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这一桌鸿门宴后,关中再无了昔日混乱不堪的模样,就算仍有不识好歹之徒企图反叛,也很快就被钟繇亲自带兵剿灭。在寻常百姓眼中,他们这位司隶校尉,温润谦和,体察民情,事事以民生为先,是百里挑一的好官。但他们也同样忘不了,那日剿匪归来时,骑在骏马之上的钟繇,手中锋利的剑刃上残留着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的水洼中。那时,钟繇唇边的笑容可仍旧是如往日如出一辙的温润谦和。
南单于听手下禀报消息时,脑海中恰好浮现出十多天前他与钟繇见面时人的笑容,心霎时冰凉,立刻就遣人送来了投降信。
除了关中外,荀攸还料对了一件事情。
随着天气愈发寒冷,郭嘉的咳嗽果然愈发的频繁了起来,待到年关的时候,竟又烧了起来。虽然仅是低烧,但也足以勾起曹操荀攸等人极为不好的回忆。军中药材不足,军医费尽心思也仅能稍微缓解郭嘉低烧引起的不适,皆是治标不治本之法。
然而按照原本计划,一开春,大军便会再与二袁交战,此时回军,就等于又将渡河口黎阳津拱手相让给袁家。所以,哪怕心有不安,曹操等人还是在黎阳城外,彻彻底底的度过了这个冬天。
建安八年,春二月,冰雪方融,曹操立即带兵再攻黎阳,三日后,黎阳城坡,袁谭袁尚逃回邺城。四月,曹军追至邺城,尽收新麦。诸将皆以为乘胜追击,即刻攻邺,郭嘉却在此时献上“卞庄子刺虎”之计,曹操大善,留下将领驻守黎阳,随后立刻下令全军班师回许。
待至许都,是时,已是夏四月。
第104章 第104章
“咳咳,咳咳……明公,别那么紧张嘛,其实天起暖起来的时候,嘉就觉得好多了。”郭嘉笑着对身边一脸忧色的曹操道。只可惜,他脸上病态的潮红让他的话并无多少说服力,“其实嘉真的没觉得多难……”
“安静!”华佗呵道,见郭嘉下意识噤了声,才收回心神,将指肚复又在郭嘉脉处搭了片刻,而后收回手,一双墨眉轻轻蹙起,轻叹了口气。
“华神医,奉孝如何?”曹操立刻问道。
华佗斜眼瞟向满面担忧的曹操,目含嘲讽:“现在知道问他病得如何了?早干什么去了?他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就应该立刻回来休养,现在拖了这么久,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
“元化,”还没等曹操紧张,郭嘉已经无奈道,“嘉这明明就是普通的风寒,你平白无故吓主公做什么。”
“平白无故?”华佗瞬间面色一变,谪仙般俊逸的面容上染上薄怒,“我是说过你的身体好了不少,几曾说过你能百病不侵了?你底子本来就弱,好不容易之前去江东疗养调理的好了许多,去年那次风寒却伤了根本。这次风寒又拖了这么久没有好好医治,原本已经痊愈的旧疾现在全被引起来了,以后,什么病都会极易染上,治都来不及治。”他拂袖起身,直望着曹操,毫不留情面的吐出嘲讽之语,“曹司空如果想让郭嘉死,以后大可以再这么干一次。我不是神仙,做不到起死回生,曹司空所愿定能达成。”
“元化,是嘉偏要留……”
“华神医所言有理,操受教了。”出乎意料的是,面对华佗几近放在面上的敌意与嘲讽,曹操竟不怒不恼,反而深深向华佗一揖,言语恭敬,“此次是操的错。还请华神医为奉孝再诊一诊,开副方子,无论如何,一定要医好奉孝。”
此时,若是曹操借威势压人,或拿华佗的家人威胁他,华佗定会更加气怒,直接拂袖而去。可此时曹操竟愿为郭嘉的身体屈尊作拜,反倒万全出乎了华佗的意料。看着眼前的曹操,又看了眼那方才下意识就要将所有的病因揽成“自作自受”的郭嘉,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他原本仅以为只有郭嘉一人病入膏肓,所以即便与郭嘉有旧怨,因着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也想尽己所能劝郭嘉早日离开火坑。然今日看来,这病,曹操也患得不清,这对郭嘉,或许反而倒成了好事。
医者仁心,而且曹操已经将态度放的如此之低,华佗终究没有再将冷言冷语进行到底。他坐回到案边,蘸墨提笔,边写边说道:“多日发热是因为新染上的风寒一直没有得到好好的治疗,这几日吃几副药,烧就退了。但你之所以如此易染风寒,还是因为身体底子不好,太容易染病。所以,除了治疗风寒的药之外,我再为你开一个补方,每日都要喝,先调理上半年,看是否能起作用。”
从华佗那里接过药方,曹操立刻让仆人下去熬药,自己则又对华佗作揖道谢:“操多谢华神医。”
“曹司空不必多礼。”华佗声平如水,“郭嘉身体究竟能不能养好,曹司空可占绝大部分责任。若想让他尽早好起来,不必谢我,你自己衡量取舍就是。”
