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挣不脱,求不能。
无边地绝望之际,忽的,一股暖流沿着他枯骨手腕淌了过来,莹莹微光,却成了血海里最刺目的颜色。
顾江雪颤抖的身躯一停。
这灵力……好熟悉。
楼映台。
他讷讷片刻,而后惊惶起来。
楼映台怎么能在这儿,他不该在这儿,不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抬手想挡住自己的脸,但衣服破破烂烂还渗血,根本遮不住。
成了白骨的手盖不住他的脸和眼,血洼里倒映着他不人不鬼的模样,面无可憎。
顾江雪觉得自己能动了,他拼命想躲,可没地方去,唯有那道灵力追着他,温和,却又强硬,百折不挠。
似乎在无言告诉他,无论去哪儿,他都能追上来。
顾江雪逃不动了,他愣愣看着灵力裹上来。
身体的疼痛渐渐消失,灵力带着暖流,温暖让他慢慢安静下来,周身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顾江雪眼中的迷茫也慢慢消散。
……对了,他现在在楼家养伤,那糟糕的模样楼映台绝对没见过。
顾江雪再垂首,就看到了自己完好如玉的手指,不是什么森森白骨。
他松了口气,还好,真的只是梦。
楼映台终于等到顾江雪眉眼松动,看着他一点点舒展,咬紧的唇也放开,唇瓣被他自个儿咬出了血色,下口真狠。
楼映台手一拂,将顾江雪唇上的小伤口用灵力抹了。
拽着他的爪子也终于放开,楼映台瞧了瞧自己手上被抓出的月牙印,先给顾江雪指尖嫣红的血擦了,才把自己收拾妥当。
这么点小伤,灵力一转就能不留痕迹,跟顾江雪身上深可见骨的伤不一样。
楼映台放下袖子,刚准备退回正人君子的距离,就察觉到袖子一紧。
他垂眸看去。
顾江雪无意识用手指拽住了他袖口一角。
小心翼翼,却又死死地不肯松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楼映台抿了抿唇。
他硬着心肠动了动,没把衣角拽出来。
力气不大,怕把顾江雪吵醒。
我试过了,楼映台不动声色地想,是你要我留下的。
于是他顺势躺下,躺得依然规规矩矩,但太近了,两人的发丝若有似无勾着一两缕,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顾江雪手里拽着衣角,已经完全放松,睡得香甜,还下意识往楼映台这边蹭了蹭。
呼吸要洒在脖颈上了。
楼映台:“……”
顾江雪睡着的时候,也挺可气的。
可气的人枕着明月清风,难得好眠。
士别三日不得了,连起床气都有了。
昨晚究竟有没有梦魇,顾江雪已经记不清了,或许自己昨晚真的没发疯,难不成自己变成半魔半道后连疯病也散了?
他入魔一年,用的又是那样惨烈的方式,即便魔气如今安稳不影响神智,也早在心里留下了裂痕,一时半会儿补不好。
人生在世,过得这么苦了,有时候真想疯一疯。
但他不想在楼映台面前疯。
顾江雪觉得昨晚可能只是运气好,怕之后还会做梦,觎着楼映台的神色:“要不我们今晚还是分开……”
“一起。”楼映台不由分说。
小固执。
顾江雪磨了磨牙,又想挠爪子了。
好在接下来两天他夜里睡得好,醒来无事发生。
灵丹妙药还有治疗符箓不要钱地砸在顾江雪身上,他伤终于好得差不多,能下地了。
伤一好,顾江雪就有了正当理由强烈要求分房睡。
先前睡得那么沉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直接晕死,但伤好了,就不一样了,噩梦做起来被楼映台逮住怎么办。
楼映台终于拗不过他,同意了。
不过搬去客房的不是顾江雪,是楼映台。
他说顾江雪都睡习惯了,接着睡吧。
反正客房也在少主院子里,走两步的距离。
楼家的医修这些天恨不得把顾江雪里里外外都看个精光,还有奉神司前来确认的医修也是如此。
世上独一份的半魔半道啊,可太稀奇了!
