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江宜要将毡帐蒙得漆黑苏无光,阿舍至此才恍然明白,这也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手上沾了东西。
然而,还是有些疑问,阿舍说道:“不对,那金钟在帐外,是响过的,回答了两个问题。”
江宜茫然了,阿舍在残剑与江宜二人间来回看看。残剑便对江宜神秘地一眨眼:“是我自作主张。因你之计,本是要这五个人相信金钟的灵验,我想如果能先吓他们一跳,效果应会更好。”
预先设计一些已有答案的问题,待靠近当事人时,残剑便施放寸劲振动金钟。
而残剑的问题,是针对会株可敦问出的“得诸阴而育于阳”,因他发现的那个蓝眼婴儿,江宜猜测乃是会株可敦隐藏的秘密,兴许还与胡山有关。故有此一问,一语双关,令二人心生忌惮。
如此看来,好奇心重之人,多少都有几分狡猾在身上。
只有阿舍仍是困惑,他此前尚未见识过残剑的武艺,回想先前在帐外,残剑手托金钟的那一幕。他与胡山、萧思摩、伊师鸷皆是族中数一数二的武士,却几乎都没看出残剑的动作。
所谓以寸劲震动金钟,说来容易做来难。至少阿舍自问无法不动声色地做到。
此人到底有多少本领?
残剑说:“阿史那舍,你往好的方面想,也许真的与你母亲舅舅无关,他们只是对金钟的构造好奇,摸了一下,又正好摸到了铃舍而已。”
闻言,阿舍勉强一笑。江宜与残剑互视一眼,意思是,阿舍果然早已有所察觉。也许是仍心存侥幸,或者想借他人之口逼问,因他自己无论对母亲与舅舅如何义正词严,始终只被当作不懂事。
“乎尔赤是个懦弱的人,”阿舍头颅低垂,说,“即使坐上汗王宝座,也不懂如何依仗手中权力。胡山则与他完全相反,好战嗜权。我离开部族后,担心胡山对他不利,于是将伊师鸷派到他身边。”
残剑说:“看来伊师鸷没有完成你交给的任务。”
“他已经尽力了,伊师鸷毕竟不是我本人,胡山对他不会有太多顾忌。其实,最应该明白过来的是我自己,族人说我是狼王最骁勇的儿子。狼神之子,金山峩峩成我胸怀,白水汩汩濯我战铠。但一手将我带大的是胡山……”
阿舍的眼神在顶穹投下的光束里燃烧:“胡山是真正的狼。火焰无法喝退他,唯有弓箭与利刃。”
在阿舍的安排下,江宜与残剑住进了左贤王近旁的毡帐,也许是一种保护。阿舍许诺在乎尔赤火葬后归还裹尸布,江宜则开始为乎尔赤的送灵择良辰吉时。
是夜草原星空皓朗,纯阳之月,银河撒下星辉如薄纱,北斗七曜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交相辉映,左辅右弼遥相呼应。江宜登上金山,于夜空下,拈石卜算星辰方位,凉风习习,有着白日难见的松弛与温和。
残剑抱臂守护在他身旁。
第19章 第19章 乎尔赤
雷音阁中的日子,江宜总是很孤单,法言道人不曾真正教过他本领,拈算占卜之术,亦是来自于天书。
江宜以石子模拟北斗九星,捡树枝写写划划,见残剑好奇旁观,便为他讲解。“此是三白九紫之术,”江宜说,“以一白贪狼、六白武曲、八白左辅星、九紫右弼星为吉,依照吉星值守的方位与时辰,推算可汗送灵之日当在季月最末,晓星将歇,旭日方升,阴阳交替之时。书上便是这么写的。”
残剑说:“小半仙,你听我一言,下次如此演算给别人看时,万勿再说‘书上之言’。你本聪明伶俐一人,一说‘书上这样写的’,便显得呆气。”
江宜挠挠脖子,不好意思一笑。
忽然江宜兴之所至,对残剑说:“我将就这星图,给你算一卦如何?”
算命之术,亦是书上一字一句教的,江宜自认虽不见得聪慧,却是很仔细,然而依法演算残剑的命数,只得到一个空白的结果。
“如何?”
江宜道:“唔……我且换一个方法。残剑兄,请你从这堆草叶中随意取用一根。”
江宜又以草叶代替蓍,取一百数,从中分作两边,残剑取走一支寓意人在天地间,余数再做计算,得到六爻,卦辞乃是一个“断”字。
“如何?”
