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沉默片刻,太子说:“有时,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殿下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随心而为。但,”俞梢云顿了顿,“殿下,言行举止是骗不了人的,您实在太关注裴文书了,只要是您身边的老人,迟早都会看出端倪。结子都……”
“都如何?”
“结子说,他说……”俞梢云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说裴文书好似要做太子妃,否则殿下怎么会让他一个暗卫首领去做盯梢的活计?您是担心太、裴文书的安危,也是怕裴文书在外头和别的野男人勾勾搭搭。”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黏糊的气声了。
但太子还是听懂了,“他们私下如此议论我?”
俞梢云赶紧解释说:“没有议论没有议论,是结子自己嘀嘀咕咕,叫卑职听见了。卑职可不是打小报告啊,就是想说……诶,您想啊,咱们这些人里,就结子和白唐是最不懂情啊爱啊的,现如今连结子都这么想了,那……裴文书呢?”
太子眉尖微蹙。
“咱们自己人倒是无妨,可裴文书多细致敏锐一人儿啊,要是这么下去,他真的不会怀疑您对他其实……”
俞梢云点到为止,没敢说透。
“东宫不是裴溪亭的归宿,而是他的囚笼。”太子说,“梢云,你不该劝我放他飞进来。”
俞梢云说:“可裴文书喜欢的是您,不是‘太子’,他不是想要飞进东宫,是想飞到您身边。”
“我就是太子。”太子微微歪头,突然笑了笑,“当然,有时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裴文书分得清。”俞梢云说,“他看您的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太子沉默良久,说:“所以他识人不清。”
第56章 龇牙 裴亭:嗷——嗷——
翌日傍晚, 裴溪亭随同自己的两位领导一同入宫,径直去了举办宴会的月华殿。
殿内人头攒动,热闹至极, 在京六品及以上官员及三两家眷分座两列,裴溪亭站在末尾往上一看,认为坐在这里的人很舒服, 完全看不清高台, 可以自顾自地吃饱喝足。
“瞅什么呢?”陆茫回头拉了裴溪亭一把, “咱俩沾光, 和游大人坐一起。”
裴溪亭“诶”了一声, 和陆茫追上游踪的脚步,并没有注意到席间的裴家人都在看他。
裴彦看着掠过自己,最后坐在游踪身后的裴溪亭, 心中情绪复杂至极,他在官场沉浮了大半辈子, 如今也就坐在五品的座席, 可裴溪亭一个没有品级的小文书, 竟然坐到了他前头。
“见到父亲,竟然一眼不瞧, 不来行礼,实在无法无天。”汪氏沉声说。
裴彦回过神来,说:“溪亭根本没有看见我们。”
汪氏:“……”
她压下不满,转头看向安安静静的裴清禾,说:“今日若非你二哥不在, 三哥以公职衙门的名义不能同席,你是没资格入宫赴宴的,因此你要抓住机会, 这席间都是官家子弟,你不嫁梅小侯爷,那便自己择一门好婚事。”
裴清禾不以为意,更不以为然,面上却柔柔一笑,说:“谨记夫人教诲。”
官员及家眷陆续到齐,最后内侍扬声,瞿皇后到了,由瞿家两姐妹陪着,太子带着宗鹭走在后头。
裴溪亭的眼光穿过前方的人群,直勾勾地落在太子身上。这是他头一回见太子穿太子常服,紫袍玉带,高冠玉簪,霞姿月韵,说句世罕其俦不为过。
“看呆了?”陆茫贼兮兮地问。
游踪也瞧了一眼裴溪亭。
裴溪亭完全舍不得说假话,“嗯”了一声,笑道:“看呆啦。”
就在这时,太子的目光掠过人群,一眼落在他身上,裴溪亭一愣,却见太子已经收回了目光。这一眼如飞鸟掠湖,极轻极快,难以捕捉,湖面却有涟漪。
三人落座,众人齐声跪拜行礼,内侍道:“平身,入座。”
瞿皇后凤冠礼服,雍容华贵逼人,语气却十足温和。她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与群臣家眷共饮一杯,便让大家自己吃喝。
粉裙花冠的舞姬踩着乐声入场,在台上衣袂飘扬,殿内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瞿皇后看了眼乌泱泱的人群,目光停在左侧笼鹤司所在,恰好裴溪亭正看着高台的方向,她立刻笑着招了下手。
裴溪亭一愣,坐在位置上没动,却见瞿皇后又招了下手,的确是朝着他。
裴溪亭放下与前后左右都不相同的玛瑙杯,和前后左右都没有的石榴汁,起身绕出坐席,顺着左侧的阶梯上去了。
一时间,目光攒动,各色各样,同时落在裴溪亭身上。
裴溪亭今日一身彩绣香色长袍,头发用同系抹额穿束,人似焜耀宫灯下的一柄玉如意。
瞿皇后笑着看他走上来,说:“这是你头一回参加宫宴吧?”