“那个,喝补药嘉不在意,但是……”郭嘉看了眼华佗,又看了眼曹操,小心翼翼的问道,“喝药的同时,嘉的酒”
华佗直接扫了一计眼刀过来,立竿见影的让郭嘉又噤了声。眼瞧着华佗这边没有通融的余地,郭嘉又将求救的目光看向曹操:“主公,嘉会好好喝药,就是……”
“华神医放心,操会看好他的。”曹操未看郭嘉,直接向华佗下了保证,“除了酒之外,可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
显然,曹操坚决的拒绝了郭嘉喝酒请求的行为,让华佗对他态度转暖不少。一连又说了些注意之处,粗略概括下来,多半都是按时喝药,不可过于劳累的叮嘱。曹操一一记下,又将华佗亲自送出门,这才又折回郭嘉的身边坐下。
没等郭嘉开口,曹操先道:“孤这府里有坛佳酿,还差几个月就埋了整整三年了。你再等上些时日,等喝完这半年的药,孤与你一同开坛共饮。”
“……”郭嘉瘪瘪嘴。以他对曹操的了解,华佗走了还把话咬的这么紧,就是彻底没机会了。
不过,虽然他面上思酒若渴,但实际上如果要以身体为代价,半年不喝酒,他完全忍得住。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放下此事,郭嘉想起方才曹操对华佗礼遇的态度,心中不禁有些不安。曹操的确尚贤,但并非是真正气性温和之人。先前因为许都之事,郭嘉与曹操几乎都已与华佗撕破了脸,以郭嘉的性格,倒是不在意那么多,前日刀剑相向,明朝笑脸相迎都是常事,更何况从始至终,郭嘉对华佗都仅有愧矣,而无仇意。但曹操却定然不是如此:“明公,华佗那边……”
“这个奉孝不必担心,”郭嘉没说完,曹操已经知道郭嘉要说的是什么,“华佗的医术仁名都是天下闻名的,孤是真心礼敬他的为人,不会为难他的。”
因此,只要华佗还能医郭嘉的病,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了华佗。
郭嘉没错过曹操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涩,却一时读不出个究竟。
自打他从河内走了一趟回来之后,或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曹操有些事瞒了他,而且还是那些无论他如何了解曹操,都无法看透的事情。
第一次感到主公有秘密瞒着自己的感觉并不怎么好。郭嘉又轻咳了几声,垂下眼帘。这时,他突然感觉手上一暖,紧接着就听到曹操低沉带着内疚之情的声音:
“奉孝,这次,是操的错。”
郭嘉一愣,继而立刻抬眸,扬起笑容,回曹操道:“明公说什么呢。打袁家那两个小崽子,若嘉不在,岂非是一生的遗憾?这是嘉要留下的,和明公无关,再说了,这不也的确没什么大事嘛。”郭嘉向旁一倾,亲昵的依靠在曹操身上,在曹操看不见的角度,双目明澈似镜,
“无论何时,都当以国事为先。否则嘉会以为,自己从来都不认识曹孟德。”
“……你啊。”
曹操轻叹了一口气。太多时候,郭嘉在某些事情方面的懂事,都让曹操欣慰的近乎心疼。
他顺势揽住郭嘉的肩。夏日炎热,屋内放冰也凉快不了多少,所以二人着衣都不多。隔着薄薄的布料,郭嘉因为发热比寻常人更高的体温清晰可感。
“明公啊,”郭嘉轻声笑道,“华大夫可说过,明公也答应了,嘉是不能喝酒的。既然嘉连酒都不能喝,那……”
他虽然这样说着,眼中旖旎之色却越发的深。头故意向左侧转,随着与曹操说的话,口中呼出的热气恰好洒在那近在咫尺的耳瓣上,晕出泛红的印记。
蜻蜓点水般的撩拨下,也不知谁的心跳先快了起来。
“别闹了。”曹操轻斥道。可他既没有松开郭嘉的肩膀,眼眸也愈发的暗沉,满是不可言说的情愫,
“不过半年,奉孝忍得了,孤也忍得了。”
“爹爹!爹爹!”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孩子跳过门槛,跑了进来。这小孩子看上去不过才三四岁,身穿着丝绸华衣,圆鼓鼓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粉雕玉砌的仿佛是个小玉娃娃,极为可爱。他快步跑到曹操面前时,才看到曹操身上半靠半倚着的郭嘉,小脸一皱,想了半天才将郭嘉的面容与记忆中对上号:“父亲好。”
“是奕儿来了啊。”看到自家多日未见可爱的儿子,郭嘉逗曹操的兴致一下全转到了郭奕身上。他不顾人的反对,直接把小娃娃抱到了怀里,捏着人软嘟嘟的脸笑问道,“刚才想了那么久,是不是都忘了嘉了?”说着,他抬头看向曹操,玩笑道,“奕儿唤明公为爹爹,唤嘉为父亲,孰亲孰远,一听了然。明公本就那么多儿子,看来,嘉的儿子也要被明公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