毗此次来,的确是想请曹公挥师北上。但不是为了救袁谭,而是为了让北方之地,归于曹公之手。”
“哦?”郭嘉直了些身子,狡黠的眸中多了几分到达眼底的趣色,“佐治这是何意?”
“毗的意思是,比起袁谭,毗更关心的是辛家的存亡。袁谭生死,自毗离开之日,就与毗无关。”
郭嘉将木架一推,竹简啪嗒一声随小木假一起掉到地上。他站起身,走到辛毗眼前,平视着人的双眼,笑意直达眼底:“这不就好了吗。佐治先前何必与嘉演那些戏,平白生分了你我的交情。”
其实,辛毗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否则也不会才这么几天就沉不住气,来找郭嘉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将话说开,辛毗也轻松了不少,扫清一身阴霾,恢复成了郭嘉昔日认识的那个爽朗耿直之人:“毗可并非存心与奉孝虚与委蛇。只是毗今日所言,仅为毗一人的主意,还没有告诉兄长。”
其实,辛毗说得话还是有几分保留。他离开袁谭处南下时,虽然对袁家失望,但还在犹豫不决的状态。毕竟兄长还留在袁谭那里,而且他们的家人也还留在审配驻守的邺城。如果他就此留在曹营,难免会影响到家人的安危。然而,几天前的那场刺杀却让他彻底改变了主意。
他南下为袁谭当说客,自然有与隐秘与袁谭那边通信的办法。可那日他前往通信的隐秘之所,等来的不是信使,而是手持利刃的刺客。还好他刚到那处,就本能的觉得不安,在刺客致命一击时侧身躲过,飞快逃回了曹营,躲过了这杀身之祸。
他回到曹操为他辟的军帐中,左思右想,都只能得到一个答案:这个刺客是郭公则派来的。郭图早就看他与兄长不顺眼,这次他离军南下,若是被刺客刺死在曹操军中,既不会有人怀疑到郭图身上,还可以将此嫁祸给袁尚,让曹操出于被栽赃的怒气答应帮助袁谭攻袭袁尚。
一石二鸟,郭公则当真是狠心。
既然郭图已对他生了杀机,那辛毗是绝对不会再回到袁营了。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全力助曹操早日攻破邺城,越早一日,他就越有可能将家人救出。他能选择的,只有留在曹营,然后赌将来他会有机会,将兄长与家人救出。
郭嘉自然听不到辛毗内心之语,只是顺着辛毗之前的话他问道:“你是怕仲治不允你改投主公?”在看到辛毗轻轻点头后,郭嘉继续说道“那就是佐治你多虑了。你的演技,嘉这么多年与你未见都能一眼看破,你的哥哥与你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他让你来,便是默允了你的打算。”
郭嘉已然猜出了辛评的打算。让辛毗来找曹操,明为袁谭搬救兵,实为让辛毗借此机会直接留在曹营。辛毗投于曹操,保辛家一族之望;辛评仍旧效力袁谭,守忠义之名。
然而辛毗却并没有如郭嘉这般想到这一层,只以为这代表兄长与他有一样的打算,眼中满是欣喜之色,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当初若不是兄长先投了袁家,毗本来也打算和奉孝一般来曹营的。这下好了,兜兜转转,毗终于有机会把兄长拉出袁家那个火坑了。”
“火坑?”郭嘉不禁笑道,“平心而论,嘉虽然觉得袁公并非能成就大业之主,但袁公,还是称得上礼敬贤士的吧。”想他在袁绍那里呆得那段时间,什么差事都不必干,每月俸禄多到数不胜数。若非郭图实在是上蹿下跳的太碍眼,没准当时的他真的会打定主意,留在袁绍帐下养老。
“奉孝有所不知。”辛毗摇摇头,“先主公在时,到还不至于闹得太过分。自打主公去世后,袁谭袁尚两兄弟相争,二人各自手下的谋士也是勾心斗角,袁尚那边审配和逄纪渐生间隙,袁谭这边兄长性情忠厚,远不如郭公则那狡猾之人得袁谭器重。而且,我听说之所以袁谭那么器重郭图……”即便知道郭嘉帐中只有他和郭嘉二人,辛毗还是警惕的四周看了看,才靠近到郭嘉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郭嘉眸光闪了闪:“原是如此。”
第106章 第106章
他以前一直以为,袁绍那么快呕血身亡,是因为过于心高气傲,一朝兵败气急攻心所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郭图的手笔。
一代枭雄,四世三公,兵镇四州,声望远传天下的袁本初,竟是因此丧命。他这位族兄啊,多年不见,真是越来越有手段了。
“不过,奉孝不也骗了毗吗?”辛毗对袁家倒真是没有什么感情,与郭嘉透露这个秘密,有示好曹营的目的,也有仅是与友人分享秘密的简单想法。说完了,也并没有想更多,自然的就转了话题,“那日奉孝到曹公营中呆得那半个时辰,肯定什么都未说吧。奉孝却还说曹公骂了你,引得毗还愧疚了许久。”
“单就这点,嘉的确未诓佐治啊。”被辛毗的话拉回了思绪,郭嘉理直气壮地回看向辛毗,“嘉那日的确是被主公骂了。”
“……此话当真?”
