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上次挨的那记踢,不够让你长记性?”
松田抬头看他。这个高中生很高,体型不壮,是那晚四个高中生里最瘦削的一个,但行事最突兀,想法也最狠戾。
高中生的周围没有上次的几个拥趸,也没有带网球拍,这大概率是饭后穿过公园的偶遇而已。
松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要不要试试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一点,但很快平复下来。高中生的威胁固然可怕,但他也不是对什么都逆来顺受的人。
他只是比较会审时度势而已。
松田以前跟人打过不少架,基本都是和同龄人打。小孩子的恶言恶语坏的特别纯粹,他每每都会像只栓了绳都拉不住的小兽,冲上去和那些讨厌的人扭打在一起。没有太多打架技巧,他还比别人瘦弱一大截。但是他原始,闷声撕咬,咬住就不放口。别的小孩有顾忌,怕打坏了漂亮的衣服和光洁的脸蛋,松田没有。于是他们去告状,说松田是疯狗是野犬,没有家的流浪野犬。
对那晚的四个高中生他毫无胜算,但这次的耳骨钉男只有一个人,也许自己出其不意,能狠狠地从硬骨头上,啃下一块肉呢?
至于自己会受什么样的伤,会有怎样更惨的下场,他还没想。
松田正盯着自己的手,耳边聒噪的高中生忽然安静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松田再抬眼看高中生,发现他离自己远了好多。
耳骨钉男面露畏惧,就好像前一刻他恶狠狠威胁别人时受害者的表情,这一秒被替换到了他的脸上。他倒退了好几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忿忿又讪讪。松田注意到他的目光,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对象来源于自己的身后,这种对峙不过几秒,高中生竟然匆匆地转身离去。
见证这瞬息间的转变,松田觉得自己的背立刻毛了起来。
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在他的身后吗?这个东西还在吗?他成为了那个连高中生都害怕的东西的猎物吗?
松田脖子都僵了,他壮着胆子回头,仿佛能听到脖子扭转的吱嘎声。
只有一个黑上衣白短裤绿头巾,脖子上搭着一条短毛巾,面目凶神恶煞,怒目金刚似的前辈。前辈的表情本来就不太和善,这次是松田有史以来见过最难看的一次。
“松田,你的下一个项目是不是拉力跑。”
面目狰狞的前辈把脸对着他时,好像已经尽力和缓了一些自己的表情。他指了指松田放着锻炼计划的裤兜:“夜跑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
10|两个学校的努力家
松田白天刚在这个人手上输得一败涂地,晚上又意料之外地见面了,状态一时半会儿切换不过来,总感觉前辈会突然掏出一柄球拍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望向海堂的眼神中都颇具敬畏。
海堂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作为青学网球部最勤奋的一员,他当下真的是在加练。他的夜间拉力跑路线从家门口开始,沿着河道一路往前,途经居民区,横穿JR轨道,路过大小公园数座,上坡下坡,堤坎台阶,校舍寺庙擦肩而过,偶尔会在路上遇到熟人,但都交谈寥寥。这次撞见新来的后辈部员被欺凌的现场,的的确确是个意外。
海堂记得乾前辈也给这个小辫子同学制定过锻炼计划。那么这个时间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才一年级的小鬼,虽然没有越前那么难搞,但好像也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能认真遵照乾前辈的建议锻炼,至少心性不差。
扎小辫子的小鬼盯着他看了会儿,傍晚昏黑,眼睛倒是亮亮的。
“好的。”
听起来好像是他强迫答应的,海堂皱了皱眉,忽然又想起这样的表情可能显得更凶狠了,努力控制了下。
小鬼没有立马跟他走,反而回到单杠处窸窸窣窣地翻找了出来了些什么。
海堂来的时候正匀速慢跑,停下来等人时呼吸节奏变换,鼻息很粗很急,心脏咚咚作响。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小辫子小鬼终于收拾好了向他走来。
“谢谢海堂前辈。”小鬼还是用那样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说话,看起来格外真挚,反倒让海堂有些不自在。
海堂的视线飘向别处,双手插着裤兜好像并无所谓:“我不是特意来帮你的。”
小鬼笑了起来,黑亮的眼珠依旧闪闪,唇角弯弯地抿了起来:“总之谢谢前辈了。”
他背了个腰包,看来方才收拾的就是这个东西。海堂本来想说背着包锻炼会影响行动,又注意到那个腰包瘪瘪的,里面会晃动而影响跑步重心的东西应该已经取出来了。
小辫子小鬼手上还有东西。他当着海堂的面层层揭开手中物的外层包裹,先是露出一层锡纸皮,又剥出一层软软的包装纸,属于油炸食品的香味在空气中散逸开来。
“海堂前辈要来一半吗?”小鬼好像在分享什么他特别珍视的东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又虚了下去,“我还没吃饭……”
头一次有后辈邀请自己分享食物,这种体验对海堂来说实在很新鲜。但海堂对快餐不感兴趣,只反问道:“这是什么?”
