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酸涩,眼泪毫无知觉地涌了出来,一滴,两滴……冰冰凉地滴到了无脸女失去五官的脸上。
然而,无脸女扁平的面孔,却一点点浮现了原本的面容。
薄唇沾满鲜血,双眸紧闭,苍白而没有血色,还有那一张,和傅潭说,拥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
原来她真的是,他的母亲。
风声呼啸,深谷的浮云擦过身体,坠落的恐惧与现在傅潭说的惊愕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傅潭说现在就犹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除了震惊,只有深入骨髓的冷意。
无脸女其实就是鬼姬,鬼姬,就是他的母亲。
所有的场景在面前变换……一幕又一幕……从人间集市,到擂台,到瀛洲……苍天啊,他看了那么久的笑话,怎么就没有一刻认出来,无脸女就是他的母亲?
他旁观的一切,都是母亲切身经历过的。母亲她……她该有多疼啊……
阴风穿过山间空谷,拂掉干枯柳枝上最后的叶,落叶旋转飘零,最后落在死人的脚边。
粘稠的血汇入江河,染红青翠碧江,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渡着亡魂前往黄泉。
无脸女消失的脸重新回来的这一刻,世界坍塌,天崩地裂。
织梦网停止转动,神识回笼,傅潭说睁开了眼睛。
玄衡的幻境,到此为止。
眼前是洛与书熟悉的面容,他凑得很近,精致的眉眼倒映在傅潭说眸中,语气疑惑:“你,怎么哭了?”
眼泪是无意识流出来的,不管是在幻境里还是环境外。
傅潭说慌忙擦掉眼泪,不愿在洛与书面前丢人,他一边抹眼睛一边嘴硬:“没有,我太久不睡觉,困的。”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洛与书蹙了蹙眉,还未开口,思及二小姐那脆弱的自尊心,和自己与傅鸣玉脆弱的关系,关怀和询问的话语如鲠在喉,尽数咽了回去。
他喉结滚动,最后也只道出一句:“你看完了,师尊的幻境?”
一提这个,傅潭说攥紧了手心。
难怪他那么久都没有找到母亲的尸体,母亲死的那样凄惨,到底是谁,杀了母亲还不够,还要让她坠入深渊,尸骨无存?
他怔怔看着头顶上的神器织梦网,拜绯夜仙君所赐,拜神器所赐,竟然让他能看到母亲死前最后一面。
只要再回去,他就可以看清杀害母亲的凶手,他就可以替母亲报仇……
不不不……他吸一口气,压抑心底浮起来的暴戾。
脑海里又浮现幼时母亲的面容,和她耳提面命说的话:
“如果我死了,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我杀过很多人,但我不后悔。鸣玉,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和你爹一样,所以,你千万不要想着为我报仇。”
“不要想着鬼族,什么王位,都不重要,别人跟你说什么振兴姬月氏,什么责任,都是放屁。娘费尽心思把你托付给灵胤道长,就是不愿让你沾染一丝血腥杀戮。”
她的话温柔,又充满无尽的期盼。她的眸子晶莹剔透,那是傅潭说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
傅潭说甚至觉得,母亲在透过他,去看父亲的影子。
“吾儿啊,你就该和你爹一样,干干净净。”
不要去寻找杀母的仇人,也不要复仇,母亲不愿意,也不希望他那样做,不然,母亲为他耗费的心血就白费了。
师父灵胤道长为隐瞒他的身份,所付出的心血,也都白费了。
他要学会遗忘,遗忘所有的仇恨,只做一个单纯且没用的废柴,苟住性命,混吃等死。
不对。傅潭说捂着脑袋,突然想到。
如果,如果他师兄,绯夜仙君是他母亲的旧识,那他和他母亲长得这么像,绯夜仙君不可能认不出来他。