“这个……”江宜心想“断”是什么意思?残剑的命运,难道在未来有个劫数?
“不好说,就不必说了。”残剑满不在乎,他喜欢看江宜摆弄些神神道道,对自己的命运却没那么关心。
“命运这件事,正像看话本,”残剑说,“倘若提前知道结局,就没趣味了。”
江宜便将草叶卦踢散,抬头对残剑说:“我师父也说过,人的命运非是由天道,而是由自己的性格决定。我自己亦并不信任天命,想必算出来的卦也不准确吧,真是糊涂了。”
他像清理留下的幼稚涂鸦一样,将草叶拨弄到坡下。
残剑忽而问:“江宜你的本事这样多,都是神仙们教导的么?你觉得,哥哥我的剑术,若能得仙人指点,可以达到剑圣之境界不?”
江宜笑道:“自然造化曰神,得道飞升曰仙。仙人抚顶,启我灵智,无边受用。残剑兄本是人杰,如果能得到机遇,自能有一番作为。”
自金山之巅俯瞰,草原犹如一片黑海,杀生石潜伏其下,深夜月阴气盛,石中秽气如怒浪卷腾,埋葬在草原深处的尸骸枯骨,发出安静咆哮。
“这是违心话罢。”静得片刻,残剑说。
江宜一愣,回头,残剑却注目山下广袤夜色。江宜虽知他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秽气,却犹不禁为那专注神色所怔。
“哥哥我多的本事没有,”残剑说,“唯一点,善断而已。断念也是断,别人讲话,我一眼就能看出真假。阿史那舍小子,想以他的生辰日诈我,那怎么成?一眼便教我看出来了。”
又对江宜说:“你不想同我讲真心话么?”
江宜沉默半晌,实则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感情。一方面,天书存放在他身上,使他对天道天然具有亲近,向往神仙翩逸身姿,与传说中包含天地至理的玄门。
另一方面,幼时曾享受过亲情与团圆,却被生生剥离的痛苦,始终记忆犹新。
“应该……不,也许,其实我没有那么心甘情愿吧。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可能不会走这条路……神与凡人毕竟不同,神与仙也不同。仙是得道的凡人,懂得人的情感羁绊。神恐怕是不能理解,被强加命运的感受。”
江宜断断续续地说着,如同雷音阁上一百年不曾开启的窗牖,终得一线天光照进来。
“残剑兄,就算有一日你遇见神人,也许,得到的也不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师父以前说过一句话,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要的方式。所以为了你好,对神敬而远之罢。”
每次江宜说话,残剑都从不打断,然而此次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沉默。江宜正想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残剑便道:“你心里跟明镜似的。”
声音太小,江宜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残剑道:“那你和我是朋友么?”
“当然。”江宜奇怪。
残剑冁然:“那就好,那就没什么了。”
为乎尔赤送灵当日,举族于金山草原下,夜色茫茫,晓星疏朗,天际已有一线鱼肚白。乎尔赤沉睡于柽柳的柴薪上,以塞外民族认为,柽柳是赎罪之木,燃起的火焰可以烧尽生前罪恶,死后善良灵魂登入天国。
江宜由韦纥国王的几位美姬盛装作彩衣巫祝模样,以一方银箔镜悬于旗杆之上,书写天官赐福,放置在吉星位。
镜有“金水之精,内明外暗”的说法,乃是天意的象征,具有引领作用。
阿舍手持火把,上前。江宜念道:“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羲和未扬,若华何光……”
第一缕日光犹如东天巨弓游出的赤箭,阿舍一手扯下裹尸布,点燃柴木,烈火熊熊翻滚。乎尔赤的面容于火焰中迅速化为焦黑,唯余可汗金冠熠熠灼灼。
“天地虽大,其化也均。万物虽多,其治也一……”
江宜徐徐念祝,抬眼看去,黎明前夕,汹涌的柴火犹如点燃了草原深处的秽气,黑色海潮迅速上涌,淹没毫不知情的人群。
继而,黑海中银光一现——银箔镜映照初日光芒。
“狼神之子!”阿舍放开嗓子,歌声嘹亮清澈。
族人与他一同唱起:“狼神之子……”
金山峩峩成你胸怀
狼神之子
白水汩汩濯你战铠
狼神之子
绿草荣荣殓你尸骸
狼神之子
六畜蕃息双足间
万马驰骋海天远
海天之远
不足大王一箭
银箔镜光芒大盛,伴随歌声,旭日东升,星空逐渐褪色,江宜眼中那黑色浪潮百川归于海,随指引化作一道无形涡流,升入清天,而颜色次第淡去,犹如被清气净化。草原的清晨一派澄明。
阿舍站在火堆近旁,怔怔出神。他只能看见旺盛的烧尸火,然而,冥冥中似乎他兄长的面容自火中浮现。
‘阿舍。’
乎尔赤说:‘对待马驹,要如挚友般亲切。对待牛羊,要如亲人般关怀。对待奴隶,要如君子般宽容。’
阿舍大笑道:‘错。哥哥,对待马驹要如长鞭般猛烈,对待牛羊要如斩刀般利落,对待奴隶要如秋风般残酷。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认为软弱,受到大家的轻视啊!’