裴溪亭说“是”,从前的“裴溪亭”是个社恐,莫说宫宴这样的地方,就算是让他去参加学院里的各种宴会活动都是为难他。
“别紧张,就当是来吃饭。”瞿皇后拉着裴溪亭的胳膊,示意他凑近,却闻到裴溪亭脖颈间有淡淡的花蜜和红枣香。
这香味悠远绵长,瞿皇后吸了下鼻子,瞥一眼一旁的太子,小声说:“今夜是我坐主位,没那么多规矩。”
裴溪亭不敢也不会在人前蛐蛐太子,笑着说:“谢娘娘关心,我不紧张。”
瞿皇后点头,说:“诶,溪亭,你今日擦的是什么香?”
“回娘娘,是降真香,家妹清禾的拙作,她自己借着香方调制的。”裴溪亭说。
瞿皇后说:“很好闻啊,花蜜香和红枣香互相衬托,比例恰到好处,看来你妹妹在香道上颇有研究。”
“娘娘谬赞了。”裴溪亭笑了笑,“小丫头平日在闺阁中闲来无事,自己瞎折腾的,自己用着还好,拿出去就丢人现眼了,索性让臣消耗了。”
“诶,你别替你妹妹谦虚,我说好,那就是好。”瞿皇后抬了抬下巴,“难道你觉得我也丢人现眼吗?”
“臣哪里敢?娘娘见多识广,您说好,那必然是好。”裴溪亭赔笑,“若娘娘不嫌,臣便借花献佛,替您试试,若您觉得好,臣改日便将香膏送去凤仪宫?”
瞿皇后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说:“快试试。”
“好。”裴溪亭从袖袋中摸出一小罐香,用勺片剜出一小块抹在瞿皇后的手腕上,伸出双腕互相轻蹭,“您试试?”
瞿皇后照着做了,而后拿到鼻尖一嗅,笑着说:“这膏脂倒是不厚腻,我喜欢。你妹妹今夜可入宫来了?”
“正在席间。”裴溪亭说。
“若蕙。”瞿皇后说,“将这碟海棠糕赏给裴家姑娘。”
赏赐糕点用不着凤仪宫的姑姑亲自下去,这是要代皇后考量裴清禾的意思,裴溪亭知道这香是送出去了,便笑了笑。可一瞥眼,他就对上了太子殿下看透一切的眼神。
没干坏事,裴溪亭不心虚,朝太子笑了笑,明眸皓齿,一笑百媚。
“……”太子收回目光,抿了口酒。
太子身旁的宗鹭将两人的目光对视纳入眼底,心中又琢磨起来,面前的小碟却突然多出一块蟹肉。
他偏头一看,太子目光平淡,说:“好好用膳。”
“是,五叔。”宗鹭心虚地偏过头,随即又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心虚?
他为何觉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看看五叔与裴文书二人对视就该心虚?
大庭广众之下,五叔不过是与裴文书对视了一眼,为何就不许他再看?
宗鹭觉得自己的“琢磨”又近了一大步,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想明白为何五叔与裴文书之间的气氛如此奇怪。
瞿皇后命人斟酒,说:“那咱们喝一杯?”
裴溪亭闻言颔首,待内侍端着托盘走到身边,捧起酒盏就要饮下,抬眼却对上太子漆黑如深潭的眼。他手腕一顿,反应过来,没敢再喝。
“怎么了?”瞿皇后疑惑地看着他。
裴溪亭正要开口,太子便说:“给他换杯。”
太子身后的内侍闻言应声,很快换了玛瑙杯给裴溪亭。瞿皇后看着,简直摸不着头脑,说:“请问这是什么仪式?”
