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监视吗?”
“监视何须用从前伺候过他的熟人,随意派几人来不是更合适?”
有道理。
此人一月以来一直告假,天子非但没怪罪,反而给了不少赏赐,让他安心休息,显然不似对待一般臣子。
“呸!勾引先帝不够,连新帝也不放过!耻于与此人为伍!”
正式登基之前,还有前朝先帝的后事需要处理。
当日一场大火烧了宴饮的重华宫,好在并未波及其他宫殿。
然而先帝与众多“忠臣”的尸骨却无法收敛,只好各家分了一些灰烬,带回家中再立个衣冠冢。
消息传至宁悬明耳边,另他不由想起卫无瑕从前所言。
沉默半晌,他忽然问从宫中出来的吕言,“他可还有何话说?”
吕言顿了顿道:“陛下说,没有骨灰,只有衣冠冢,立在城外那处别院附近。”
宁悬明手中一紧,差点将念珠扯断。
吕言近日几乎专为宁悬明服务,但他一点也不累,反而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不仅能出宫,还能看见宁悬明。
不要误会,他当然不敢对宁悬明有任何逾矩的想法,不过是每每见到宁悬明,吕言便想到世上还有人比他更惨,比他被骗得更狠,如此,心中便安慰不少,这地狱一般的日子好似也变得没那么难熬。
除去衣冠冢,卫无瑕比其他人还多了一件,定谥号。
此事本该交给前朝旧臣,众人商议一通,试图在此事上讨好越青君,便给卫无瑕定了几个不那么好的谥号。
若非威胁宁悬明的人已死,未免触犯越青君的忌讳,让他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厉字也会占据一席之地,甚至是他们的首选。
毕竟先帝自己死不够,还带走那么多臣子,于他们臣子而言,自然是暴虐之举。
越青君看着这些谥号,似笑非笑。
“先帝虽在位时短,但也算仁慈爱民,不过是世事不仁。”
闻言,旧臣们又心中咯噔。
万万没想到,新帝抢先帝皇位,抢他臣子,抢他男宠,可他对先帝的态度竟还不错?
再次马屁拍到马腿上,众人不觉得自己无能,只觉得新帝喜怒不定,心思难测。
所幸,虽然新帝对他们的提议不满意,但并未出言责怪。
越青君提笔写下一个字。
众人一看:惠。
卫惠帝。
此事就此定下。
作为开国之君,越青君的登基大典隆重非常,比卫无瑕时更宏大。
百官齐聚,连一直告假的宁悬明也难得现身。
他站在百官之中,望着台上之人。
越青君仍是一身玄衣,只是上面用金线绣成的龙纹精美华贵,威赫霸气。
穿在身上,不怒自威,睥睨天下。
越青君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敬香祭天,昭告天地后,转身面向百官,视线准确落在宁悬明身上。
这一此,他并未如卫无瑕那般只是看着。
他出言唤道:“请宁卿上来。”
吕言当即下去,走到宁悬明面前,“宁侍郎,陛下请您上去。”
宁悬明抬头望向越青君,摸了摸腕上念珠,这才上去。
底下官员抬头张望,左看右看,一时不知天子要做什么。
莫不是如先帝一般钟爱美色,要让宁悬明一时接受参拜,当众给宁悬明无上光荣?
若是如此,可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宁悬明缓步上台,站在越青君面前,直到在矮于对方一个台阶时停下。
越青君却伸手扶他,要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直至与他平视。
四目相对,谁也不曾移开眼。
宁悬明没有行礼,越青君也没有责问。
望着眼前人,越青君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好似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他笑了笑,“从前以面具遮掩乃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既已尘埃落定,这面具,也该功成身退。”
“宁卿,可愿帮我解开?”他竟是询问,并非命令。
仿佛只要宁悬明说话不愿,他便当真能收回前言。
天子的决定,轻易便能被宁悬明左右。
仅是如此,便足以让下面官员嫉恨万分。
……除了吕言。
可是,为何不愿呢?
