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鸣玉摸着下巴思忖:“那鹤惊寒为何要你进入宝冢里,一个人间帝王的墓穴,于我们并没有任何用处。”
“大概,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
潺宿一屁股坐到石桌上,比傅鸣玉高出一大截,自嘲一笑:“实话告诉你,我在君上身边的时间远不如澹台无寂长,自然也不如他得君上信重,不过没有关系,我不是很在意那些,毕竟,我也没有澹台无寂忠诚。。”
是是是,看出来了,是不如那谁忠诚。
傅鸣玉抹了一把脑门上不存在的汗,也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那宝冢的钥匙在我手里,是我娘留给我的,明白了吗,鹤惊寒找去那里,必然是想找到我娘鬼姬的什么东西,自然,也只有我的血能打开墓门。”
鹤惊寒从哪里搞到可以打开机关的血呢?他身边,还有什么和鬼姬有关的人吗?
“原来是从那时候……”潺宿恍然大悟,低声呢喃,“原来那时候,就可以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可笑地叹了口气:“好好好,还是我太蠢,没能在那时候就看破你的身份,否则,立大功的可就是我了,呵呵。”
傅鸣玉抬眼看向潺潺宿,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我真的很好奇,潺宿,我在你们君上眼里,到底算什么?”
暮色已至, 凉气笼罩下来,殿前燃起了两盏微弱的宫灯。
潺宿站起身,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拍拍身上的灰尘和土:“走吧,进去说。”
殿内很空旷, 所有的摆设和用具都非常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简陋。
潺宿自己拿着火柴点燃烛火, 被封印住修为之后,他做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了。
“你知道吗,自你们死后, 十多年了, 再没人跟我提过当年的事, 今日你不来, 我恐怕就要慢慢健忘了。”
傅鸣玉没嫌弃环境简陋,坐在了一个竹子编成的椅子上,眼看潺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坛子酒来, 大跌眼镜:“你从哪弄得酒?”
潺宿得意道:“当年我在这山上躲藏了十余年, 整个钟灵山还有什么地儿我没去过?”
傅鸣玉无言, 是,他都忘了,被驱逐出去的潺宿,还曾在这钟灵山上,当了十几年野人呢。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投奔屠罗刹去了?”
潺宿一怔, 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傅鸣玉:“……”
是, 因为他一时妒火上头对傅鸣玉做了不理智的事,导致他的存在被发现了,无处可藏, 只好投奔魔道。
“你自己作恶怪的着我?”傅鸣玉没好气道,“你可知我养伤养了多久?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潺宿,你是人吗?”
潺宿没忍住笑出声,拎着酒坛倒了两碗酒出来,自顾自与傅鸣玉面前那碗碰了一下:“敬缘分。”
傅鸣玉:“……”
敬你爷爷个头!
辣酒下肚,卷起一片火烧火燎,潺宿却很畅快:“实话告诉你,你当初在蓬丘的时候,在我们君上面前都挂不上号,谁记得你这么个小卡拉米。”
“他对你用心思,还是在……嗝儿……”潺宿不雅地打了个嗝儿,“在辛山,你横空出世,震塌了半座山。你那位好师兄,才察觉了你的真实身份。”
“谁能想到,蓬丘的废物师叔,居然是鬼姬留下的孩子,你说这件事,是不是非常震撼,非常有意思?”
师兄……他口中的师兄,自然是那一位,澹台无寂。
“他很讨厌我吧。”傅鸣玉轻笑一声,“讨厌我占了他的位置,抢了青龙剑,所以后来,才用那样恶毒的方式,将我逼出蓬丘。”
“不不不。”潺宿眼神清明了一瞬,“不,他没有讨厌你,恰恰相反,他很护着你。”
傅鸣玉皱起了眉:“护着……我?”