小鬼介绍:“双层起司双倍酱双倍炸肉的汉堡哦。”
松田不常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但这么丰富奢侈的加料,这是他初次有机会品尝。他以前算着钱买晚饭的时候也憧憬过。如果霸气横秋地把汉堡店里的收费加料全点一遍,那会有多好吃呢?一定吃的腮帮鼓鼓,肚子也鼓鼓的吧,想想就十分满足。以至于他在和海堂描述自己晚饭的这个时刻,内心的一点雀跃都忍不住溢出来。
“乾前辈的营养计划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吧。”海堂前辈冷着脸。
松田茫然:“可这是放在奶箱里的。”奶箱里的东西,不应该都是前辈们特地准备好的吗?
海堂闻言一怔,忽然面色一变,不知从何而来了一股怒气似的:“哪个傻货往奶箱里扔垃圾食品啊kuso!”
松田望着突然开始骂不知道谁的海堂学长:……怎么觉得前辈你猜出是谁放的了呢。
于是并不熟的网球部一年级生和二年级生就这样临时结伴,顺着海堂既定的夜跑路线开始拉练。起跑之前海堂还阻止了松田吃完那个巨大无比的全家福汉堡——他难得对一个后辈说这么多话,但这种剧烈运动前后大量进食的习惯实在令他看不下眼。这种健康提醒本应该由乾前辈做,但乾前辈现在总不可能移形换影到这种犄角旮旯里,来教育小孩如何正确吃饭。
这对奇怪的组合刚开始拉练时,气氛尚可。主要是松田刚起跑时小错误繁多,海堂本来不打算说教。但憋了又憋,觉得小鬼这么跑下去膝盖会瘸,还是破天荒地开口指点他如何呼吸、如何落脚。幸好松田反应很快,随口提点两句他就能意识到问题出在哪,调整得也很到位,完全不叫人操心。
双人夜跑很快陷入了僵滞状态。脚步依旧往前,呼吸节奏稳定,但哪哪儿都透露着诡异。
两个人话都少,你不言我便不语。闷头脚步赶着脚步,很快汗就顺着额角划过颊侧与下颌,在短促有力的喘气声中悄然落地。
除了跑过河岸边的防水堤时,松田问海堂「听说前辈经常在水中练习挥拍提升臂力是吗」,海堂面不改色地纠正「挥的是毛巾不是球拍」之外,两人再没有过任何交谈。
沉默倒也不是无可忍受,松田很快适应了这种氛围。
但他很快意识到,好像海堂并不适应这种氛围。
虽然前辈脚步稳健,向前奔跑的意志不动如山。但松田就是察觉到,海堂前辈似乎是很不自在的。
这种不自在感在某些时候显得尤为强烈。
灌木丛中毛蓬蓬的尾巴一窜而过,小小团子般的身躯咪咪喵喵地冲出来时,松田感觉海堂的不自在达到了顶峰。
这体现在他迟了一拍的脚步、停顿了一口的换气、还有克制不住的目移上。
海堂前辈仍旧在跑,那只毛团狸花猫很快就不见了,松田恰好听见他吐了口气,听起来有点遗憾。
重复的迹象还出现在……白色海参大狗拖着饭后消食的主人奔腾而过、蜷着尾巴的三花母猫在墙檐打滚、胖鸭子在无名小寺中踱步、还有卷毛棕色拖鞋小狗冲着二人狂摇尾巴的时候。
松田前方的身影笔直往前,但他觉得那个背影肌肉僵硬,步伐不自然,好像真的很想停留。但又顾忌有他人在场,只能忍痛与挚爱离别,甚至连回头都不忍。
所以松田在这段夜跑终于告一段落时,鼓起勇气喊了声海堂前辈:“谢谢前辈,但以后还是请让我自己跑吧。”
海堂很不高兴地抱臂:“你小子真不识趣啊!”