“您不觉得他今日很像玛瑙吗?”太子看着裴溪亭,目光深邃,“流光溢彩,明丽皎然。”
虽然太子殿下是客观评价,但裴溪亭还是心口一跳,在这杯觥交错的热闹间怦然心动。
瞿皇后闻言也愣了愣,虽说裴溪亭这孩子担得起这样的评价,可从太子嘴里说出来,奇哉怪哉。
“多谢殿下赞誉。”裴溪亭压制住情绪,主动和瞿皇后碰杯,“今日佳节,臣以此杯祝娘娘君心似月,明亮圆满,福泽绵长。”
“承你吉言。”瞿皇后笑着说,“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裴溪亭笑着道谢,举杯饮下,入口是清甜的石榴汁,和他桌上的一模一样。他将玛瑙杯放在托盘上,和瞿皇后说了两句话,便退下了。
重新入座,裴溪亭瞧见若蕙姑姑回去与皇后说了几句话,皇后笑着点了下头,又说了句什么,若蕙姑姑也笑着点了下头,看来是对裴清禾颇为满意。
梅绣端着酒杯坐到裴溪亭身旁,说:“望什么呢?”
“小侯爷怎么过来了?”裴溪亭说,“不能蹿座。”
“谁说的?我这一路下来也没人拦我啊?”梅绣不以为然,“来,喝一杯。”
裴溪亭也不撵他,端起玛瑙杯和他碰了一杯,余光瞥见什么,说:“梅侯在盯着你。”
“爱看看呗。”梅绣说,“你瞧见没,梅邑今儿没来。”
裴溪亭看了一眼,梅家和瞿家是对坐,梅侯身旁的贵妇人珠光宝气,笑容可掬,再看坐在瞿棹身旁的那位夫人,侧脸冷凝,表情应当是不大欢喜、客气的。
这气氛,梅邑要是来了,估计整晚都不敢抬头。
梅绣幸灾乐祸,说:“你信不信,若不是在宫宴,若不是梅邑没来,瞿夫人冲上去就是一巴掌。”
裴溪亭挑眉,“这么横?”
“瞿棹的爹娘是文武配,水火交融啊。”梅绣说着拿起裴溪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后眉毛一拧,又品了品才确定,“这不是酒吧,什么玩意儿?”
“石榴汁。”裴溪亭夺过酒壶,“不爱喝别喝,糟蹋。”
“哪来的石榴汁?”梅绣说,“你自带的?不对啊,这酒壶是御用的东西……你爹利用职务之便偷偷给你塞的?”
“宫里有石榴汁有什么奇怪?”裴溪亭尝了口蟹,左右一扫,发现自己的蟹碟比人家都小,很明显也被特殊关照了。
“奇怪的是人家都没有,就你有。”梅绣看向那碟蟹肉,灵机一动,“琼浆玉液不给你喝,拿石榴汁打发你,肥蟹也只给你这么一点——你得罪宫里的人了?”
裴溪亭:“……”
“不对啊,皇后娘娘刚才还特意叫你上去呢……哦,”梅绣懂了,“她特意叫你上去训斥你!”
“行了。”裴溪亭把那碟蟹肉放到梅绣面前,“多吃,补补脑。”
梅绣喜笑颜开,感动地说:“溪亭,你果然是关心我的,大到前程,小到饮食,事无巨细。”
一旁的陆茫难言地瞅了眼梅小侯爷,心说:这不傻子吗?听不出好赖话。
而作为一名风月书生,他又偷摸地往上方瞥一眼,果然看见太子殿下执杯饮酒,眼神却是落到这方的。虽说殿下的眼神不好品味,可只要他在关注裴溪亭,那就是最好品味的。
陆茫收回眼神,哈哈一笑。
裴溪亭和游踪同时看向突发恶疾的陆主簿,梅绣也露出看同类的表情。
“……”陆茫嘿嘿一笑,把脸埋入小天酥里。
瞿家座席间,瞿蓁蠢蠢欲动,瞿兰连忙把人摁住,说:“这么多人,你别乱来。”
“我没想乱来,”瞿蓁直勾勾地瞧着裴溪亭的脸,“看着也能下饭呀。”
瞿兰戳她脑门,说:“没出息的丫头!”
