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合微微讽刺道:“我是要去苦行。告诉你,你一定会跟着我。你可以荡平一切沟壑,解决所有难题,就算藏在暗处,也不会眼看我落难。你这个多事的家伙,一定会伸以援手。我还怎么苦修?”
江宜心想,哥哥竟然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这两人之间,一时不知该更羡慕谁。
商恪道:“我不会妨碍你。”
江合道:“说得好。假如我面临生死绝境,你能忍住不出手吗?”
“……”
“你看,其实你做不到。”
“只是苦修而已,有必要送命么?”
只是听着那语气,江宜都能想象商恪皱着眉头一脸困惑的表情。
江合道:“若是走得疲惫后一定能坐上车,饿得过头后一定能吃饱饭,这还叫什么苦修?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不如回家洗洗睡吧。真正的修行,是临渊履冰,置生死于度外。若不能真正走进死亡,就不能领略大道。走再多路也只是白费力气。”
屋内于是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方妥协了,江宜听见开门的动静。他来不及躲避,正撞见商恪出门来。江宜内心尴尬无比,然而商恪却像没看见他似的,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出神地离开了。
江宜站在原地,心想,商恪根本不在意自己欺骗他的事。能走进他内心的,唯有江合说的那番话。
“你又在外面做什么?”江合在里面问。
江宜走进去,自嘲道:“你要我帮你的忙,看来一点没帮上。”
先前江合答应给他三天时间,相应请他做一件事,正是要他如果遇见商恪,千万不能透露自己的所在。
江合不在意道:“罢了,商恪尤善断念,你说的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只不过……”他又狡黠一笑:“我答应告诉你祂的来历,这话也不作数了。”
江宜垂头不语。
“你今天又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江宜一阵恍惚,说:“我是有一个问题。合哥,你说你要追寻大道,大道究竟是在身前,还是在身后?”
“……”
连江合都露出诧异神情来。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也说不清,”江宜喃喃回答,“今天我差点被一条蛇给吃了。在它嘴边时,我忽然有一种千头万绪全都贯通的感觉,好像我已不再是我,我还是你、是他、是很多人,‘我’没有了,但‘我们’诞生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说的领悟,可那时我分明差点就被蛇怪吃掉。如果我死了,还怎么领悟,可如果我没有经历那个险境,又不会产生那种感受。就像你说的,道在死亡中。不死就不能得道,可死了还怎么得道?”
江合审视着弟弟,没有先关心他怎么被蛇怪吃了,反问道:“你问‘道’在哪里。你知道‘道’是什么吗?”
江宜当然说不出来。
他产生这体会是今天才有的事,不过出于机缘巧合,怎及江合十年浸淫?
“大道者也,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连形态都没有,怎么会有所在?”
“‘道’无形无态,追求‘道’的人也无形无态吗?”
“消解小我,融入大我,方能得到永恒,此之谓‘归根’。修道的人,尚有形体,得道的人,却已然形解,自然也是无形无态。”
江宜仍是不赞同:“如果得道,就要失去自我,变得不人不鬼,你还愿意吗?”
“固我所愿也,何乐而不为?”
江合微微而笑。
江宜大吃一惊,想不到合哥的修行已到了这样偏执的地步。他愿意舍弃一切身后的人与事,甚至舍弃自我,一心去追求那无形的大道。
“那条蛇,”江合总算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江宜乃将黄昏遇见的怪事讲给江合听。江忱不相信他的话,那是因为江忱眼界太窄,合哥这样学贯三界的人,一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江合听后果然没有大惊小怪。
“幸好商恪救了我,那条蛇也应当是被他消灭了。”江宜心有余悸。
江合却道:“未必见得。他烧去的,应当是墓地的秽气。至于那条蛇,并非简单的精怪物魅。蛇性擅钻营,只怕还躲在什么地方。”
“那是什么东西?!”江宜急急问。
“那是……”
江合正要说,忽然又住嘴,看了江宜一眼:“那是什么不关你的事,商恪说的对,管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回去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走吧。”
江宜:“……”
江宜无比落寞。他又被抛弃在那个高渺玄奥的世界之外,不论商恪还是江合,都对他避而不谈。他只能离开江合的屋子。
走出没多远,江宜越想越不甘心。再怎么说江合是他哥哥,纵使看不上凡夫俗子,做弟弟的还不能多磨几句么?
