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静轩如临大敌,就要出招:“你是谁?!”
狄飞白拉住他舅舅:“且慢,这个……根据我的经验,祂也许是……”
漭滉唏嘘道:“洞玄子号称梦里真仙,不是虚衔,只要在梦中,祂已然有登仙的修为,否则又怎么能算计了你我?我只是醉了一场,就被他趁虚而入,足足酣睡了三百日。商恪,你真该来与我同醉,这样的体验,可是世间绝无仅有的。”
商恪没有回答。
漭滉见他不说话,遂一笑置之。
江宜问:“洞玄子当真魂飞魄散了?”
“真得不能再真了,”漭滉答,“商恪坏了他的肉身,又于梦中斩除了他的魂魄,此子已经死透了,连轮回都不能再入。”
洞玄子做了六百年的飞升美梦,终究是差了一口气。
差在哪里呢?江宜不由得想起那个梦。差的是天意吗?
“为了一己私欲,致使两州大旱,葬送了多少无辜生命,落得这下场也是报应不爽。”漭滉感慨。
狄飞白听得云里雾里,隐约明白了,是江宜与商恪在另一个与他无关的梦里除掉了洞玄子。本还在不甘心,直到漭滉提及灾年,狄飞白立马道:“什么?不是因为我爹转而供奉洞玄子,推了霖宫,气走雨师,才导致八百里云梦不降一滴水么?”
李裕方处理了善见道人的尸身,前来汇合,正听见他儿子的大话:“???”
漭滉斜睨狄飞白一眼,分明眼神中含笑,倒令狄飞白背上发毛。
“下雪了?”狄静轩讶然,摊开手掌。
风里飘来几粒雪花,明月如洗,一夜雪满洞庭岸。
干涸枯竭的河床、颗粒无收的田地,终于在腊八日的前一天,被大雪覆盖。放眼望去,洞庭两岸银装素裹,一派纯洁无暇。
岳州举城同庆,满大街奔走相告,无不喜极而泣,感天谢地。
官府与义仓也搭建粥棚,布施腊八粥。斯情斯境,如梦中一般,竟然又重现了。
洞玄子灰飞烟灭,困住众人的梦魇解除,李裕于道观当晚就恢复了神志。翌日重归王府,阖府上下大大松了口气,来不及纠结王爷的行踪,忙将李裕与狄静轩推上议事堂。蠲赈灾祲、安顿流民,还有许多事等着王爷拿主意。
不过,李裕回归后,做的首要一件事,乃是撤去了岳州城内的洞玄观,重修霖宫建制。这又与梦中郑亭所做不谋而合了。
“你们却是误会本王了,”李裕道,“霖宫是存放当年先帝圣迹图的所在,没有朝廷的旨意,等闲岂敢裁撤?岳州城中的霖宫,不是真正的霖宫,真要说起来,只不过是当年的某位太守,为了恭维皇家所造。”
“那真正的霖宫又在哪里?”江宜问
李裕已经知道,此人是儿子路上认的道法师父,看着虽年轻,但连六百年修为的洞玄子都被他斗败,不得不说有几分真本事。
“先生,如果你一路修行,就是为了朝拜先帝的遗迹。真正的霖宫在哪里,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李裕领着江宜,于码头走上积深的雪地,进入洞庭地界。一年不曾降雨,洞庭水位大减,水路几乎废了,二人一前一后,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走到腹地,才见湖水,面上冻了一层薄冰。
雪地里耸立一只牛首。
江宜见那牛头的制式,觉得眼熟。
李裕伸手将牛鼻环拉扯三下,脚下地面震动起来。湖面薄冰皲裂,一座玲珑剔透的宫殿破冰而出,随着地震不断升向天空,庑殿顶八方四角倒挂水流,浑如水帘洞一般。清新而湿润的空气不断从宫殿中流溢而出,使得因旱情而枯燥得几乎死气沉沉的洞庭,有了几分生机。
在那玉石打造、流光溢彩的宫殿面前,江宜与李裕好似两个洒扫的仆从。
李裕道:“若是在平日,需得在码头乘船,驶到湖心,便只有一个牛头露在水面外。当霖宫从水下升起,可谓是天河倾翻、横空出世,景象壮观无比。你我今日是欣赏不到了。先生,请吧。”
宫殿无门而入,正中供奉的不是雨师,而是一块石碑。
石碑上无字无画,只有几道裂痕。
江宜虽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却立即就懂了:“这就是先帝圣迹图?”