医修们的心蠢蠢欲动。
顾江雪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眼里的小白鼠,能屈能伸,对着医修们嘴甜如蜜,求各位大能高抬贵手,千万别拿他试药。
医修们个个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走的时候都心满意足,恐怕都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了。
连奉神司那个医修都对他抱了好感,想来回去美言不成问题。
楼映台冷眼旁观,楼依依抱臂啧啧称奇:“他好会。”
“花言巧语。”楼映台点评。
楼依依:“他怎么不对着你说?”
楼映台:“我不需要。”
楼依依就笑了:“好大一股酸味。”
作为客人,能下地了,顾江雪自然得去拜见家主楼老爷子。
楼映台父母早逝,由楼老爷子一手带大,老爷子有张刚正不阿的脸,气度上很有楼家特质。
楼家特质是什么呢,除了武德充沛,还讲理。
嘴上道理要是说不通,就用拳头,总能通的。
楼家虽然重视血脉子嗣,但绝不迂腐,不然楼映台父母还在世时,也不会让儿子跟另一个小男娃定亲。
顾江雪和楼映台还小时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未婚夫,以后要一起过,但未婚夫能干嘛呢,不知道;要一起过多久呢,不知道。
总之待在一块儿就对了嘛。
小孩儿的情谊很单纯。
顾江雪如果真是顾家少主,过了十八岁,没准这会儿都该跟楼映台敬告天地,举办合籍大典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来历不明,不是顾家真正的少爷。
楼老爷子见了顾江雪,没有多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如果事事计较,不利于修身养性。
至于开口认下倒霉蛋的楼老祖,轻易不出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顾江雪也见不到他的面,只能在老祖洞府外遥遥拜谢。
这期间,外面传来了消息。
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
好消息是薛风竹醒了;
坏消息是他伤势太重刺激过度,想不起柳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多人第一反应:不是吧!?
奉神司负责稽查的人也怀疑,这也太巧了。
可线索就断在这里,柳家的案子一时竟成为了悬案。
不过当时魔气冲天是薛家门人都看见的,所以事情肯定跟邪魔脱不开关系,而顾江雪又能驾驭魔气,因此,仍有些人觉得他就是凶手。
而且半个魔身终究也不算道门仙人了,还能生蛋……顾江雪如今到底算个什么物种啊?
顾江雪人不在外,但外面处处有他的流言,很热闹。
薛家丢了个小少爷,又伤了个少主,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轻易不让人去探望薛风竹。
楼映台也只能用玉牌传音,跟薛风竹说说话。
楼映台和薛风竹用玉牌传讯时顾江雪就在旁边一起,薛风竹气力不继,有大病未愈的虚弱,说不了两句就得停一停,等聊完,也没聊出个所以然。
薛风竹说自己是得到了弟弟的消息才去的柳家附近,后面的事,包括他对顾江雪嚎一嗓子凶手的事,他都忘了。
薛风竹半个月前丢了亲弟弟,找人找得筋疲力尽,如今碎了先天灵宝损了根基,修为倒退,也是多灾多难。
“我指认你为凶手的事,还是我醒来听旁人说的,”薛风竹声若游丝,“也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江雪,哥哥不可能害你。”
他讲话一句三喘,好像随时都能断气,顾江雪听着都替他累,也揪心:“信你,你先去歇着吧,等薛家看得不那么严了,我们再来看你。”
楼映台也叮嘱他好好休息,收了玉牌。
“太巧了。”顾江雪蹙眉沉吟,“我俩都是得了消息赶往柳家,时间来得那么恰好,简直像是被算计了……可是图什么呢?”
若说冲着薛家去,很有可能,短时间内两个少爷接连出事,但顾江雪呢?一个堕魔的仙门弃子,本来就在烂泥里,不管狠踩一脚还是干脆杀了,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
楼映台也觉得匪夷所思,他点出:“你是去找幽鬼。”
“你怀疑事跟幽鬼有关?”顾江雪笑了笑,薄凉得很,“那我可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了,非得看我被仙门乱刀砍死才痛快?”
楼映台不乐意听他最后一句话,把药塞给他,冷硬打断:“喝药。”
顾江雪皱了皱鼻子,还是乖乖接过:“今天有桂花糖水吗?”