于是他又折返回去。刚走到屋外,听见里面江合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坏我的事!”
江宜骇然。
“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之间分得开么?”
“试探他也就罢了,何必对他讲这么多话?!被他察觉怎么办?!”
“呵呵呵呵,不是我要对他讲,是他要来问我。该说你弟弟天赋异禀,这种时候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住口。那不是我弟弟。”
“你最好装得像一点,你也知道不能被他察觉。”
“他发现不了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哥哥应该是什么样子……”
两方对话你来我往,然而分明都是江合一个人在说话。江宜藏在墙根下,捂着嘴,背上阵阵冷汗。
那天晚上在江合房间外听见的内容,江宜没有对任何人说。
第二次早上遇到江合,他一切行为如常,见江宜正要出门,难得对他笑了笑:“今日就是第三日,明日一早我可就要走了。”
江宜怕被看出破绽,只是点点头,匆匆地走了,一路上仍在猜测,昨晚江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约了徐沛去书局,目下整个清河县,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徐沛见过那条怪蛇。
“我想知道那条蛇究竟是什么东西!”江宜说。
徐沛哀叫:“你想知道,就去问昨天那个高人!他一定晓得那个怪物是什么东西!”
“他们不会告诉我,”江宜说,“你不懂,他们与我们不一样。不过,我有一些想法。”
两人到得常光顾的书局,其中除了时兴的文章著作,还有老板淘来的古籍传记,涉猎相当广泛,不乏有道家经卷。
江宜说:“江合一定是知道那条蛇的来历。他平时看得最多的就是经书道藏,我猜那蛇怪说不定与玄门有关。徐兄,你我合力,在这些书卷中翻一翻,找一找,兴许能有线索。”
“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见江合在读一本名叫鸣泉山经传的书。那条蛇怪的老巢就在鸣泉山。这其中必有联系!”
徐沛感叹道:“连你哥小时候看过什么书,你都记得这么清楚,你到底有多爱他?”
二人各自抱了一堆卷册,窝在书摊角落里。徐沛平时最爱看话本故事,最不耐烦经史子集,为了江宜,也只好捏着鼻子翻阅,在浩如烟海的文字里找一条蛇,看得他眼睛都花了。
“江宜,你这个人也蛮奇怪的。”
“哪里奇怪?”江宜翻着书,头也不抬。
徐沛说:“你喜欢你哥!这就是最奇怪的。你哥是另类中的另类。谁不知道当年你家上雷公祠上香,江合被晴空霹雳给打中,居然还活下来了。大家都传,江合是被借尸还魂,唯恐他成了妖怪,都避之不及。只有你天天去雷公祠看他。”
“他不是妖怪,他是……”
江宜习惯性地要为合哥解释,忽然眼前闪现昨夜那一幕。他一时犹豫。
徐沛接着说:“而且,本来清河县这样的小地方,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他一下山,居然就来了一条蛇怪!你说蛇怪的来历,与江合看过的书有关?我看啊,八成是和江合这个人有关!”
“不对,”江宜辩解,“合哥是修道者,自然有不凡之处,这也许是他们修道之人不外传的秘技。”
“什么秘技?”徐沛出奇道。
他问的是蛇怪,江宜却答非所问,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说这么多了,快点找吧!”江宜岔开话题。
二人闷头又看一阵。徐沛憋不住,说:“蛇我倒是找到不少,菜花蛇白条锦,黑眉玉斑竹叶青。可都不是你要找的蛇怪。”
江宜早把自己差点被蛇怪吃掉的事告诉徐沛了,徐沛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怪物。你说,被他吃下去的人,都会变成人面瘤子,不断重复临死前的遗言?”