不为其他,只因宁悬明也很想见一见,那面具下的容颜。
然而在答应之前,宁悬明忽然问了一句:“为何是我?”
这人疯了,在天子面前竟直接称我。
众人纷纷想道。
可天子偏偏对他青睐有加,如此都未生气,反而认真说道:“世间诸事皆有定数,是为天命。”
他便是天命。
宁悬明未再言语,而是伸出手,缓缓落在那面具之上,轻轻抚过蝴蝶翅膀,缓缓寻至后面的暗扣。
停顿许久,才终于按下。
蝴蝶被解开了封印,释放了遮掩着的眉眼、鼻梁、脸庞……
宁悬明并未眨眼,直到最后一点角落,也再无遮盖,那张熟悉的容颜再次展露在眼前。
那是底下有人倒地的声音。
那是有人跪下的声音。
一个又一个……
唯有从前明月山庄的人一头雾水,这些人干什么呢?总不至于是被天子的容貌惊到了。
便是祭台上,也有人不小心滚下台阶。
此时此刻,旧人竟只有寥寥几人能勉强镇定。
宁悬明嘴唇轻颤。
……久久无言。
忽而,越青君莞尔一笑,不似卫无瑕的柔善纯良,也不似此前越青君的锋锐狠绝。
而是一种极为寻常,没有半分刻意,皆是真心的浅笑。
好似眼前之人,并非皇子,也非新君,没有任何赋予他的身份与标签,仅仅他本人。
猎猎山风间,煦煦日光下,他轻声开口,态度尊重又谦逊: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越青君。”
相见千余日,才得初相识。
深秋的日光带着些微的冷,猎猎山风下,这份冷便更侵入骨髓。
场上百官只觉得如在地狱,彻骨生寒,饶是今日乃钦天监挑的好日子,深秋之日也悬着太阳,他们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祭台之上,宝鼎之前,那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伫立在众人眼前,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势,以足以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身份。
还是他们中了毒?
一定是今早出门时迈错了脚,才让他们走入这荒诞的世界。
回到今早,重新再走一次就好。
一定……一定是这样。
此时此刻,他们恨不能自己就是个睁眼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做个被糊弄的傻子,也完全不想知道新朝天子长了一张和前朝末帝一模一样的脸啊!
没错,直到此刻,大多数人也只认为此人与卫无瑕不过是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而已。
越青君与卫无瑕是同一个人的念头在脑海中不过出现了一瞬,就被所有人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怎么可能!
卫无瑕是什么人?卫国皇子。
纵然从前二十年低调透明,但到底也是正经皇子,偶尔也会出现在人前,也算在京城注视下长大。
越青君是什么人?南地草莽。
明月山庄发展势头那么猛,能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其中必然要耗费大量精力,莫说两地相隔之远,卫无瑕根本不可能顾及,就算可以,他的身体也决不允许。
身体状况,自然也是另一个印证的重要因素。
卫无瑕在时,可是日日请平安脉,也并未刻意固定哪位御医,若说其中有猫腻,有御医是天子的人,故意为之遮掩,此时场上御医也不必露出这般惊骇的表情,为倒地组添砖加瓦。
毕竟御医年纪偏高,且并未遭到越青君清除,平均年龄远超其他部门,即便平时身体保养得当,比寻常人抵抗力强,在面对眼下情况时,也只有头晕目眩的份儿。
几乎是与吕言同样的思路,他们也考虑起了卫无瑕与越青君是双生兄弟的可能性。
毕竟二人除了那张脸,其他地方再无相同之处。
至于都对宁悬明非同寻常?
双生子心悦同一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总之,越青君绝不可能是卫无瑕!绝不可能知道他们从前在卫无瑕没死时就有异心,绝不可能被他们胁迫禅位,绝不可能知道他们所有黑历史!