“正是。”李裕欣然。
“传说中,神曜皇帝飞升之际,一只脚踏在了青石上,留下的足迹被后世捧为神物,百年间供奉不断。”
李裕道:“仙人的足迹,当然蕴含玄机,更何况是先帝飞升时刻留下的。这青石上的裂痕,就同那烧灼龟甲占卜一样,不知道有过多少人,试图从中解读信息。别人看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从来没有过什么灵感。”
第124章 第124章 李裕
“多少个日夜,我枯坐石碑前,望着那些裂痕。青石上一共有三十四道裂隙,其中超过一指长的,有十五道,不足一指的,有十九道。还有一些零碎的磨损,应当是这八百年岁月流逝中自然产生的。每一道裂隙的走向,我闭着眼睛都能临摹出来。我曾经想象它们是一棵树,树发千枝,却没有根。我也试想过它们是一张网,彼此之间却少有勾连。圣迹图中根本连先帝的足印都没有,只有这些裂痕,却困扰了世人八百年。”
李裕自嘲一笑:“我是一个没有资质的凡人,根本领悟不了什么。每次我在霖宫中独坐到深夜,常常想先帝虽是本王的先祖,却并不愿意眷顾我……”
他见江宜看得很专注,遂问:“先生,你是看出什么了?”
江宜摇头:“只是青石的裂痕罢了。”
“这可是先帝飞升留下的裂痕!”
“那也是裂痕,与别的裂痕有何不同?”
李裕不能理解,看着江宜的眼神很困惑。
“狄飞白以前告诉我,他父亲是个喜欢求仙问道,不管眼前,只问过去与未来的人。”江宜笑说。
“我李家的天下就是这么来的,这样做有何不妥?”李裕堂而皇之道,“我参不出来先帝圣迹图,后来善见道长愿意为我解惑,去鳌山洞玄观的时间,就比待在王府的时间还多。飞白对我不满,可他这个毛头小子知道什么?他知道八百年前先帝夺得天下,他可知道秦王的天下是怎么乱起来的吗?”
江宜沉默不语。
李裕道:“从前上天为清,下地为浊,清浊二气不分彼此,天地之间为混沌。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二气分判,万化禀生,这才有了世外天与人间。羲皇与娲皇统领天下众生,人间的秦王就是二位天神的后人。天地人神相互感应,即使凡人也可以寻找天机,超越生死,追逐玄道。可是,作为人间统治者的秦王却不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绝地天通。”江宜说。
“不错,先生是知道的。秦王截断了天人感应的途径,将与世外天沟通的权力垄断在王室手中,从此下民仅仅作为对天神献祭的供品,与牲畜无异。王室得到天神的支持,黎庶则被抛弃,长此以往,怨声载道,百姓心中越是恐惧,就越要反抗。秦王统治的末年,纷乱蜂起,群雄逐鹿。先帝推翻的不是秦王暴政,而是天神对下民的蔑视。”
霖宫外雨雪纷飞,一股寒流涌入。
江宜忽然想起,商恪曾说过雨师洞府在洞庭深处。莫非就是霖宫?
李裕继续说:“李家的天下,是人的天下。先帝迫使秦王还政于民,从此世外天的身影从朝野中淡去。自秦王绝地天通以后,先帝是第一个证道飞升之人,他不仅还天下与天下人,还开辟了凡人通往天外之地的道路。李氏坐拥江山八百年,不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石上,又怎么做得到?”
“不错,”江宜也得承认,“神曜皇帝之后,天外始有白玉京。”
二人一番交流,便激起对李桓岭的崇敬之情,正相顾无言。
忽然李裕一声叹息:“可是,唉,可是啊,先生你是不知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八百年是个轮回,人间又到了当年秦王溃蚁穴、烟突隙的地步啦!”
“哦?”
“当年秦王将与世外天沟通的方法隐藏在王室成员之间,秘不外传。如今更甚,天人感应只有天子一人独享!否则,先生,我问你,这八百年里,人人尽知先帝飞升证道、点将相随,可有谁真的听到过那些仙人的天音,见过仙人的真容?飞白总以为我是魔怔了,寻找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也是因为他打从心底里不相信真仙吗?!”
