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最初为人,为精怪,踏入鬼道,不去地府转世,是鬼蜮收留你们,让你们在这天地之间得以方寸栖息之地。”
“你们想要地盘,去争去抢啊,你们何不去霸占地府,驱逐阎王,不去招惹妖王魔君?非得来鬼蜮作乱,不就是看鬼族式微鬼蜮无主好欺负?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也难掩你欺软怕硬丑恶嘴脸。”
“我告诉你,我外祖仁慈,千百年来,鬼蜮对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包容收留,你生前造了什么孽烦了什么罪,多罪大恶极,鬼蜮从来没有在乎过,从来没有驱逐你们。”
“但如果,你们不知好歹,我可以,让你们再也无法踏进这里。”
昶戢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
“你也知道,魔君是我兄长,妖王是我小弟,鬼妖魔三界尽在我掌握之中。不怕被那些修士绞杀,你们大可以去人间,去仙门试试。”
傅潭说微微歪头,略显人畜无害,他指节敲着桌案,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
“把我惹急了,孤魂野鬼之流,六界之大,我要你们再无立锥之地。”
“跟他废什么话。”突然的男声响起,自屏风后,“先把他脑袋拧下来再说。”
随言语落下,掀起的却是震人心肺的强大威压。胸口好似千斤重的石头,呼吸都变得缓慢困难,昶戢也忍不住皱起眉,凝气抵挡。
竟然是魔君鹤惊寒。
昶戢敢在傅潭说面前撒泼,是没把半人半鬼血脉混杂的傅潭说看在眼里。可是魔君鹤惊寒竟然也在这里……他再想放肆,可真的要掂量掂量了。
鹤惊寒拖着长长的大氅,从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来,在傅潭说身边坐下。微微后仰,倚着椅背,姿态松散,昶戢便知他与傅潭说关系匪浅,像是来撑腰的。
“我从来没有割裂鬼族,新鬼族旧鬼族的说法,是谁发起来的?但入鬼蜮,一向视为我族子民,何时为难过你们,驱逐过你们?什么旧鬼族新鬼族,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你们想争权夺势才分而论之,妄图分化鬼蜮,自立为王?”
傅潭说喝了口茶水润喉,微微收了收情绪,“万鬼窟我不会插手,只要别给我惹是生非,你们新鬼族我也懒得管。不管你生前为何人何物,既然入了鬼道,便同为鬼族,也算是我鬼蜮一份子了。”
毕竟不管新鬼族还是旧鬼族,若在外面惹了是非,这账都要记傅潭说这个鬼主头上。
“不必我多说,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见昶戢一时没说话,鹤惊寒不耐烦道:“怎么?不乐意?鬼蜮若是不想待了,不如去我们西玄走走逛逛?西玄地大,不介意分一块给你。”
昶戢噎住,别看鹤惊寒话说的大方,他若真敢去西玄之地造次,鹤惊寒第一个剥了他的皮。
昶戢目光落到傅潭说身上,鹤惊寒坐在他右侧,傅潭说白皙的指尖正不轻不重按在鹤惊寒左腕上。
昶戢不傻,鹤惊寒名声在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多废话。看这架势,若不是傅潭说拦着,鹤惊寒恐怕懒得跟他废话,先动手了。
傅潭说不再多说,他没指望跟昶戢说两句话就能让敌对他这么久的昶戢放下野心,此次也不过是敲打一下罢了。日后多的是机会慢慢调理。
“灵贰,送客吧。”
昶戢知道自己一打二根本打不过,利落地走了。他一走,鹤惊寒就问:“他叫什么来着?”
“昶戢。”
鹤惊寒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怎么叫这么个晦气名字。”
傅潭说给鹤惊寒倒了一杯茶水:“生于青楼,母亲为妓,妄图以产子脱离泥潭,只得到父亲一句‘区区娼妓’。父亲不喜母亲不慈,在青楼长到半大年岁,母亲去世,他找寻到父亲家……”
鹤惊寒:“如何?”