在开玩笑吧,当年是澹台无寂,将残害同门的脏水迎头泼下,让他千人指责,万人唾骂。
“是啊,我们都知晓,他在蓬丘有一位爱吃酸甜口的师弟,就那一次,我把你们逼进鬼瘴谷,你知道无寂知道之后,削了我几天吗?我那几天看见他都躲着走。”
仿佛都还发生在昨天,一转眼,竟然是几十年了。
傅鸣玉不解,这么看,澹台无寂应该很重视姬月潭才对,怎么后来……
“他对你态度转变,是在,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之后。”
潺宿转过头来,他的眼神沉肃下来:“不止澹台无寂,君上也是,他几乎是疯狂寻找你的所有资料,搜集你的所有信息,那一段时间里,屠罗刹和噬鬼舫忙的团团转,才把你的信息一点点搜集好呈上去。”
“后来,便有了君上和澹台无寂一手策划的,引诱你诬陷你自爆身份的一系列阴谋诡计。”
“为什么……”
傅鸣玉不明白,鹤惊寒那么恨他吗,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铁了心设计他了,不是,主要他在蓬丘好好的,没惹到谁吧?
“不,我不明白。”傅鸣玉蹙眉,“如果他是因为我是鬼姬的孩子而痛恨我,他完全可以让我死在蓬丘,可是后来,他却还在帮我?”
鹤惊寒和澹台无寂所做的一切,都在——将傅潭说拖入深渊。
拖入深渊之后呢,谁都没有动手杀他。
“谁告诉你君上要杀你的?”潺宿皱起眉,表情严肃,“据我所知,君上确实对你不怎么满意,经常当着我们的面挑剔你,但是,他从未说过要杀你。他甚至……还很重视你。”
傅潭说刚回鬼蜮的时候,怎么可能适应,前半辈子都是蓬丘娇生惯养的公子,现在却沦落到鬼蜮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本来就挨了天雷,又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
傅潭说好几日噩梦连连。
他在蓬丘的时候身体就虚,现在回来了,又是一场病接着一场病,严重的时候三天两夜昏迷醒不过来。
那一段时间,君上鹤惊寒,根本就没回过屠罗刹,一直是他在鬼女府守着傅潭说啊。
潺宿也真的不明白君上的脑回路,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真的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魔君鹤惊寒,头一次为另一个人俯首妥帖看护。可白日里傅潭说一醒来,君上又变成那副讨人厌的样子,张嘴都是嘲讽。
他从不肯给傅潭说好脸色,也难怪傅潭说恨他。
傅鸣玉听着潺宿的话,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波涛汹涌。
潺宿所说,完完全全打翻了他对魔君和鬼主关系的认知,鬼主既然能亲手杀了魔君,那二人之间的仇恨必然已经复杂到无解的地步了。
可现在,潺宿却告诉他,事情还有另一面,匪夷所思的另一面。
可是,鹤惊寒图什么啊?
他明明在背地里关怀他,却又阻止自己向傅潭说靠近。
潺宿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迷蒙:“仔细说起来的话,倒更像是,嗯,一种,恨铁不成钢,还有……妒忌?”
“对,就是这种感觉,妒忌。”潺宿喝的脸都红了,他站起来在空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妒忌,他刚知晓你的身份时,捏碎了一整套瓷杯,整日里拿着你的资料不停翻啊翻,莫名其妙地笑,又莫名其妙地发火,将所有东西都掷到地上去……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有你的画像……君上房间里有好几幅,他几乎每天都在看……”
“等等等,打住。”傅鸣玉的想法有了瞬时的扭曲,“鹤惊寒他是不是,暗恋我啊?”
潺宿几乎掀桌:“你在说什么屁话?”
他都无语了:“你当你天仙下凡啊,话本子看多了吧,我们君上,看得上你?”