这番话谴责的可是当今天子。江宜忍不住心想,李裕就这么信任他?
李裕神色悲愤:“这样的作法,岂不是违背了当年祖宗的初心?他是先帝的后人,我就不是吗?为什么却只有他可以聆听先帝教诲?我虽则只是愚钝之人,也有一份追求大道的心意。若能得先帝指教一二,又岂是如今这番汲汲营营的模样?!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江宜忙道:“啊?这个……不能一概而论……”
李裕也不在乎他说了什么,自顾自道:“本王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住持道长指点了我。他授我以青词祭天之法,度我三清之气,虽无师徒之名,已有师徒之实……”
江宜心想:若你也成了善见道长的徒弟,那你与你儿子之间究竟怎么称呼?
“……我早知他师门有所使命,撤岳州城中霖宫,改建洞玄观,以借香火福缘,的确是我点过头的。唉,可是,我不知道洞玄子的执念已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为了自己飞升,置两州百姓于不顾。”
江宜为他解释说:“洞玄子一门撺掇殿下毁弃霖宫,恐怕不只是为了借香火。洞玄子入梦修炼六百余年,始终欠缺一线机缘,他因此心生歹念,欲取雨师而代之。唯有雨师消散,他才能盗取得这份正缘,代替雨师成为云梦这处洞天福地的主人。”
“终究此事因我而起……”李裕那啜泣的样子却是痛惜大过懊悔。
“怎能说是因为殿下?”
李裕怀里取出一物,江宜见之怔然——那是善见道人所用绘制绝命画的斗笔。善见的尸首便是李裕收敛,想不到他还拿走了斗笔。
“我听飞白说,先生你每每乐于助人,唯一接受的谢礼便是毛笔。你挽救了本王的性命与百姓,再多谢礼也无以为报。愿以此笔为赠,先生切勿推辞!”
这笔是善见的遗物,善见因江宜与商恪而死,生前又是狄飞白的师父。要江宜接受这样的答谢,似乎怎么也不合适。
李裕黯然道:“王妃病去后,我整日以泪洗面,不能振作。住持道长用此笔绘梦,使我能入梦与亡妻相见……”他泣不成声,忏悔:“是我每每耽溺于此,入梦不醒,才给了洞玄子可乘之机啊!先生!你就把这根笔带走吧,否则,我不知道何时还会再做下令自己后悔不能的事啊!”
霖宫外,飞檐的一角上,雨师翘着一只腿,斜斜躺着看日落。
宫殿里两人说话声音很小,但对祂而言已经足够听得清楚。
李裕痛苦懊悔的心情曾不能动摇祂半分。身后,商恪的声音问:“你这贪杯的毛病真是一如既往,教人趁虚而入,偏偏误事。一醉三百日,多少人因此吃尽苦头。”
漭滉哈哈一笑:“这就是我的作风,岂能轻易改变?李裕与那洞玄子,何其相似,为了超越肉身的极限,漫漫求索,李裕只是还没走到洞玄子那一步。要我也想他们那样?太难看了,不可能。”
“也许洞玄子就是看不惯你德不配位,才要取而代之。”
漭滉不以为意,道:“大道本来人难解,岂教离乐易求寻?我自有我的逍遥道。”
商恪原本凌厉的眼神缓和下来,忽地一笑:“诚然……我要的东西呢?”
漭滉提起随身一只酒葫芦。拔开木塞,从中飘出一股清新无比的水汽,仿佛一场春雨扑面而来。
商恪伸手去拿,漭滉却又收回去,仰头用戏谑的表情看着他:“这可是个好东西,一年里也只有春分日才能收集。你得拿点别的东西来换。”
雨师体格孱弱,不以身手见长,商恪要硬抢祂也没办法。漭滉心中正掂量,听见商恪说:“你要换什么东西?”
漭滉乐了:“我听说,你为了那小子,谴责了丰隆,用人情同青女换鲛人皮,现在又愿意同我换无根水。看来,贪杯是我的作风,而爱管闲事是你的作风呀!”
“你也爱管吗?”
“哈哈哈,我可懒得管你,”漭滉呵呵笑罢,突然沉默思索少顷,“你拿一个答案来与我换——我想知道,那时候在我梦里,洞玄子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梦里的最后一句话?
