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送你。”顾江雪轻声道。
元澈再也等不到师父,能让好友送自己最后一程,似乎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但是……
元澈收紧了手里的药箱,他缓缓起身,迎着顾江雪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说话时嗓子很哑,以至于第一个音差点让人听不清。
“我……我不走。”他说。
顾江雪一愣:“什么?”
“我知道有些世家与某些不愿离世的邪祟达成合作,给他们下上缚印,留在人间帮忙,”元澈,“我也可以……”
顾江雪深吸一口气,怒意已经冲了出来:“你是不是——”
元澈被顾江雪的眼神给震慑得缩起肩膀,但仍然鼓足所有勇气,拿出生前都没有的胆子道,“我保证,在我撑不住快消散前,肯定告诉你们,让你们送我走,不耽误轮回。”
他想,虽然顾江雪说师父在神智彻底被魔气吞噬的那一刻就死了,可那具邪魔到底是延宸所化,伤害了顾江雪,他还想再帮着偿还一点,而且,即便去往来生,他也再见不到师父,所以他其实对轮回没了半点期待。
但这话不能说,说了江雪肯定不同意他留下。
元澈捧着自己的药箱,他道:“我想再讨一点时间,把我的医术传下去。”
他这样讲,顾江雪登时哑然,气话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确实有的祟与仙门大家定约,死后也继续发挥余热,但停留的时间越长,对祟来说就会越痛苦,若他们一不小心自行消散,轻则来世转生为畜或者不知什么东西;
重则魂消,断了来世路。
顾江雪哪愿意元澈受这份罪。
可元澈搬出想让医术继续传承的理由,这就让他阻止不下去了,因为这是元澈早逝的遗憾与不甘,是他毕生的愿望。
元澈看看顾江雪,又看看楼映台,轻声道:“可以吗?”
顾江雪久久无法言语。
人生不留遗憾的人能有几个,哪怕如曲城主那般洒脱的人,若不是他自知离消散不远,说不定也会想陪笛照月再走走。
曲庭槐知道,笛照月也知道,所以他们谁都没有提。
楼映台以指掐诀,灵力在元澈身上转过一圈,道:“以你的情况,最多只能再停一年。”
元澈:“一年也够了!”
他知道楼映台这样讲,就是松口的意思,于是眼巴巴看向顾江雪。
顾江雪迎着他澄澈的眼,默然半晌,最后朝他道:“过来。”
元澈有点害怕顾江雪要直接度化他,但是踟蹰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顾江雪拉过元澈的手,在他手臂上用灵力刻下了一长串元澈看不懂的“鬼画符”。
这是缚印,祟只能在他们诞生的地方扎根,去不了别处,只有被画上缚印,才能离开诞生地,到其他地方走动。
并且顾江雪画的是经他改良的缚印。
“但凡你的祟体有一点点不对劲,我都能立马感知到,然后度化你。”
这还是顾江雪从漱玉道尊给自己下的印诀上得到灵感,举一反三,所做出的新印咒,他确实是个天才,对修道的感悟简直无人能及。
元澈眼神一亮,顾江雪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傻不傻!”