傅鸣玉也知道是自己瞎想的,声音弱下来:“他要不是暗恋我,那他就是变态吧。”
“你真是好蠢啊。”潺宿蹲下身,与傅鸣玉平视,一脸嫌弃,“你想想啊,如果你对一个从不相识的人的生平事无巨细反复观摩,反复看他的过往前尘,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你还会挑他的刺,觉得他哪哪都不如你,生出他怎么配这种酸酸的想法,这是什么?傅潭说,这就是妒忌。”
这就是妒忌,鹤惊寒……在妒忌他。
发现他的身份,开始调查他,妒忌他,要将他的一切都摧毁,他确实也做到了,姬月潭失去了一切,庇佑他的师长去世,至交好友兄弟离心……姬月潭几乎是众叛亲离。
鹤惊寒还能再嫉恨他什么呢?
傅鸣玉心里升起强烈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甚至,他的心里已经浮现了一个猜想,一个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猜想。
匪夷所思到什么地步……他现在都不敢细想,只能将所有思绪所有冒头的想法统统压下去。因为他只要一想,脑子就要爆炸了。
傅鸣玉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也是时候走了。
他起身,问潺宿:“到时间了,你有什么想问的事情,我只要知道,一定告诉你。”
潺宿摆摆手:“我本来想问你一件事的,但谁知你现在脑子坏掉了。”
傅鸣玉:“什么事?”
潺宿转头,因为喝过酒而有些迷蒙的眼神锁在傅鸣玉脸上,带着探究:“我想知道,君上,是怎么死的?”
那么强大又无所不能的鹤惊寒,怎么就死了呢?
仿佛耳边响起大风的呼啸,傅鸣玉怔怔道:“我不记得了。”
潺宿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方才移开视线,似是释出了一口气:“算了。”
他重新坐回矮矮的竹椅上,好久没打理的头发散落下来,傅鸣玉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酒坛已经空了大半。
平日里这里没有人来,潺宿应当是许久许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
傅鸣玉心里莫名升起一些悲凉,脱口而出:“你后悔吗?”
潺宿倒酒的手蓦然顿住,他没有说话,良久良久,才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被赶出蓬丘吗?”
“我不知道,但大概我能猜出来。”傅鸣玉道,“你犯了大忌,你爱上了自己的师尊。”
潺宿轻笑一声,脊背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极丧气。
“我宁肯不做她的徒弟。”
傅鸣玉听见潺宿喃喃。
“我宁肯不做他的徒弟,不做什么首席弟子,继承什么仙君之位……我宁肯没有这天赋奇才,我宁愿,是个泛泛平庸之辈……”
他眼底燃起星火,那星火又被悲伤淹没。
这话,却如此耳熟,让傅鸣玉在刹那间愣住了心神。
是谁熟悉的话语宛若在耳畔响起:“我宁肯不做这万人之上的仙君。”
却又被他骂回去:“你疯了?”
傅鸣玉摁了摁疼痛的太阳穴,又来了,零碎的回忆又来了。
傅鸣玉声线有些颤抖,回应潺宿:“可是现在,你不是了。”
现在的潺宿,不是她的弟子,也没有任何身份了。
“你不懂。”潺宿笑笑,“我曾以为,只要我放弃了所有的名号,放弃了所有的身份,我就有资格,可以与她站在一起。”
“可是,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她肩上是一方重任,我只能仰她鼻息,却不能与她相守。”
酒碗被掷在地上,破碎声清脆,伴着潺宿一声叹息。
“我不配。”
记忆里……那抹高大的浅蓝色身影笼罩下来,熟悉的香味涌入鼻腔,这次却带了侵略性的味道,他近乎咬牙切齿:“我宁愿不要这仙君之位,我宁愿不做什么万人之上的仙君,傅鸣玉,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你疯了?”姬月潭在洛与书澄澈而愤怒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黑色的影子。
他胸口起伏,却强撑着冷静,一字一句与洛与书道:“你不要说这些疯话,好好做你的仙君。即便你肯舍弃你的仙君之位,我也不会舍弃我的鬼主之位,你好自为之。”
他冷漠地将眼前人推开,语气冷漠地没有一丝温度:“绯夜仙君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谨遵他的教诲,看护我照顾我了,你也不用碍于他的面子,容忍我忍受我了。这么多年,你应该也已经不耐烦了,没关系,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自己了。”
“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傻话,就不必说了。”
言罢,他大步流星离开,徒留洛与书站在原地。
堂堂仙君,却在那时候攥紧拳头,蓦然红了眼眶。
“我不配。”傅鸣玉低声喃喃,重复潺宿的话,“原是我不配。”
姬月潭也是这样想的,才那么决绝推开洛与书,冷脸相对的吗?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快醒了,我感受到了。”傅鸣玉摁了摁头疼的眉心。
“谁?”