商恪眼前浮现出洞玄子为颠覆的世界所淹没前的那张面孔。六百年为之努力的事业,一朝倾翻,悲切之下,那张脸却是空洞的。
大多是时候江合是安静游离的,就像江宜给他的感觉一样。商恪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梦里的江合,是凭着他对江宜的印象捏造出来的,那两人都有一双能看穿掩饰的慧眼。但有时江合也会表露出疯狂而狞狰的一面,令商恪感到他也是有灵魂的。
也许正是洞玄子疯狂的灵魂住进了他以江宜为原型塑造的模子之中。
江宜很小时候就与哥哥分开了,没有人知道成年后的江合应该是什么样子。商恪将他对梦里的江合感到熟悉的原因,归结于这个模子是诞生于自己手中。
“他最后要我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浮生之梦,唯有找到自救的法门,才能够破除梦魇。江宜找到的是他的执着,而我选择了正义。”
漭滉似乎觉得好笑,却没能笑出来。
“记住这个有什么用?”商恪不屑。
“不是每一次选择都重要,”漭滉说,“在那个真正重要的选择来临之前,你还要做很多次抉择。记住这一次,当攸关生死的时刻如期而至,你就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了。”
商恪纳罕。
漭滉仍在回味,脸色变换无端,末了将酒葫芦抛向身后:“给你了。”
江宜从殿堂中走出来。夕阳无限好,落在霖宫挂冰滴水的玉瓦上。飞檐处似乎有目光看过来,江宜仰头,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油润的红日融化于薄冰。
空荡荡的殿堂里,李裕跪伏在圣迹图旁。
那块被李桓岭踩了一脚的石碑,八百年依然屹立。霖宫波光荡漾,变幻的光彩中,好像有一个人的身影,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只有一截无足轻重的衣角,轻轻拂过李裕的发冠。
而他一无所知。
第125章 第125章 李裕
鳌山的洞玄观被推倒,那间历经六百年的金身洞室,被重重尘土掩盖。岳州城中的霖宫重新立起来,前来供香感谢雨师降下大雪的信众并不知道,此霖宫非彼霖宫。
真正的霖宫,那日之后重新沉入湖底,湖水倒灌将金碧辉煌的殿堂淹没。分明是有冥冥中的法力加持,才能保护霖宫百年不腐不朽。
江宜与李裕站在冰面上,俯瞰明亮剔透的湖面下,霖宫的影子渐渐在碧蓝深处淡去。残余的气泡升上湖面,破裂开荡起圈圈涟漪,在那涟漪的中心,江宜看见清和之气漫溢而出,乘着西风吹向洞庭两岸。
田野焚烧的烟气,城池上方秽气聚集而成的阴云,都在这股清风的力量下散去。连带那些笼罩夜晚的梦魇。
五更百梦残,万枕不遑安,穷者梦富贵,达者梦神仙,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李裕神情悲悼,江宜知道他看不见无形的清气,也看不见秽气的阴云。他那神情似乎是在哀怜某个永远失去的东西。
岳州是李桓岭飞升之地。在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行将结束时,神曜皇帝离开了作为天下之中的名都,于云梦泽修建行宫,用以暮年参悟道法。
行宫尚未竣工,他就勘破天机,踏碎青石飞升而去。只留下作为主殿的霖宫,沉寂在湖水深处。
人间有关先帝的故事,就到岳州为止。江宜也在岳州城郢王府中读完了皇帝传。从前他最想前往的就是岳州霖宫,说起来竟与李裕的想法一样,只为一睹飞升的真迹。
只不过一路走来,心境已与当初很有些不同。再看到先帝圣迹图,也不过是一方饱经岁月的石碑罢了。
“岳州已经是帝君最后落脚之地,接下来你还想去哪儿?”
商恪又神出鬼没,出现在他房间里。
江宜正将皇帝传收进雨伞里。他侧身盘坐在短榻上,一瞬间竟然与梦中的江合重合在一起。
商恪伸手轻抚江宜的侧脸。
江宜静静地看着他,体会这种失而复得的感受。梦醒以来,二人似乎各自都有了心事。
商恪拇指将爬上江宜眼角的秽字抹去,指腹留下一团墨迹。他没有使用法术将墨迹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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