“是内心的声音,”江宜纠正,“临死的那一刻,内心唯一想到的、放不下的,就会在死后变成瘤子,不断重复。”
“蛇怪还挺八卦的。”徐沛悻悻说。
江宜那时候差点就没了,也思考过如果是自己,内心最后的念头是什么。但商恪说,正因为他的心声藏得太深,令蛇怪吃不下去,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如此看来,这蛇怪并非以人为食,而是以人心的愿望为食。
它把人吞了下去,把人心底的欲望吐了出来。
“如果是你,你那时候会说什么?”江宜突发奇想,问徐沛。
“我没想过,”徐沛老实承认,“我的愿望很多的。我不想每天去念书做功课,我想出门远游。我也不想跟老爹学管家,我想当一个诗人!没钱的时候,就去题诗两首同店家换酒喝。当一个游侠也不错!拜一个高人为师,学武艺!……”
他滔滔不绝,江宜听得笑了:“人面瘤子只有一张嘴,你的愿望这么多,它怎么说得过来?”
“所以嘛。”徐沛耸耸肩。
他一向是闲不住的,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江宜与他认识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气。若要让徐沛为自己的生活下一个注脚,江宜想他会说的一定是——
“真无趣啊。”
他正想着就听徐沛这样说,忍俊不禁道:“徐兄,看两本书就令你无趣了,看来你的心不静呀。”
“真无趣啊。”徐沛叹息着说。
漫卷书堆中,徐沛没骨头似的趴着,头颅搁在书页上。“真无趣啊。”他说,衣袍下身躯耸动着,扭曲着。江宜心底,一股恐惧油然而生。
他还未及反应,徐沛的衣服骤然塌陷,一道影子似的漆黑蛇影从袖子底下窜出,盘踞在书页上,高耸着那颗发出叹息的肉瘤与江宜对视。江宜瑟瑟发抖,嗓子拧成一团发不出丝毫声音。
肉瘤叹着气,流露出寞然的表情:“真无趣啊。”
那蛇忽然浑身一阵痉挛,腹下诞出个蛋来。书局的老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握着鸡毛掸子过来:“江家少爷,你们还要待多久?”
蛇影猛地遁走。江宜好像惊醒一般,大叫一声扑上去,只抱住了徐沛留下的一身空衣裳。
老板道:“怎么了?徐家那小子呢?”
徐沛的衣服里只有一颗蛋。
江宜抱着那蛋,没命地跑回家。
江合说对了,蛇怪真的没死!不仅没死,还把徐沛吃了!
徐沛死了!
江宜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念头不停回响。
徐沛陪他去翻书,好端端坐在光天化日下,就这样被一条蛇给吃了!他悄无声息地从这世上消失,谁也没有发现端倪,只留下颗蛇蛋。
江宜惊慌地、恐惧地、茫然地奔跑,大喊着:“!!”
家门在望,江合与商恪在一起,两人正要出去。
“!!”江宜边跑边喊,他看见商恪回头看来。
这时他才发现,他以为自己喊的是合哥的名字,原来其实喊的是商恪。
江合拉住商恪,说了什么,商恪于是朝江宜远远比了个“回家去”的手势,一手揽住江合的肩旁,御风而行,倏然便登上云霄,飞快离去。
腾云驾雾的速度是那么快,江宜根本追不上,他追着追着眼泪流下来:“商恪!等等我!等等我!”
商恪的身影眨眼间就只有米粒大小,继而毫不留情地消失在天边。他再也不会回应江宜的请求。
为什么呢?到底什么地方错了?
他都做错了什么?