元澈“哎哟”一声,随即揉着脑门腼腆笑了笑。
只是这个笑是装出来的,因为太过勉强,其实比哭还难看。
顾江雪知道,元澈心里此刻心心念念的恐怕全是他师父,但是不敢在自己面前表露半点,正努力用其他表现来掩盖。
顾江雪又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给你点时间,”他说,“我们去院子外等你。”
元澈一愣,明白过来顾江雪的体贴,还没消肿的眼睛又是一红,嘴唇翕动,到底什么也没说了,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其余人一离开,元澈就先进了药庐,收拾东西。
这里基本每样东西,都有师父和他的影子。
小时候,他想得真的很简单,亲人相伴,行医救人,普普通通过一生。
……可惜他走得太早了,走在了十七岁;又回来得太晚了,没能阻止师父入魔。
元澈吸了吸鼻子,喉中哽咽,他收拾了些师父的东□□自来到药庐附近自己的坟冢旁边,用祟气挖坑,给师父立了个衣冠冢。
他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死者送死者,他们其实都已经停留在了过去。
元澈抹了抹眼,起身后朝外慢慢走去,这一走,他恐怕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鬼主站在顾江雪等人身后,瞧着元澈缓缓而来,心乱如麻拨了拨算盘。
祟长留世间对他们自己来说坏处太大,他其实是想劝劝的,但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连顾江雪都说不动元澈,凭他跟小医仙那点交情,更不可能劝得住。
他最后叹了口气,朝元澈拱手,给他留下玉牌:“小医仙以后若有需要,尽管跟我开口。”
元澈连忙推辞,但鬼主不由分说塞给他,大有他不接不行的意思,元澈拗不过,只好勉强接下。
虽然没能送小医仙走,但这事儿算是解决了,鬼主按照承诺,拿出了法宝“往生引”。
“此物赠与两位,聊表谢意。”鬼主道,“至于摆下生死擂要买顾公子性命的人,他没有留名,但我们做生意求个稳妥,暗地都会留一张画像。”
鬼主从听到生死擂那时起,就早有准备,把画像带走了。
他将一副画卷递到顾江雪手中。
顾江雪“唰”地展开——
一个带着鬼面具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与幽鬼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
第31章 亲完就跑,刺激
幽鬼的面具很独特,似鬼非鬼,似人非人,青铜色泽,顶端两个角,但有一根被折了半截。
顾江雪看着这个被他和顾迟遍寻多年不得的人,通过这次生死擂,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一件事。
幽鬼最初或许就不是冲着顾家去的,他从始至终最在意的就只有顾江雪。
他把顾江雪送进顾家,十五年掌上明珠的日子后,又送回仇恨满心的顾迟,让他一朝跌落泥潭;摆下生死擂杀他,但又没完全杀死他。
若柳家血案也跟他有关,是他故意放出消息引自己前去……为了借仙门的手杀了自己?
不,不对。
这样一步步的做法,比起说杀了自己,不如说,让自己众叛亲离和绝望或许更重要。
狸猫换太子,让他与顾家恩怨至今是众人心中的刺;柳家血案,薛风竹与他之间被埋下了疑窦的种子,漱玉道尊还亲自来诛魔。
电光石火间,顾江雪猛然想到,鬼市生死擂一事,让他怀疑楼家内可能有人泄露消息,要害他或者楼映台。
顾家、薛风竹和漱玉道尊,再到楼家。
全是他曾经在乎、或者此时正放在心上,割不下的牵扯。
一张无形的手,好像要把他身边美好的牵绊与事物,一点点碾碎给他看。
生死擂一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楼家其他人,可他这么聪明,如果他在屡遭背叛后心如死灰多想一点,怀疑上楼映台了呢?
楼映台恰好碰上了他被仙门追杀、楼映台又知道他要来鬼市。
或者说,某人就是要引导他去怀疑楼映台,一次不成,或许还有下次。
什么时候顾江雪对楼映台都死心了,那这个天地间就再没有半点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幽鬼,或者说有人想看到自己这样?