松田坚持:“还是不打扰您了!”
这周天气转凉。这在六七月交际时分有些异常,燥热与蝉鸣似乎都被按了暂停键,风来的迅疾又猛烈,穿门入户,把教室里钉在墙上的宣传画和值日表翻得哗啦啦响。
松田没有心思注意那些,他要期末考试了。
松田是中途入学的,转学前的地区和东京的教学本来就有区别。而且不论是Tenji还是网球部活动都占去了太多课后温习的时间。他拿的绩优奖学金需要看每年的成绩来评定是否继续发放,因此容不得有一点差池。他每天都在挑灯夜读,临近期末的时候格外用功,一抬眼两只乌青的眼圈。
偶有狂风在教室里作乱,翻搅起他的刘海与发辫的时候,他才会疑惑地瞥一眼窗外。
这雨,好像一连下了几天了。
班上有人嘟嘟囔囔抱怨着去关了窗,窗外乌云连成片,白日昏昏似灰夜。
松田做题做得双眼呆滞,窗外即便有这样的异象,也只是在他的视野中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并没有进入脑海。同学们也格外忙碌,连大泽那些不着边际的寒暄都变少了,见到松田张口就是——“五毛君请救救我的理科吧!”
放课的时候松田匆匆给大泽讲了题,抱着球拍就朝外跑,被大泽一把捞住发梢:“哎哎哎,下雨了五毛君应该不用训练了吧?”
大泽的手没轻没重,松田被拉得往后一仰,头皮瞬间麻了一块:“嘶痛痛痛。”
“啊啊啊太抱歉了,对不起对不起。”大泽愧疚地缩回手,又凑近了想来扒拉他的头发看看哪里受了伤。
“不用不用,”松田揉揉后脑勺,这股头痛倒是让他从紧锣密鼓的学习中清醒了点,“也对,雨天的话部活就取消了。”
“我有药哦,你涂一涂吧。”傅同学也还没走,她也是个做题狠人,拼命程度和松田不相上下,只是松田是想保住奖学金,而她这么努力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傅同学翻了翻桌肚递过来一瓶治外伤的药:“抹在头皮上,别秃了。”
傅同学的药涂着冰冰凉凉,松田打着伞站在风里雨里,风一吹,已然感觉不到后面那块头发的存在,还得靠伸手去摸才能确定小辫的幸存。
恶劣的天气第二天也没有变好,雨反而下得更密了。窗外的风很强劲,连略粗的树干都被压出了弧度。幸好这天是周末了,不然还得想办法在暴雨中骑车去学校。
松田的庆幸没有持续太久,他捂着脸看被自己打开的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天天吃网球部白食,吃到连自己的冰箱里都忘记补货了!
松田出门前忧虑地看了看天,黑云滚滚,应该一时半会儿等不到雨停了。
松田摸摸揣了钱的口袋,拎着已经有点不太结实了的雨伞出了门。
本以为短暂的冰箱补货之旅一点都不顺利,松田出门没多久就被风吹跑了。
准确来说,疾风夹着骤雨如箭,先是迅速打折了本来就自身难保的伞骨,卷走了伞面,留给松田手中一杆光秃秃的破伞柄,伞柄之上几茬枝桠乱窜的细伞骨倒是还在,松田拿着它,像个举着电视天线出来找信号的欧吉桑。
松田无奈扔了破伞,想转头回六叠房里,结果暴雨打得睁不开眼,已经没法辨认方向了。
现在的天空就是个淋浴喷头,松田浑身透湿,完全失去了躲雨的必要。他沿着依稀难辨的道路与房檐往前,路过7-11时本来想进去,却觉得会把便利店的地板弄得全是水,一定会让店员困扰的,便还是放弃。
这种情况让他有些迷茫,找不到回家的路便罢了,他觉得自己走了挺远,什么东西都没买到……尤其是他还注意到了有些民居窗户上用黄色的宽胶带贴出来的米字格……所以原来是刮台风了啊。
他伸手挤了挤头发上的水,有些懊恼。突如其来的降温、连续几天的阴雨、还有取消的社团活动,明明有这么多明显的预兆,他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太大意了啊。
他看了看四周,这附近的景色已经不认识了,是他完全没来过的地方。这个时候路上的车都寥寥无几,也找不到可以询路的人。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入耳只有倾盆雨声,行道树的摇晃声,还有……
松田感应般回了头,怎么还有,击球声?