楼映台想说没有,但是顾江雪眼巴巴瞧着他,片刻后,楼映台绷着脸,在对峙中率先移开了视线。
“……有。”
顾江雪吹了声哨:“谢啦!”
天天有楼映台亲手煮的桂花糖水喝,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今天这碗药喝完,他就可以不再服汤药,之后吃几颗灵丹也就差不多了,楼映台给他端来糖水,告诉他,自己后日要出门。
出门前,准备把缚龙锁的掌控权暂时给楼依依。
顾江雪一听,把糖水一饮而尽后道:“不成,要么你带我一起去,要么把锁给我解了。”
他乐意让楼映台锁一锁已经不易,换其他人绝对不行,依依也不行。
楼映台要真敢让别人来锁他,他可就要犯浑了。
柳家暂成悬案,自己半魔之身连奉神司都发话可以暂放,就算出门在外走一走,其余人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顾江雪又不可能真被一辈子锁宅子里。
顾江雪问:“你要去哪儿?”
楼映台:“飞花城。”
飞花城,顾江雪听过。
城池很小,甚至不能跟某些名镇相比,处在烟雨楼外楼和云天碧水川庇护的边缘地带,是个不起眼的小城。
就是这样的小城,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其凶恶的凶祟。
祟者,亡者也,人死后六欲不净,祟气横生,一旦祟气过重成了执,就可能生祟,死者徘徊于人世,需要修士度化,送与轮回。
其中过于凶险厉害的,就被称为“凶祟”。
飞花城城主当即向仙门求援,楼家和顾家也来了,可等修士到来时,城主已经以身为祭,以城为牢,化作阵法,镇压了凶祟。
城主修为平平,生前不出名,死后流芳,舍身成仁,无愧于天地大道。
存活的百姓在城外朝城主磕了头,含泪背井离乡。
修士们对城主义举肃然起敬。
城主的阵法威力如同他的修为,某些大能对上凶祟能一击化煞,他不行,这阵法得转十年,才能把凶祟消磨,中间不能有外人闯入,否则可能会出差错。
楼家和顾家的修士在飞花城外布下了迷阵和困阵,还立了石碑,警告来者勿入,又托附近姓连的修士帮忙照看,很是周全。
如今十年过去,可开城门,迎忠烈英魂,连家朝楼家顾家寄了信,邀他们同赴。
所以去飞花城就是场仪式,没什么危险,顾江雪:“早听城主英名,我也愿前去祭拜。”
楼映台却没点头,他看着顾江雪的眼睛,沉默须臾后,才终于开了口。
“顾迟也去。”
顾江雪瞳孔骤缩。
顾迟,顾迟啊。
难怪楼映台不想带他去。
顾江雪跟顾迟之间一笔烂账,真是算不清。
有些账还不好拿出来说,比如连顾迟本人或许都不知道,顾江雪的堕魔跟他还有点牵连。
顾江雪梦魇的毛病就是堕魔后染上的。
顾江雪袖子底下的手攥成了拳,眼神变了几回,却将表情控得很好,他故作轻松道:“没事,碰个面而已,不搭话就成了,我现在已不是顾家仆从,难道他还能吃了我?”
“出门在外也有遇上顾家人的可能性,我总不能因此再也不出门了吧。”
顾江雪说着说着,就真把话说顺畅了,滔滔不绝,他趴在桌上,伸出根指头,戳了戳楼映台手臂:“你还真想一辈子把我锁屋子里啊?”
楼映台要真敢点头,他顾江雪现在就敢——把他袖子戳烂。
非常有骨气。
“楼映台,”顾江雪白皙的手指头就在楼映台玄色的衣服上捏捏按按,“我想出门走走。”
桃花眼就这么勾勾瞧着楼映台,要多乖觉有多乖觉。
软硬兼施。
楼映台知道,看似撒娇,实则作妖。
装模作样。
他冷硬地想,别以为同样的招式每次都有用。
“楼映台,嗯?”