他当年一介婴儿,能干什么事,如果是上一辈的恩怨,可就算跟顾江雪真正的父母有深仇大恨,这种做法也让人匪夷所思。
顾江雪想不到半点好处。
要么幕后之人就是个疯子,要么他身上还有什么自己没搞懂、但是别人能看到的好处。
顾江雪“唰”地一下阖上卷轴,面色阴晴不定,他猛地抓住楼映台的手:“先前我被仙门追杀时碰上你,你是怎么到那儿去的,恰巧?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楼映台愣了愣,他明白顾江雪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仔细地回想:他那时在外找顾江雪,沿途帮忙度化邪祟,那家人很感激,大张旗鼓感谢,虽不是楼映台本意,但楼家少主在此的消息很快传得人尽皆知。
接着他看到奉神司弟子集结,说有邪魔朝这边来了,于是决定跟上去看看,而后……就碰到了顾江雪。
他先前还以为顾江雪知道他在此地的消息,所以往这边跑,是为了见他,后来顾江雪说他绝不是故意找来,两人不过偶遇,楼映台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楼映台把自己想到的讲给了顾江雪听。
“仙门围堵,我能跑的方向就没几个选择,”顾江雪面色沉沉,“偏偏往那边跑,就遇上了你。”
楼映台明白过来:“你怀疑我们碰见,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人想帮你?”楼依依道,“毕竟兄长要是碰上你,肯定会出手帮忙。”
顾江雪却摇摇头:“若真有人操纵,他可未必是想帮我。”
顾江雪轻轻看了楼映台一眼。
若有人想挑拨他们的关系,让他对楼映台产生怀疑或死心,那还真是小瞧了他俩。
那人即低估了他俩在彼此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他们各自的坚持。
这人不会是与他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毕竟在鬼哭崖之前,外面仙门大部分人早以为婚约废除后,顾江雪跟楼映台就没有瓜葛了,而这人知道楼映台在顾江雪心里有一席之地;
也不会是与他们格外亲近的人,因为特别熟知他俩的人,不会看轻他们的执着。
不过即便是这人,恐怕也没料到顾江雪死而复生,改变了一点命运,还带回个孩子。
顾江雪怀疑谁都不可能怀疑至死都不愿意松开他的楼映台。
幽鬼……或者说幕后黑手藏在哪儿,顾家、楼家、奉神司?他一直戴着面具也查不到真实身份,的确有可能灯下黑,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楼映台:“想到了什么?”
“有人见不得我好,非得要我满怀绝望再不得好死。”
楼映台面色一沉,顾江雪晃了晃手里的画卷:“接下来要去薛家取魄珠,我们正好再详细问问薛风竹,从他弟弟失踪到他查到消息,这回事无巨细都不能放过。”
看看薛风竹是不是也被人设计了。
元澈不明所以,但第一句话听得他毛骨悚然:“谁要害你?”
顾江雪把幽鬼的画卷收起:“是人是鬼,抓住就分明了。”
鬼主之后可就不同路了,他先行告辞,楼映台唤出云舟,不料楼依依脚尖却一挪,她道:“我就不与你们一道去薛家了。”
先前同去鬼市,想的是里面情形不明,好有个照应,去薛家就不必她操心了。
楼映台点头,楼依依是个大姑娘了,自然也有自己的事,顾江雪顺口问:“你去哪儿,让你哥捎你一程。”
楼依依笑:“不同路,我想……再去柳家附近看看。”
这个答案让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沉默,两人对视一眼,顾江雪轻声开口:“依依,是元澈的情形让你多想了吗?”
元澈抱着药箱,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楼依依也不扭捏:“有点,我也知道人与人不同,去看看,没抱多大希望,就当祭拜一下。”
柳家血案那样惨,却没有一个人化成邪祟,与他们家自己修的清心功法也有关,无论修为高低,心性和清气都不差,因此死后尸身连浊气都没多少。
元澈死后七日也没变邪祟,但他硬生生散了功德,又回来了。
楼依依就忍不住想,万一柳二、或者还有哪个柳家人也这么干呢?
他们死得那样不明不白,会不会有人也在黄泉路上拼着一口劲,拼命想要回头,想将凶手拖下地狱。
但是……楼依依也知道,柳二没有元澈那样的功德,柳家其他人恐怕也未必有,即便想散功德,也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否则世间早乱套了。
楼依依握着枪杆,指腹不轻不重擦过上面那片小小的柳叶,她说:“我本也想着常去祭拜,如今不过是去的次数再多一点。”
柳二或许都投胎去了,回不来了,但如果他真死脑筋挣扎着爬回来了……她不愿意柳二像小医仙那样,傻等在原地,却没有人去看他。
毕竟邪祟诞生后,就被束缚在了他落地的地方,没有缚印,他们就算想去别处也不成,只能等着人来。
楼依依深吸一口气,摆摆手:“我去看一看就回家,回头见。”
她背着枪杆往柳家方向走掉,顾江雪楼映台还有元澈三人上了云舟,朝薛家而去。
要收留邪祟,这事儿楼映台还得跟家里汇报,他捏着传音玉牌与爷爷说话,顾江雪就在这边给元澈挑了些近年来发生的事说。
元澈小心翼翼捧着茶杯,他许久没摸过人间真正的热茶了,只暖着手,舍不得喝,听着顾江雪说的话,听着听着就睁大了眼。
“薛公子伤得那样重!”