“鹤惊寒。”傅鸣玉看向潺宿,“如果他也死而复生,你会离开这里,重新回到屠罗刹吗?”
潺宿却沉默了。
他抬头看了看这简陋的宫殿,放缓了声音:“不会。”
“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不会再回去了。”
在曾经的君上和曾经的师尊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师尊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从仙门手底下保下我,我不能再让她伤心。”
“好。”傅鸣玉尊重他的想法,“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澹台无寂的下落吗?”
潺宿眨眨眼睛,有些事情,傅鸣玉不问,他是不打算说的。
他不理解君上鹤惊寒,正如他也不理解澹台无寂。
“你死后,他很后悔。”
潺宿回忆着当初鬼主自尽的死讯传来,澹台无寂那毫无血色的面孔,剖心摧肝一般的懊悔,和猝不及防落下的泪。
他是真没想到,澹台无寂会为了傅潭说落泪。
“他说,他,他不该逼你。”
逼我?傅鸣玉一怔。逼我什么?逼我从仙门回鬼蜮,还是逼我自尽?
潺宿看着他,眸色有些忧郁又有些复杂:“他说,倘若从来一次,他不会想将你拉下来,只要你还活着,他宁愿不要你下来陪他,你永远明坐高堂,只要你……活着就好。”
这太荒谬了。傅鸣玉嗤笑一声。我死了,然后一个两个都后悔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直觉告诉我,应该是和你有关的地方。”潺宿手指点了点傅鸣玉,“你想要去找他吗?我感觉,他应该很乐意见到你。”
“不必了。”傅鸣玉摇摇头,起身往外走,“今天多谢你,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也当全力以赴。”
潺宿摆摆手:“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还是祝你脑子早点恢复,也祝你……一路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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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傅鸣玉全须全尾地出来,一直守在外面的双双终于松了口气。
“鸣玉,你都问完了?他有说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傅鸣玉点点头:“很多。”
“那就好。”沈双双松了口气,可眉眼间的愁容始终未散去。
她随着傅鸣玉往回走,傅鸣玉面色平静,她犹豫半晌,还是轻轻扯了扯傅鸣玉的衣襟,小声:“鸣玉,对不起。”
傅鸣玉一怔:“怎么了?”
“是,你今天,问我们的那件事。”双双没忍住眼眶酸涩,“你问我,为什么不去送你,因为我那时候,在生你的气。”
气他的隐瞒,气他的背信弃义,气他怎么就跟魔君和妖王混到了一起。
“可是,可是……”双双悄悄抹了下眼睛,“鸣玉,我若早知道,你在鬼蜮过的并不开心,我就是忤逆我父亲,也一定会去找你。”
不管她有没有用,最起码作为最好的朋友,是和他站在一起。
而不是在他狼狈离开蓬丘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仿佛被这个世界背弃。
“嗯。”仿佛心结被打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傅鸣玉摸摸双双的脑袋,“我替姬月潭,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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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月潭。
傅鸣玉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声,不曾想,姬月潭真的应了他。
“这么费力地去寻找问题的答案是何必呢。”姬月潭似是无奈地一声叹息,“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倒是很羡慕你这般,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你听到潺宿的话了吧。”傅鸣玉道。
当时姬月潭已死,无人告诉他关于鹤惊寒或者澹台无寂的事,如果今日傅鸣玉不来找潺宿,这些话他永远都听不到了。
傅鸣玉叹气:“如果你早知道,是不是当初就不会轻易去杀鹤惊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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