鬼姬擅伪装,旁人虽然不知道鬼姬的真面目,但是绯夜仙君与她年少相识,这么多年,一定是见过母亲真容的。
但是他依然在灵胤道长死后,接受了他这个累赘小孩。
傅潭说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将手心掐出血印,心跳如鼓。
也就是说,其实,他根本瞒不过绯夜仙君。
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是鬼族余孽这件事,他的一切……他自以为灵胤道长死去之后,整个修仙界再也无人知晓。
但其实,根本没有瞒过绯夜仙君。
他的……“师兄”。
第66章
傅潭说瘫下来, 颇有些失魂落魄。误入绯夜仙君幻境之前,不曾想过,会窥破这么大的秘密。
耗费的何止是灵力, 还在耗费他的心神。身体与心灵双重折磨,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份随时可以暴露, 他就一阵止不住的惶恐。
洛与书知傅潭说精神和灵力耗费太多,何况他身体本就不怎么健壮, 遂道:“先休息,既然有了办法,我们也不必着急。”
傅潭说没有推辞, 一向多嘴多舌的他, 竟然难得地沉默下来。
傅潭说还在消化, 消化自己看到的一切, 和那些琐碎的信息。
所以,师兄绯夜仙君对自己那么好,其实不仅仅是因为灵胤道长的缘故吧,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 鬼姬。
一向敬爱的师兄, 和自己的母亲有旧情这件事,堵在傅潭说心里,让他很难受。
想想在前两个幻境中,自己还跟洛与书调侃玄衡和无脸女的缘分和感情,他就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年少时的母亲也是好伪装, 身为鬼女敢混入仙界, 还敢上擂台挑战一众修士,真不怕自己暴露,也真是好胆量。也不知道玄衡后来见到母亲的真面目, 要作何感想。
他知道母亲贵为帝姬,又拥有那样绝色的面庞,确实吸引了很多男人,她有很多追求者,甚至也不止父亲一个男人。
但是若是自己真心敬重崇敬的师兄,傅潭说还是有一些接受无能。
但是,师兄确实对他很好,不管是因为灵胤道长,还是因为母亲,这么多年,师兄对他好,他就得认,他就得知道感恩。
至于自己的身份……师兄肯定是不介意的,他如果介意,绝对不会容忍他一介鬼族余孽在蓬丘作威作福,早就揭发他了,但是师兄没有……
还有师父临死前,为什么专门写信,将自己托付给绯夜仙君,傅潭说从未细想,直到今天,他才察觉。
或许,师父是知道的,他是知道绯夜仙君和鬼姬曾经的事情,他知道绯夜仙君不会伤害他,所以他才那么放心地将他托付给蓬丘。
至少有一点,灵胤道长和绯夜仙君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就是要好好保护傅潭说这个余孽。
洛与书看着傅潭说自己一个人出神,眉间一会儿蹙起一会放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有很沉重的心事,那双桃花眼里,突然就多了很多情绪。
很多很多,坠坠的,浓的像化不开的墨,是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傅潭说,根本不会有的情绪。
洛与书察觉到了傅潭说的不对劲,几次想要开口,但是他了解傅潭说,就算他问了,傅潭说不想说,也不会对他说实话的。
他不是赵秋辞或者沈双双,楚轩河。如果他们在,傅鸣玉或许会轻松些,或许肯开口,倾诉自己沉闷抑郁的原因。
但是他不会对洛与书那样坦诚。
他们住在同一座宫室,甚至同一个屋檐下,可是他们,却不是可以交心或交换秘密的关系。
他们甚至睡过同一张床,见过彼此最赤诚的样子,做过称得上亲密的事,他却不觉得傅潭说与自己如此接近。
他们,咫尺却也遥远,亲密却又疏离。
洛与书微微抿唇,只觉得一抹酸涩自胸口化开,莫名其妙的,钝钝的疼。
不平衡。
为什么不一样,他比楚赵沈三人差在哪里?