“被活活摔死。”傅潭说微微挑眉,端起茶水,“他倒也算有天赋,躲了黑白无常勾魂锁,魂魄留存在父亲家中,积攒怨气,生出魔障,最后弑父杀兄,堕入鬼道。”
“啧。”鹤惊寒也饮了一口茶水,入口微涩,“又是你找阎王查命簿知道的?”
“嗯。”傅潭说点头,“为人生前事,还能去命簿查一查,他入鬼道之后的事,我便不清楚了。”
“难怪他看起来又狂妄又脑袋空空的。原来是没上过学。”鹤惊寒关注点奇特,“不知鬼蜮还有多少没上过学的死鬼,不如我们开几家学堂?你知道的,我天生最恨没文化的蠢货。”
“他能从万鬼窟爬出来,并不容易。”傅潭说没接鹤惊寒奇思妙想的话茬,轻叹口气,“有句话也没说错,我们鬼族的能力来自血统,天生带的,他们却是自己修炼的。万鬼窟何等地方,一万个鬼不晓得能不能活下来一个。”
“他是有点本事。而且在鬼蜮,有野心,卯足劲往上爬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若没惹到我头上,我倒是有几分钦佩他这恒心毅力。”
鹤惊寒挑眉:“这也值得钦佩?”
傅潭说瞥他一眼:“怎么不值得?那你说什么值得?”
鹤惊寒摇头:“我只钦佩我打不过的。”
傅潭说:“……”那倒是有几分难度。
他顿了一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名字。微微侧首,正好跟鹤惊寒对上眼了。
很显然,鹤惊寒和他想一块去了。
“你觉得我打不过洛与书?”鹤惊寒火气上涌,怒极反笑,“我会打不过他?”
傅潭说捧着茶杯,理性分析:“根据你们之前的交手经验……虽然你常占上风,但每次他不是中毒就是身负重伤,旧疾复发什么的……”
“你给我闭嘴。”鹤惊寒食指毫不客气堵上傅潭说的嘴巴,也是体会到兄弟间心有灵犀了,他怎么轻而易举就知道傅潭说在盘算什么,“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爽洛与书?”
傅潭说眨眨眼:“我可没问是你自己要说的。”
鹤惊寒冷哼一声,“他配不上你。”
傅潭说惊:“嗯?”
鹤惊寒起身,负手而立,语气深沉:“仙门虽也有同性结为道侣的事迹,但终究是少数,在我们魔族,也只有豢养男宠的说法。他洛与书算是哪般?”
“再者,他总归是个男人,既不能红袖添香,又不能孕育子嗣。除了空有一副皮囊,实在是再无半分用处。”
“你若是喜欢,兄长可以为你寻百个千个样貌英俊的男宠,至于无霜仙君……呵,他贵为仙君,恐怕不肯委身于你……”
“好了,兄,兄长。”傅潭说听不下去一个字了,忙不迭打断他,“不、不要再说了。”
“你不乐意?”鹤惊寒面露疑惑,“那你宫里养着个和他这么像的仆从做什么?”
这个“仆从”,指的便是息诺。
“他们不像,谁说像的?”傅潭说纠正,“一点都不像。”
鹤惊寒无言,顺从点头:“好好,一点都不像。”
傅潭说补充:“何况我留下他,并不是因为和洛与书有什么关系。”
“不必说了。”鹤惊寒抬手,早已料到,“我知道,是因为不留他他就死路一条,对吧?”
鹤惊寒突然叹一口气。
傅潭说以为他又要数落自己,不曾想却听鹤惊寒道:“突然很庆幸。”
傅潭说:“什么?”
“庆幸你还活着。”鹤惊寒转过身,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傅潭说,“而我还有机会,去弥补之前的错误。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要谢谢洛与书。”
毕竟,除了洛与书,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此小心翼翼照料一个人已经僵硬的尸体,千方百计求得复活之法。毕竟没有洛与书,就没有现在活蹦乱跳的傅潭说。
提到洛与书,傅潭说心里总是坠坠的,不太舒服。像是心脏跳着跳着突然速度变慢,胸口都跟着牵扯起隐隐的疼痛来。
他也不唤兄长了,直呼其名:“鹤惊寒,你突然说这么伤感做什么?”