“啊?你们有孩子了!?”
元澈惊得差点将杯子抖出去,顾江雪失笑:“你别激动。”
“有孩子是好事呀,虽然你有点担心那所谓的神迹,但帮了你不是吗?”元澈替他俩高兴,随后又失落,叹息,“我到底没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顾江雪:“……”
他轻咳一声:“我跟他还不是道侣,没有办合籍大典。”
元澈微微睁大眼,他看了看顾江雪,又看了看楼映台,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那、那我走之前,能喝到你俩的喜酒吗?”
在他认知里,就没有这俩人不成婚的可能性。
顾江雪张了张嘴,想来伶牙俐齿的他对着这双澄澈纯真的眼,一时无言。
他想说得看什么时候能把所有蹊跷的事解决完,也许不止一年,可元澈最多还有一年时间……
楼映台突然出声了。
“能。”
他如此笃定,顾江雪不由偏头看向他。
楼映台巍然不动,他已经与家里说完了元澈的事,收齐传音玉牌,在顾江雪看过来后,从桌案下伸掌,覆住了顾江雪搭在身侧的手。
顾江雪纤长的睫羽和手同时轻颤。
他如今寒症被遏制,虽然还得喝一年的药才能痊愈,但四肢的温度已经稍有回暖,从寒冰似铁变成了微凉,楼映台碰上来,也能回应给他一点点温度了。
顾江雪抿了抿唇,他没有附和楼映台的话,却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
元澈很高兴:“那我就等着喝喜酒了!”
楼映台在桌案下静悄悄焐着顾江雪的手指,点了点头。
“对了,关于江雪身上的魔气,没有人体内只有一半魔气的先例,既然如此,我在想,能不能把魔气看做病症,从体内驱逐出去?”
楼映台手指顿时一紧,顾江雪察觉了,将手掌翻过来,反握住楼映台的手,用指尖安抚似地轻轻挠了挠他掌心,在楼映台一怔时,才缓缓摇了摇头,说:“单纯这么比方不恰当。”
顾江雪道:“如今这一半的魔气也是我的生机,剪不断,寻常方法怕是行不通。”
元澈按了按自己心口,那里没有心跳,他存在世间,凭的是一身祟气,如果祟气散了,他也就不在了,顾江雪那一半的魔气与之相同。
“你说得对,但一定还有办法的,我想想,我想想……”
元澈每当沉进医术里,外界的纷纷扰扰就与他无关,相当可怕的集中力,顾江雪和楼映台见他喃喃自语,很快开始写写画画,连顾江雪叫他都没听见。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把这个舱让给元澈,他俩去了隔壁舱休息。
顾江雪捏着传音玉牌,朝鲛人询问小倒霉蛋的情况,知道孩子一切安好,遂放下心,他刚结束传音,鼻尖就传来一股酸苦的药味。
顾江雪一扭头,就见楼映台从外面端了一碗乌黑的药汁进来。
顾江雪被熏得往后一仰:“你什么时候煎的!?”
楼映台:“上云舟就熬上了。”
这是元澈开的治寒症的方子,上面所需药材恰好楼映台的储物器里都有,既然如此,服药就从今天开始。
早点痊愈,也能少受点罪。
顾江雪将药碗接过来,鼻尖轻轻嗅了嗅,这真是他闻过最苦的药味儿,直冲天灵盖,让他这个死要面子能强忍的人都有点退缩。
顾江雪半天下不去嘴。
楼映台已经把蜜饯拿出来摆上了:“有蜜饯。”
有蜜饯也架不住这碗药的恐怖啊。
长痛不如短痛,顾江雪憋着气息咕咚咚把药一口闷了,刚放下碗,楼映台就把蜜饯塞进了过来。
顾江雪立刻张嘴咬:他急需蜜饯救命!
他咬得太急,而楼映台收手太慢,这一下,顾江雪的唇瓣就含住了楼映台的指尖。
两个人动作同时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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