这个时候有人在打网球?还是露天?
他涉水而前,循着网球击球的声音找去。暴雨把网球浸透,球声变得沉着滞拙。球在地上闷闷地跳了两下。雨中似乎有人在问还要不要继续,另一人毫不迟疑地肯定:“继续来!”
有人在雨水的湍流中走动的声音,划拉几下过后球被人捡起,那个发球的人迟疑了一瞬。
“犹豫什么呢,发球啊长太郎!”
松田终于走到那个隐蔽的露天网球场地时,也听到了重炮般的击球声。
——“一球,入魂!”
11|暴风雨中的冰帝
松田第一次看到那么快的球。
浸湿的球如有千钧力度,速度不减,如同一颗沉默的子弹,破开长空直射对面球场。
球场对面的人赤手空拳,迅疾的球眨眼便到他眼前,他竟丝毫不避。
偏头,屈膝,同时伸手凌空一抓。球体闷闷地碰撞一声,瞬间已被握在他手中。
松田正要惊叹他的反应速度和身体的机动性,却听这人不满地嗤了声:“还是不够快。”
他将手中实沉的网球抛回给发球的人:“暴雨拖慢了重炮发球的速度,所以我才能接到,这还远远不够。”
发球的人抱歉地看了看手中的球拍:“是我的问题……宍户前辈,我会争取再打快一点的。”
接球的人咬牙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他揩了把头脸上的雨水,重新在场中站定:“是我还不够快,再来!”
球场上的二人从头到脚浸没在暴风雨中,常服吸饱了水贴在身上,牵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手指都泡得发白,沁凉的雨水带走身上的热度,但二人全然不在乎。
负责发球的那方将浸了水沉重好几倍的网球迅速击出,接球的那方则需要从固定的初始站位立刻反应,徒手抓住弹来的球。
松田认得他们。更准确而言,松田认识其中那个接球的长发男生。
即使此刻他的长马尾已经被雨打得狼狈地收成一束,鬓角紧贴在脸侧,眉眼与身形在黑雨中俱不清晰。
但松田对这个人印象很深。他加入网球部的时候都大会的赛程已经走到了最末,那时他便听说关东的常胜名校、去年关东大赛的第二名强校冰帝意外折戟,原因是和不动峰这匹黑马对战时,冰帝一开始派的全是候补队员,而唯一上了场的正选队员宍户亮,输掉了最关键的一局。
这所传统强校的爆冷让人十分始料未及。因此许多错过了那场比赛的人,纷纷找井上记者拷贝了一份宍户和橘比赛的录像带,乾学长也不例外——当然,乾学长自己另有一份其他角度的独家录像,他要来只是想将那场比赛研究得更透彻一点而已。于是在乾反复播放那场比赛做分析记录时,松田也有幸蹭了两眼。
这个叫宍户的选手,网球功底很扎实,应该球龄不短,更可能从小学时就接触网球了。可惜对阵橘时自负轻敌,而橘桔平又实则是有过全国大赛经验的悍将。
至于现在……松田眯起眼睛看向球场,雨点打在眼皮上有点痛,想必场上的人也无法安然睁眼。要在雨中辨认球的轨迹和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一定更艰难。
冰帝是个以「败者淘汰」铁律著称的学校。现在的宍户,已经不是正选队员了。
松田理解了为什么二人会在台风中进行这样的酷训。
这种严格、自虐般的训练对于宍户来说的确是极有针对性的。他蹭着看乾学长的录像带时就注意到,宍户虽然有着高强度的训练锻造的网球基础,但在反应力和和回球力度上都有不足。舍弃球拍用手接球,对奔跑距离和找球精准度的要求就更高,而给他喂球的人又擅长高速的重球,对接球人的反射力要求就高到了极致。暴雨和强风是天然的负重障碍,要想接到球,他便一步都不能踏错,也必须警惕恶劣天气下变得莫测的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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