鹤惊寒的手掌轻轻落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一口气:
“我以前曾嫉恨于鬼姬把你送至仙门,你在仙门这些年,过得那样好,真是让人眼红。”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他们那般爱你,不仅仅是因为鬼姬,而是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孩子。你值得他们的宠爱,你本来……就这样好。”
————
傅潭说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裳,如他从前在蓬丘做弟子时那样。一别经年,蓬丘不知又招了多少新弟子,尽是些生面孔。傅潭说混在蓬丘诸多弟子里,也叫人瞧不出端倪。
他与掌门约好今日上门,就这样,熟门熟路大步进了掌门的大殿。
静华掌门不知他来得这样随意,仿佛闲来无事串门一般,随脚就走到了这里。
“姬月潭。”掌门坐于首座,眸色复杂看着他,“别来无恙啊。”
“彼此彼此。”傅潭说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虽然掌门很不想见到他,但是也否认不得,这为祸苍生的大魔头重新苏醒,全是蓬丘的“功劳”。
傅潭说眉眼弯弯:“多谢。”
掌门胸口堵住一团闷气。绯夜在世时那般维护他,绯夜一走,下一位无霜仙君,竟也如此维护他。重安宫的孽和债,又何尝不是他们蓬丘的孽和债。
傅潭说此次前来也不是专门来气静华仙君的,他直入正题:“掌门也看过我的信了,此次前来,是为议和,不知掌门考虑地怎么样了。”
静华仙君长叹一口气:“你出自蓬丘,还不了解蓬丘么?自然以和为贵。”
蓬丘不愿多有纷争,奈何这仙门不止蓬丘一家门派,也并非静华仙君一人说了算。
“有掌门这句话,便够了。”傅潭说微微一笑,“仙盟以蓬丘为首,纵然有些刺头,也不过小门小派,拿不出手。何况如今仙盟与世家之间争斗激烈,尚不团结,只要蓬丘先与我鬼族握手言和,其余宵小,怎敢在这时候做这出头鸟,寻我鬼族的麻烦?”
他谈吐大气自然,头头是道。静华看着他,微微出神,心头浮起了些异样之感。到底是蓬丘养大的孩子,曾经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弟子,如今竟已长成这般稳重深沉。若绯夜还在世,不知是何感想。
傅潭说还在说:“……我会约束鬼族众人,安分守己,不会四处作乱,为祸人间。你们仙门也要保证,少管不该管的事。”
掌门轻咳一声:“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蓬丘有何理由讨伐你?”
“如此甚好。”傅潭说道,“从前我受鹤惊寒胁迫,确实做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今后不会了。也希望掌门能说到做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井水不犯河水。”掌门笑了下,“我还有一个要求。”
他如鹰般的目光紧紧抓在傅潭说身上。
“本君知道你与千霜一同长大,情分非凡,他重情重义,即便绯夜死后,也依然关照你许多年。”
傅潭说握了握拳,眼睫微垂:“掌门突然说这些作甚?”
掌门向前走了一步,语重心长:“既然你已决定与仙门井水不犯河水,那本君也希望你能记得自己的身份。蓬丘的无霜仙君,实在不应和鬼族的少主纠纠缠缠,不清不楚。”
傅潭说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时也没应,只笑:“这些话好生耳熟,是不是我生前,掌门也曾与我说过?”
他语气渐冷。
“我没有劝过他吗?我没有疏远冷落他吗?我该做的都做了,哦对,我还死了,可是我死了,就有用吗?莫非掌门到现在还觉得,都是我的错?”
掌门沉默。
“凡事若真如掌门所言一般轻轻松松,那掌门您……”傅潭说笑了一下,“又何必替别人养女儿呢?”