他们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越青君就只是越青君。
也只能是越青君。
吕言难得没有低调收敛,反而目光悄无声息地将场上众人扫了好几遍,直到一一将他们震惊骇然的表情欣赏个遍,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
吕言觉得自己逐渐奇怪。
入宫为宦只是让他身体有残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完整的,健全的。
直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越青君折磨得逐渐变态,成为了那种爱看他人笑话丑态的阴暗老公公。
从前宫中就不缺这类人,尤其在冷宫等地,年长且毫无期盼的老太监,沉迷于欺辱他人为乐。
他也要变成那种人了吗?
陛下,算您狠……
即使在心里,即使是骂人,他用的也是敬语,再不敢有从前肆意在心里蛐蛐卫无瑕的模样。
前朝旧臣们人心惶惶,震惊无措。
新朝功臣们一头雾水,几脸茫然。
吕言低头暗喜,心满意足。
唯有越青君与宁悬明。
二人神色比之方才,并无太过明显的变化。
便是宁悬明眼底微掀的波澜与震动,也都在片刻之后,如投石的深潭,荡过几圈之后,便逐渐减弱,再无涟漪。
好似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其中,自我消融,瞧不出分毫。
面具被他握在手中。
另一只手却覆上越青君的脸,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上轻轻抚摸。
从额头至眉眼,从颧骨到鼻尖,从下颌到唇峰,逡巡流连……
所幸现场众人大多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情绪中,自顾不暇,也未对宁悬明逾矩冒犯的举动提出质疑。
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当自己今日瞎了。
笑话,宁悬明是什么人,也是他们敢质疑的吗?!
现场一度太过混乱,守卫在附近的士兵都不得不更靠近了几分,免得发生动乱,他们无法及时阻止。
宁悬明将眼前这张脸寸寸抚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指腹下熟悉的触感足以让宁悬明确定,这张脸曾经被他欣赏过、抚摸过,再无他人。
一月以来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在此时尘埃落定。
心中竟忽然一轻,好似压在其中的一块巨石忽然消散。
他收回手,低下头,双膝曲跪于越青君身前,双手捧着面具,举过头顶,呈与越青君。
清润的声音如从前般舒缓从容,只是少了几分独属于卫无瑕的温柔。
“臣,参见陛下。”
“万岁,万万岁。”
旌旗招展,钟鸣阵阵。
他跪于天子脚下,却对越青君未发一言。
有他带头,底下乱了一阵的百官们似也终于回过神来,当即仓促跪下,匆匆行礼,“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越青君无视场下众人。
他只垂下头,望着眼前人。
眼中未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轻叹。
他亲自将宁悬明扶起,之后才是对其他人的随口一声:“平身。”
新朝初立,国号为景,年号昭明。
开国之初,越青君便提起屠刀,对京城诸多臭名昭著的人家砍了又砍,京中有名的家族几乎没几家落下。
前朝皇室全数废为庶民,抄没家产,连皇陵都在私下让吕言夜里带人去将大量金银珠宝偷偷搬来。
为此,吕言第一次偷偷在心里将越青君骂了个狠的。
时下讲究事死如生,对死者的尊敬发自内心,盗墓这种事,不仅下作,还会损失阴德,将来到了地府都不安宁。
可越青君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纵然是这种缺德事,他也做得理直气壮。
卫无瑕一波带走的那些人家原还想在新朝这里露个脸,争取能在新朝站稳脚跟。
登基大典之后,所有人匆匆忙忙送了厚礼进宫,几乎将大半家产送上,当晚便连夜慌不择路地离开了京城,滚回祖籍。
无数人不明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却是闭嘴不言。
越青君在短短半月里,将卫无瑕时想干不能干的事,统统干了个遍。
国库收入疯长,内库也堆满了金银珠宝,完全不够放,还不得不多开了几间宫殿。