乎尔赤的蓝色瞳孔湖水一般,宁静而柔和,看着弟弟。
阿舍常因哥哥的注视而心情平静愉悦,当他纵马飞驰于旷野,便由于这样一双眼睛,而知有人将心牵挂着自己。
伊师鸷起初很瞧不上乎尔赤,对阿舍说:‘只怕王子的马撒开四蹄,那病鬼都要被骇死了。’
胡山仰天大笑:‘伊师鸷,你是王子的好伙伴。不如你一刀下去,送那病鬼去见他的覆罗母亲!’
‘伊师鸷,你不许动。’阿舍说罢,挽起强弓,锋利的箭头对准马场外静静投以注目的乎尔赤。
乎尔赤一动未动,阿舍唇边扬起笑意,飞箭离弦,正取中乎尔赤脚边绽放的半日花。
胡山蓦地爆发出大笑。伊师鸷则轻蔑微笑。
阿舍亦含着笑意,遥远地与兄长对视。乎尔赤俯身拾起阿舍采下的花朵。
都罗可汗于病危之际,将汗位传给长子。得到消息的突厥勇士群情愤慨,胡山抽出鬼头刀,斩断了狼旗。阿舍从母亲帐中出来,牵过缰绳上马。
‘去杀了那个病鬼!’胡山冲他大喝,‘突厥的勇士只向头狼效忠!’
‘谁也不许插手!’阿舍的声音并不比他舅舅低,‘大王子已经得到继承权,谋害大王子视同谋害可汗!’
阿舍在追随者的怒视中拍马离去,于曳咥河畔找到乎尔赤。河底水草如他母亲的秀发一般墨黑柔软,每当乎尔赤心中迷茫,则喜欢到河边静坐。
阿舍在他身边下马:‘你在这里做什么?谁反对你,我去替你杀光他们。’
乎尔赤说:‘阿舍,你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父亲交给谁,谁就拿着。哥哥,你会成为一个宽容仁厚的大王。而我……’
阿舍一展双臂,强风贯彻他的胸怀:‘我只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云飞千里
千里浮云卷碧山
风驰万里
万里东风射马耳
仗刀夜行青海边
夏赴湖羊草底眠
阿舍在戈壁的旷夜里高歌,篝火如同脱司的舞蹈,众旅者叹服于阿舍嘹亮的歌喉,痛饮美酒,醉后如痴如狂。伊师鸷手执牛角酒杯,面带苦闷,在阿舍的召唤下前去。
‘戈壁的夜晚愈发漫长寒冷,不久应就是冬至日,金山将燃起不灭的篝火欢庆卡拉琼,长夜、狂欢与美酒会让人变得冲动易怒。我要你替我回到族中。’
伊师鸷精神一振:‘去杀了你兄长?’
‘不,你去替我保护他。’阿舍说,在伊师鸷炯炯的目光里,他望向更远的那座山。
‘我要找到那只金色的鸟……’阿舍低沉倾诉。
我要找到那只金色的鸟,不论多久。
我将摘下那叶金色的羽翎,不论多难。
‘你不喜欢父亲给的责任,不喜欢受到约束,怎么却要习武骑射样样争先?岂不知能者多劳,强大就意味着更多负担。’乎尔赤说。
‘但对我而言,强大意味着自由。我有能力去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阿舍回答。
‘所以哥哥,你去替我过那种囚笼里的生活。’阿舍为乎尔赤戴上日月金冠,如同铐上枷锁。乎尔赤欣然领受,一手抚摸弟弟的面容:
‘好。你要记得回来。’
“哥哥?!”