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
江宜摔了一跤,跌倒在地,怀中蛇蛋破碎。
那蛋里是空的,里面只有寂静的、深渊一样的黑。黑暗里有人在喊他:
‘江宜……江宜!我请你喝茶……’
那声音忽远忽近,似是而非:
‘……你可千万别推拒……这次是我连累你,我给你赔礼……’
徐沛失落地说:‘什么?你要去哪儿?怎么说走就走……’
同窗说:‘原来如此,我就说……江宜你果然是出家人……’
江宜抱着破碎的蛇蛋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他什么时候成了出家人?他又什么时候说走就走,惹得徐沛失落埋怨?这些好像发生在上辈子的事,不断从蛇蛋里流出来。
江宜踉踉跄跄起身,挣扎着回家去。蛇蛋遗落在地,从其中渗出黑色的东西,颜色深得好像从大街上抹去了一部分。
江宜闯进江合的房间,合哥带下山的行李还在,他撑开那把伞,里面掉出本书来。江宜捡起来,翻开扉页——鸣泉山经传。
雷霆爬过苍穹,天色转暗,淅沥落起雨水。
江合与商恪来到鸣泉山脚下丛林之中。他方想起没有带伞,商恪举袖遮在他头顶:“你说那蛇怪并非是秽气所化的魅影?”
江合便自觉往商恪臂弯里站进去:“不错,这家伙称作蛇瘿,乃是受到秽气侵蚀后,形成一种赘生物。此物脱胎于污秽,成形之后,却不受污秽限制。纵使你烧了秽气,蛇瘿也可以自发地躲藏起来,不叫你察觉罢了。”
商恪道:“人间多奇物。便是待上百千年,也不见得就能认全。”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江合说,“蛇瘿只在鸣泉山有记载,也算是一种特产吧。若非我碰巧读过鸣泉山经传,也不会识得此物。”
“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巧合。对你来说,天下还有你没读过的书么?”商恪微笑。
江合倒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道:“不必说恭维话。且说回蛇瘿罢。此物似蛇而长肉瘿,能模拟人声,布下猎食的陷阱。并且,它身上的肉瘿,都可以视作蛇头,纵使你把它碎尸万段,只要肉瘿还在,就能重新长出身躯。很难消灭干净。”
“这个无妨,”商恪说,“把它所有的瘤子都粉碎就罢了。”
江合不反感商恪偶尔嚣张的言论,笑道:“那就交给你了。蛇瘿喜食人之心声,越是动听的心声,越能引诱它。先由我把它引出来,你再伺机斩除。不过,你可要离远一点,免得被它察觉到气机,不敢靠近。”
“要多远?”
“刚好能看见信号的距离。”
“好。”商恪很信任江合,拍拍他手臂以示小心,闪身便离了丛林。
商恪一走,雨水就落到江合身上。江合以拇指捺去脸颊上的水痕,闲庭信步,钻进树林深处。
第122章 第122章 蛇瘿
且说商恪方出了林子,想起来江家那个小儿子。江合是不用他操心的,只是他那个弟弟,不知为何好奇心甚重,又十分执着,商恪总担心他会涉入险境。
最后看见他那个眼神……好像经历了莫大的恐惧。
但他与江合要去杀蛇,一时半会没功夫计较江宜的事,更不能让他跟上来,是以在江家门口驾云离去。
那毕竟是江合的弟弟,江合当然知道什么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商恪摒弃杂念,寻了个藏身之处远观鸣泉山,时刻预备着江合的信号。
然而,心底仍有隐隐的担忧。
山脚,风雨欲摧。
江宜趁雨跑到族墓地外。墓地的秽气那日已被商恪一把火烧了,蛇瘿亦不见踪迹。
经传中说它是鸣泉山的社主,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江宜钻进丛林中,到处寻找。雨越下越大,顺着树冠瀑布似的往下落,淋得他浑身冰冷。前面有座小小的半山亭,他跑过去,亭里已经有人坐着,看见他也不惊讶,微笑问:“你怎么找来了?”
“……”江宜愣愣站着。
“快进来啊,”江合说,“喜欢淋雨么?”
江宜走进去。外面风大雨大,亭子里却很安静。
江合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江宜反问:“你怎么就走了?不是说好给我三天么?”
“问得好,三天已经到了。”
“可我还有个问题。”
江合叹口气,很拿江宜没办法似的,纵容道:“你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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