照顾他的是他,看他长大的亦是他。
就算论个先来后到,也是他先认识傅潭说的。
傅潭说自年幼时投奔至蓬丘,是绯夜仙君将他领到洛与书手里。
整个蓬丘除了绯夜仙君,洛与书才是他认识的第二个人。
二人一同吃饭睡觉,修习上课。
偏偏他最疏远的,也是与他最相近的洛与书。
洛与书眼睫微垂,澄澈眸子宛若冬日河面上一点点凝固起来的冰层,霜白之下掩藏着暗涛汹涌的占有欲。
他不甘心。
傅潭说缓了许久,也想通了一些事,心里才好受了一些,他纠结地咬着下唇,一扭头,洛与书正在看他。
不声不响的静静看他。
傅潭说心里发毛,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你,你看我干嘛?”
“不可以?”洛与书挑眉,一只手支着下巴,慢悠悠开口,学着傅潭说的口气。
“小气鬼,喝凉水,娶个媳妇,三条腿。”
傅潭说:“???”
怪熟悉的呢。
他猛的反应过来:“你都听见啦?!”
傅潭说脚趾抠地,又震惊又尴尬,两颊几乎是倏地烧了起来。
别太荒谬,那晚迷迷糊糊骂洛与书的话,还是叫他听见了。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怎么还记得呢。
洛与书哼笑一声:“是啊,你在背后骂我,说的每一句坏话,我都听见了。”
“你肯定是故意吓我的。”傅潭说开始摸索自己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脚后跟,惊悚道,“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安了什么偷听的东西了?”
他又捂着自己的胸口,惊恐地像在守护自己的贞操:“还是你会读心术?偷读我心里想什么了?”
洛与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你猜?”
他本就生的好看,俊眉朗目,唇红齿白,笑起来就更好看了,哪怕是不怀好意的嘲笑都是好看的,皮肤白的亮眼,好看的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傅潭说静静看着他,愣了愣,突然道:“对嘛,这样看着顺眼多了,你应该多笑笑,笑起来好看多了,干嘛总是冷着脸,活像人人欠你似的。”
洛与书刚刚弯起的唇角,立马压平了。
傅潭说脱口而出:“你看你看,你又冷着脸,白瞎了你那好皮相,我真不明白了,那些师姐师妹们怎么会迷恋你的,但凡知道你这臭脾气,师妹们肯定不会喜欢你。”
傅潭说一口气说完有些后悔,一是他居然亲口承认了洛与书的好皮相,二是,他对洛与书说话居然这么放肆。
往日里要这般对洛与书说话,洛与书指定生气了。他这个人,就是太正经了,一点都不讨人喜。
然而,这次洛与书居然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她们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二人被困在这幻境相依为命惺惺相惜,此时相处气氛不是往常那般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竟然有一点难得的和谐。
而傅潭说惯会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一看洛与书脸色还不赖,他就想多嘴几句:“她们与你没有关系?那谁与你有关系?你未来道侣被你吓跑了怎么办,你也要为自己的以后多考……呜呜呜!”
不出所料,洛与书又捂上了他的嘴。
这人真讨厌,遇到自己不喜欢听的话,不捂自己的耳朵,反而来堵他的嘴。
傅潭说气愤之下,小狗一般,张嘴去咬洛与书的手。
“那你喜欢吗?”洛与书突然开口。
啊?傅潭说蓦然愣住,呆呆的双目,恰与洛与书对上。
他喜欢什么?洛与书的意思,是在问他喜不喜欢……他笑?