户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所有人都埋首公务,只偶尔偷偷看一眼宁悬明。
暗自在心中敬服一番。
从前他们羡慕嫉妒宁悬明,从登基那日后,却彻底没了这种念头。
招惹这样一个/两个人,宁悬明得到优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完全是他应得的。
自那日后,无人敢提起新君那张脸与前朝末帝一模一样这件事,众人都只当自己不知情,平日里即便是言语机锋,眼神流转,也从不敢流露半分。
他们比越青君更不愿意提起。
见越青君不提,他们自然也装模作样维持现状,只是告老告病之人空前的多,不必越青君想办法,那些人便主动给新人腾位置。
越青君发派下去的事情也都竭尽全力完成,不敢有半点懈怠,朝政空前平稳。
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新朝新气象,加之免税三年,对刚登基的新帝感激万分。
百姓不知天家事,越青君与卫无瑕的关系,终究也只是少部分人的烦恼。
至于越青君究竟是不是卫无瑕,这个问题无人想问,也无人敢问。
……除了宁悬明。
当宁悬明这日下朝后并未离开,而是难得逗留宫中时,便有眼尖心灵的小内侍跑去向天子禀报。
不需要人领路,宁悬明款步行走在熟悉的宫道上。
物还是从前的物,人也是从前的人。
却什么都变了样。
重新来到思静殿外,却见头顶的匾额已经换了个名字。
“朝暮宫。”
他无意识念了出来。
随在身后的宫人赶忙道:“是陛下钦定的名字,亲自题的字,应当取朝朝暮暮之意。”
宁悬明动了动唇,轻笑一声道:“昨日看书刚到朝生暮死,天子应当不似常人,旁人都说朝生暮死,唯有他能朝死暮生。”
宫人卡壳,当即垂首不言,心中却在暗自拜服,如今天下唯一能将天子身份挂在嘴边,且嘲讽天子朝死暮生的人,应当也只有宁侍郎了吧。
踏入殿中,宫人便未再跟随。
宁悬明环视一圈,殿内陈设几乎没有明显变动,一如一个多月之前。
他却未在里面见到越青君。
刚要转身出去时,却见一道身影站在殿外,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看了多久。
越青君一身玄衣,不似登基时的张扬,衣上的纹绣皆为简单低调,可日光下,锦衣光华流转,自知贵气非凡。
越青君迈步进来,举止间没了卫无瑕的孱弱文雅,却自有一番卓尔不群,矜贵无双,却又比寻常的世家贵族少了几分目下无尘,多了些许随性从容。
明明早就有了定论,但每每再见此人,宁悬明仍要在心中将对方与卫无瑕对比。
越对比,越沉默。
因为除去那张脸,二者当真截然不同。
若非他们曾经朝夕相伴,曾经亲密无间,越青君也从未否认,而是默认一切,他或许也要如其他人一般,迷惑于真与假、是与非中。
他抬手正要行礼,却被越青君制止。
宁悬明将手臂从越青君手中抽出,淡淡道:“陛下,礼不可废。”
越青君却看着他,浅浅一笑道:“我还是喜欢以前,你不喊陛下的时候。”
“旁人只当你无礼,却不知在我心中,我于你从不是什么陛下,也不是殿下,不是庄主……不是任何一个其他身份的称呼。”
“悬明,我想听你唤我的名字。”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
“那依您看来,我应当唤的无瑕,还是青君?”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笑,只笑得宁悬明心中难得生出一丝烦乱。
“这还是自我回来后,第一次有人问我。”越青君如此说,当然,在越青君心中,除了宁悬明,也无人有资格来质问,包括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吕言。
宁悬明淡淡提醒,“自登基后,您也从未主动提起过,旁人自然会避讳。”
越青君语气随意道:“随他们,避讳也好,大肆讨论也罢,于我并无区别。”
“左右,卫无瑕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越青君微微敛眸。
宁悬明心头微恸。
明知那人就在眼前,明知越青君就是卫无瑕,可想到那人,想到从前,想到那日大火,想到那场诀别,宁悬明心中还是会忍不住生出痛意。
它们并未因为越青君的死而复生就消失,反而因此染上几分难言的恨意,好似卫无瑕当真死了一回,还是被越青君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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