阿舍低声惊呼,伸手向火堆中,江宜在一旁连忙拦下。乎尔赤的魂魄于烈火中显现。三魂归于天轮,七魄归于地毂,清天之下有如一双无形巨手,接引着可汗的灵魂重归天地。
草原铺天盖地的黑海为这场仪式所荡清,在天地伟力下进入新的轮回。
初生的红日则将旷野洗礼为崭新面貌。纵使凡人无法看见江宜眼中的场景,亦为长夜结束、白昼来临的光明所震动。
飙风骤起,将篝火揉成一团乱麻。
族人见此异变,交头接耳,呼道:“脱司!”
那阵强风冲向阿舍,夺走他手中裹尸布,白布在风中鼓起,状如张开肉鳍的巨蛇,呼啦啦骇退众人,扑向远天。
“哎呀!我的布!”待江宜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但见一人猛地跃出,追着白布跑去。
江宜喊道:“残剑兄!”
残剑脚不沾地,施展轻功草上飞,快得只剩残影,猝然一跃,抓住那白布一角,继而脚下踏空落入曳咥河中。
“残剑兄!!”江宜挤过人群,沿河边奔跑,裹尸布漂浮在水面上,被冲向下游。
水中伸出一手,抓住裹尸布。残剑浑身湿透,浮出水面,湿淋淋地爬上岸。
“草原的风真是妖啊。”残剑说,以裹尸布随意擦了把脸,越擦越湿,睫毛黏成几绺,眼瞳洗练般黝黑。
江宜看着他哭笑不得。
乎尔赤的骨灰收敛在纳骨器中,埋葬于可汗陵墓,墓前不立杀生石。
伊师鸷说:“看上去有些寒碜。”
阿舍道:“也很清静,日后我的墓前也不需那些石头。”
伊师鸷闷闷道:“大王武功盖世,身后一定功勋林立。”
一行四人行走在陵园山梁上,残剑说:“伊师鸷,乎尔赤去世那天夜里,你就在帐外,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么?”
伊师鸷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喝了酒,睡下,第二天就再也没起来。我一度怀疑是醉死,那夜牙帐的酒我都检查过,又是四人同饮,怎么也不可能只有他出事。那人身体一向不好,喝多了夜里盗汗,急寒病卒也并非不可能。只有大王不相信。大王是个很固执的人,只相信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江宜听着,倒觉得伊师鸷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敬佩与尊崇。
“目下看来,”伊师鸷说,“右贤王与可敦的确有嫌疑,不过大王若拿不出证据,还是揭过不再提起为好。”
阿舍并不回答。
江宜道:“别的事情暂且不提,大王,你答应我的可要做到。”
阿舍心事重重,应声道:“是的。待那块布晾干后,我就派人送二位安全回到沙州。只是不知神曜陛下的遗物,怎会失落在戈壁中?”
江宜道:“大王有所不知,李桓岭的故乡正是沙州,他母亲在沙州一富户家中生下他,那时其人声名不显,兴许襁褓就留在了沙州。”
乎尔赤的陵墓与烟尘融为一体。站在山梁上瞭望,江宜说:“其中还有个故事,不知大王听过没有。”
八百年前,沙州没有城镇,乃是依托黄沙厚土中一间小小官驿,聚集了百十来户人家,普遍比较贫困。
李桓岭生来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因此李氏王朝的正史中说他是感天地而生。
不过,那应当只是因为他的父亲不幸在儿子出生之前就死掉了。
李桓岭出生之后,他的母亲就不再做苦工,被富户提拔去做奶妈,因那家人也有了个小少爷。
此富户乃是沙州的土皇帝,一半的穷人都要给这家人做工。他家老爷是官驿的驿长,管五百来号人口的生活物资,其结果就是,造就了五百个喝西北风的穷人。
李母做小少爷的奶妈时,驿长警告她管好自己的手脚。
其实不必有此担心,李母是个老实人,从不偷少爷的糕果点心给自己儿子吃。年幼的李桓岭不仅时常挨饿,还要在挨饿的时候看着别人吃,因此长得十分瘦小,犹如竹签上扎了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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