“那日嘉本来仅打算晾佐治在帐外一刻钟就出来的,结果主公因为嘉去见他没披那件被嘉拉在帐中的狐裘,就说了嘉半个时辰。”
“……”
“哈哈,佐治莫非真信了?”见辛毗一脸无语的表情,郭嘉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既然佐治已经是自己人了,嘉就也告诉佐治个秘密:
让佐治彻底改变主意,那个自称是郭公则派来杀你的‘刺客’,是嘉的人。”
辛毗惊愕的目光中,郭嘉笑意满眸:“佐治是刚直之人,真的不适合像嘉这样谎话连篇。嘉知道,佐治刚来营中,心中还有犹豫,担心兄长与在邺城的家人,所以嘉就帮佐治下了这个决心。小事一桩,佐治不必谢嘉。”
“你……”
“好啦好啦,话都说开了,佐治也答应,不能反悔了。现在,立刻随嘉去见主公吧。”不等辛毗反驳,郭嘉已经拉着他往帐外走去,“要是再晚几日,你们袁大公子可真要身首异处了。”
被郭嘉半推半拉来到主帐前,辛毗刚想着要请许褚通报,就直接被郭嘉拉着走了进去。见许褚那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辛毗这才知道,十天前自己是彻彻底底,从通报小种小事到兵戈家国大事,都被哄骗了个遍。
无了相护试探,虚以委蛇,这次曹操痛快地就答应了辛毗立即挥师北上,救援被袁尚围困的袁谭。紧接着,辛毗就见几个时辰之内,曹操手下将领已经来帐中禀报,言全军整点完毕,明日就可以拔营北归。
原来,十日前他到曹营的一刻,曹操就已经吩咐各将各营清点兵卒,做好离开南平,北上的准备。而这么大的事情,他就在曹营之中,竟连分毫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可想而知,曹营治军之严,是多么让辛毗惊诧。
何以袁绍占有天下四州之地,麾下雄师百万,谷梁千万,仍旧是一败涂地,抱憾身死?答案便全在这毫厘之差。
“辛毗和孤说,他觉得奉孝你比建安五年瘦弱了许多。”
等被震惊到的辛毗离开大帐,郭嘉立即跑到曹操身边坐下。那处火炭烧的最旺,也最暖和。刚一坐下,就听到曹操的话,惊讶道:“是那日佐治劝明公北救袁谭那日说的?”在得到曹操的肯定答案后,郭嘉轻挑双眉,“明明是与明公谈正事,居然能说到此,也只有佐治的性格能做到如此”抓不住当说客的谈话重点了。
“他何时说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奉孝你的身体。”曹操将郭嘉藏在狐裘中暖着手拉出,放到自己掌心捂着,“最近还咳嗽吗?”
“明公看嘉这像病了的样子吗?”郭嘉笑道,“感谢华大夫那些苦的要死的药,嘉最近一直都没咳嗽,身体也好了许多。至于瘦了嘛……天气炎热,嘉吃不下东西,这是很正常的事。倒是明公,近来怎总是如此大惊小怪?”
“孤不是大惊小怪。现在尚是八月,你就手冰成这样,底子肯定还是虚的。”曹操顿了顿,还是近些时日一直哽噎在喉的忧虑告诉郭嘉,“近来,孤总是在做一个梦。”他缓缓沉声说道,声音悠远而深长,仿佛穿越了岁月的鸿沟,
“在那个梦里,孤打了一场败仗,一场再无回天之力的大败仗。而其原因,孤梦里梦外,翻来覆去想了千遍,都觉得,仅是因为你当时不在孤的身旁。”
“噗,原来在明公心中,嘉竟足以决定一场仗的胜败,这若让三军将士和其他谋士听了,可绝对要寒心了。”郭嘉仍旧眉目弯弯,唇角上扬,眸中闪着如叶上晨露的光亮,“不过这又有什么的呢。明公若真将这梦放在心上,以后明公的每一场仗,嘉都时时刻刻伴明公左右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