一时间,他脸一热,头脑一片空白。
洛与书狭长凤目一片认真,傅潭说呆呆的,满脑子只剩下点头了。
“那好。”
傅潭说不知道他在好什么,只看见洛与书,又冲他,弯了弯唇角。
恍若春河破冰,恍若一树花开。
所有令人心动的春色都不及此时洛与书上翘的唇角,飞扬的眉梢。
傅潭说人傻了,完全忘记了自己前一秒还一边挣脱洛与书的桎梏一边张大嘴去咬他的手,颌关节无意识地松弛下来,舌尖溜了出来,正正好好,舔到了洛与书的手心。
刹那间,二人四目相对,唯有脑子里“嗡”地一声。
洛与书整个人都僵硬了,傅潭说反应过来的时候,脸已经从腮帮子红到了耳朵根。
柔软的触觉,湿湿的,热热的,让洛与书蓦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幼时的他还在洛家没有来到蓬丘的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狗。
投食的时候,它也会轻轻舔砥他的掌心,舌头是略微粗糙的,狗眼睛是黑溜溜水汪汪的。
就像现在的傅潭说,呆滞地看向他,耳朵红的要命,漂亮的眼睛里却盛了一汪潋滟的水色。
而且傅潭说的……明显要柔软太多。
洛与书心神一震,居然率先移开了视线。
傅潭说灵机一动,急中生智,一边张大嘴“啊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演技拙劣,但依然嘴硬着解释:“我只是打个哈欠……”
洛与书收回了手,也收回了视线,他没有说别的,只微微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他就嗯了一声?这么拙劣的演技居然没有立马戳破臭骂他一顿还嗯了一声?
傅潭说瞪大眼睛,一时不被骂都不习惯了,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只好赶紧转了话题:“那个,我看到师兄的执念了。”
说起正事,洛与书脸色才认真起来:“你都看到什么了?”
“那个没有脸的姑娘,还是死了。”傅潭说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不让洛与书看出他对无脸女异样的情绪,他提起无脸女,就像是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师兄在成亲那一天,逃婚去见无脸女,婚礼被耽搁了,之后应该也没有结成。”
显然没成,要是结成了,现在洛与书就得喊妙音仙子一声师娘了。
洛与书蹙眉:“师尊怎么可能……”
他话没说完,傅潭说也明白他的意思。绯夜仙君那般光明磊落正直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逃婚这种事。
“人总有年轻的时候啊,那个时候师兄是弟子玄衡,还不是大名鼎鼎的绯夜仙君呢。人年少时做错事在所难免嘛。”傅潭说道,“后来,无脸女在师兄面前坠下悬崖,师兄也没能救下她。”
“所以我猜测,师兄的执念,应该就是救下无脸女了。”
但其实救下无脸女,虽然是最重要的,但应该不是师兄全部的执念,反观他所有的幻境,好像有太多遗憾,和没有说出口的话了。
洛与书沉思片刻,凝眉:“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阻止无脸女的死亡,帮师尊救下她?”
洛与书所经历过的幻境试炼也不过是两种,一种是本体进入幻境,是最常见的,虚构的只有幻境而已,本体还是在的。
还有一种则是魂魄或灵识进入幻境,这种一般进入的是本人的幻境,直面过去或未来,以那时的自己作为容载的躯壳。
但是现在洛与书与傅潭说就是很尴尬的局面,灵识进入了别人的幻境,却没有可以容载自己的躯壳。像亡魂一样,这样行动不便,很难办成任何事。
“所以!我们要附到别人身上!”傅潭说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有附到人的身上,才有机会插手他俩的事。”
洛与书看了眼法器,又看了眼傅潭说:“你既然这么说了,那你就是有办法的了?”
傅潭说点头:“我尽力试一试。”
事不宜迟,二人一拍即合,先在幻境里找到容身之所,再去帮绯夜仙君英雄救美,了结遗憾。
法器再次缓缓被催动,洛与书与傅潭说一同闭上了眼睛,两抹白丝从二人的眉间逸出,飘进了织梦网的菱形容器里。
神识模糊之前,洛与书问了一句:“那我们,会进到谁的身体里呢?”
傅潭说随口答道:“我也不确定,去了就知道了,只要是个人就行。”
是个人就行,有手有脚,别是什么小猫小狗,不仅事情办不成,生存都成问题,还很容易就翘掉,那也太衰了。
言罢,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也没看见那三个倒霉蛋去了哪里,和我们一起进来,也不知道会附到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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