掌门瞳仁骤缩,喉咙一下子被堵住:“你怎么……”
怎么知道?!
傅潭说亦没有回答,他起身,抚平自己的衣襟,淡声:“我去一趟重安宫。”
————
重安宫。
洛与书刚得知傅潭说来蓬丘的消息。弟子与他禀报,傅潭说一来便直冲掌门的重华宫。
洛与书抬脚刚要去,便听弟子又来报:“仙君,鬼主冲我们重安宫来了。”
傅潭说微微抬首,仰看这庞大巍峨的宫殿。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回来了,这么多年,重安宫好像还是老样子,但好像,又变得特别陌生了。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便已经换上了一双如傅鸣玉一般澄澈干净的眼眸。
洛与书脚步匆匆,目光触及到那一抹浅淡之色时,眸色一暗。来的还是傅鸣玉。
“无霜仙君。”傅潭说扬起傅鸣玉最擅长的无辜无害的笑容。
洛与书掩饰住眸底黯然神色,声线冷清:“你处理好与魔君的事了?”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傅潭说看着他的脸,几十年不变,他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这般冷淡的脸色,俊俏的面容,要说有什么变化,可能是这身仙君的装束穿久了,人也愈发有距离感和疏离感了吧。
傅潭说掩住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平静道:
“我要离开了。”
离开了?也就是说……傅潭说会回来了?
洛与书皱眉,没有开口。
“临行前,有一个不情之请。”傅潭说笑着盯着洛与书的脸色,开始提要求,“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洛与书微微蹙眉,愣了一下。
不等他回答,傅潭说就已经一步步靠近他:“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这张面孔……谢霜辞是我亲手埋葬的。他曾向我许诺来世……可笑的是,我没有来世。”
傅鸣玉本就是一缕魂魄,死后游荡于天地之间,确实没有来世。
洛与书下意识后退一步,然而他退一步,傅潭说便进一步。
他便不动了。
发怔的洛与书在想什么呢?傅潭说不知道,他明显感受到洛与书肢体的僵硬和本能的抗拒,竭力维持不动,钉在原地。
气氛蓦然变得尴尬且怪异。或许洛与书还没有找到能面对傅鸣玉的心态。傅鸣玉是傅潭说,可洛与书又不当他完全是傅潭说。
傅潭说向他缓缓伸出手,去环他的腰,三寸,一寸……即将碰到他腰带的时候,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傅潭说被用力攥住了手腕。
傅潭说一愣,下意识抬头,还没看清洛与书的眉眼,便被摁下了脑袋,继而投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箍住自己的手臂愈发圈紧,用力,力气大地傅潭说几乎不能呼吸。
良久,良久,他看不见洛与书的表情,但听见他颤抖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发抖的声线和紊乱的呼吸交错喷洒在耳畔。
被发现了。
傅潭说自认自己和傅鸣玉融为一体,应当伪装地天衣无缝:“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呼吸。”
“你呼吸,不对。”
因为熟悉你的每一寸印记。曾经同床共枕的夜里,也彻夜听过耳侧你的每一分呼吸。
“为什么骗我。”
“如果我不认出你,你就要走,是么?”
洛与书喉头酸涩,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你真狠心,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就连来见他,就连一个拥抱,也是顶着傅鸣玉的身份索求。
傅潭说没有辩解。他想来看看洛与书,但是装作傅鸣玉的样子来,便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洛与书。
毕竟他们……是名义上师叔和师侄,也算相识多年的竹马青梅,暧昧不清过,也势不两立过,还……睡过。
是的,非常荒谬地睡了一晚。
睡过的人,还能如以前那般,你唤一声“师叔”,我唤一声“师侄”,互相行礼,客客气气,表演什么是风平浪静,心如止水么?
从前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傅潭说总不敢抬头去看洛与书。或许也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管洛与书喜欢的是男是女,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这样的人。
好像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不自量力的肖想。
如果不是洛与书中那什么劳什子寒毒,傅潭说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把心思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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