那尾音黏糊,不知道的,还以为如果楼映台说个“不”字,他就会原地委屈死。
多可怜啊。
楼映台:“……”
楼映台按了按手腕上的菩提子跟缚龙锁,不知道是跟锁较劲,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冷,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你若不在意,就去吧。”
上一刻还委委屈屈趴在桌上的顾江雪瞬间直起身,精神抖擞:“说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单手支着下巴,狡黠朝楼映台弯出好看的笑:“拉勾就不用了,你一言九鼎,我放心。”
楼映台:“……”
天晴了雨停了,给点阳光顾江雪他又行了。
楼映台深刻反省给他阳光的自己。
可反省什么呢,他明知道顾江雪玩什么花招,还让他得了逞。
越想越闷,索性干脆起身。
不如练剑。
“哎哎,楼映台,楼少爷?别走啊再说会儿话呗,怎么又生气啦——”
楼映台拂袖而去,顾江雪在他身后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院子里带着灵气的红梅开得正盛,却艳不过他眼波风光。
他好像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
待到楼映台走远了,顾江雪的笑声才渐渐停歇,他带着愉悦的余韵,抬起自己的手,松开,掌心已经被掐得血肉模糊。
得亏他身上带着伤,药气又重,才没让楼映台闻到新的血味。
顾江雪笑着叹气,不好,自己好像没那么豁达。
没事,再习惯习惯,肯定就能装得滴水不漏。
不就是见顾家人吗,万一能见到他十分想见的那几位,就是他赚了。
他可是日思夜想,想给他们送份大礼啊。
顾江雪温柔的眼里闪过暗芒,杀气都掩在了桃花潭里,一片平静。
他用灵力将这点浅显的伤口抹平,起身,在红梅树下挑挑拣拣。
这满院的花皆是灵物,不分时节开得很好。
顾江雪折了枝艳丽的花,轻步旋身,抱着红梅往房里去了。
馨香满身,遮去了伤痕的味道。
出门当天,顾江雪难得起了个早。
他在楼家这几天是多年没有的清宁,懒得骨头都要酥了,一大早爬起来,看得出心情非常好。
终于能出门走走,再窝下去,他就可真成懒猫了。
他还得继续找幽鬼,虽然楼映台有让楼家门人帮忙留意幽鬼消息,可这人神出鬼没,有时候情报网比不上撞大运。
顾江雪先前找到柳家附近,是在鬼市里买到的消息,结果出了柳家血案……
他还得找时间再去鬼市一趟。
顾江雪正想着,一群羽童捧着衣物鱼贯而入,要来伺候顾江雪洗漱穿衣。
顾江雪虽然从前是被人伺候惯的少爷,但近些年来已经不习惯他人近身:“东西放下,我自己来就行。”
一群羽童还没他腰高,齐刷刷摇头,带着鸟类鸣越的口音:“不行的,不行的。”
顾江雪看他们齐齐摇头的动作,给逗乐了:“怎么不行?”
羽童们又异口同声:“少主说,你不行!”
顾江雪:“……”
他抬手,狠狠锤了锤心口,咬牙切齿:“污蔑,我哪里不行!”
他如今是不怎么在意自己穿着打扮,头发弄不来复杂的编发,可简单拿发带一束也算齐齐整整,在外衣裳朴素了点,却也干净,哪里不行了!
顾江雪戳了戳为首羽童的额头,故意吓唬他们:“别学你们少主的犟脾气,出去吧,我可凶,当心我生气了拔你们的羽毛做毽子踢!”
羽童身后一双小翅膀骤然缩紧。
顾江雪还以为他可算被吓住了,又觉得吓唬小孩儿的自己不像个东西,正准备说句好话缓和下,却见羽童犹犹豫豫后,居然将翅膀一展,硬往顾江雪手里怼:“给你拔!”
那翅膀尖直接往顾江雪手心戳,悍不畏死大义凛然,顾江雪碰着松软的羽毛,节节败退。
他赶紧缩手,当然不可能真拔。
顾江雪万万没想到小小糯糯的羽童子竟然这么胆大,他低着头,跟童子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败下阵来。
“我对羽毛没兴趣,抱歉,方才不该吓唬你们,你们赢了……来吧。”
羽童们收回翅膀,互相对视,小眼亮晶晶。
哇,跟少主说的一样,顾少爷刀子嘴豆腐心,是纸老虎,他们完全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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