“别看了,越看越想,越想越得不到,徒增烦恼呐。”瞿棹说。
“你怎么总是泼我冷水!”瞿蓁愤愤地瞪了眼瞿棹,对前头的瞿夫人告状,“娘亲,哥哥总是用冰冷的言语伤害我,他这是不友姊妹,您得说说他!”
瞿夫人怒目而视,瞿棹“嘿”了一声,投降了,拿起酒壶给瞿蓁斟酒,说:“好好好,是我不对,哥哥给你赔罪了,这杯我饮尽,你随意。”
瞿蓁这才满意,转头却见裴溪亭和梅绣一道离席了,这下再也坐不住了,立马放下酒杯追了出去。
“……死丫头!”瞿棹扫一眼四周,却见那两位果然也前后离席了。
裴溪亭和梅绣出门透气,梅绣认得路,带裴溪亭去了月华殿后头的金桂园。路上有说有笑,裴溪亭却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假山,说:“出来。”
梅绣转身,目光变得警惕,冷声说:“聋了,滚出来!”
“你吼什么!”瞿蓁从假山后走出去,大步走到梅绣身前,双手一叉腰,抬头挺胸,“是我,你怎样?”
一看是她,梅绣眼中的冷意散了,重新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妹妹不在宴席上,偷偷跟着我们,意欲何为?”
“谁跟着你了?走开!”瞿蓁挤开梅绣,仰头盯着裴溪亭,四目相对,她脑子一堵,竟把要说的话忘了。
裴溪亭方才就瞧见这姑娘坐在瞿棹身后,又是这么一副脾气,自然猜到了她是瞿家姐妹中的瞿蓁。他说:“瞿小姐有话请说。”
“我、我是想来问你,”瞿蓁清了清嗓子,重拾气势,“你为什么不愿娶我?”
梅绣:“啥!”
裴溪亭看着姑娘家明亮的眼睛,温和地说:“因为我不喜欢小姐。”
瞿蓁眉尖一蹙,说:“你都不认识我,怎么确定不会喜欢我?”
“也许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裴溪亭笑了笑,“他与姑娘截然不同。”
梅绣:“啥!!”
不远处的游廊拐角后,太子停下脚步,听见少年人声音清悦,含笑而认真。
瞿蓁不甘心地说:“也许你认识我之后,会觉得我比她更好。”
“瞿小姐自然很好,可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我既然有了心上人,旁人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裴溪亭说。
瞿蓁咬了咬唇,说:“那你会娶她吗?”
“如果他愿意。”裴溪亭眼里掠过失落,教瞿蓁看见了,心念陡转,猜测道,“她不喜欢你?”
裴溪亭说:“是的。”
梅绣:“啥!!!”
这一嗓子吼得裴溪亭耳朵嗡嗡,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这个捧哏的搡开。
瞿蓁本想询问裴溪亭和太子到底是不是那样的关系,无奈梅绣还杵在这儿。此时一听那心上人不喜欢裴溪亭,那这个人是不是太子都无所谓了,她立马重燃生机,说:“她不喜欢你,说明你俩没缘分!这个时候,你得向前看!”
梅绣:“对!”
“世间那么多人,总有你喜欢也喜欢你的!”
梅绣:“对!!”
“不要再想着她了,看看别人啊!”
梅绣:“对!!!”
“……好了,二位。”裴溪亭捂住被左右声波攻击的双耳,微微一笑,“告辞。”
两人迈步要追,裴溪亭疾步快走,头也不回地说:“小侯爷助我,改日请你吃饭!”
梅绣闻言一个刹脚,伸手拦住瞿蓁,风流倜傥地往那儿一站,说:“行了,妹妹,死心吧,他不喜欢你。”
“你也死心吧。”瞿蓁握拳往梅绣脸前一晃,咬着一口小白牙恶狠狠地说,“别想拿你在外头的花花做派哄骗裴溪亭,你配不上他!”
梅绣气急败坏,伸手去揪瞿蓁的小髻,瞿蓁反手一挠,两人就地扭打起来,成功让裴溪亭逃之夭夭。
裴溪亭绕出层叠假山,踩着阶梯进入游廊,顺手右拐,一路疾行,出游廊踩着花/径钻入月洞门,入目是一座花园。
左右无人,夜风徐徐,裴溪亭呼了口气,正犹豫是左转还是右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
那脚步声急匆匆的,直奔他而来,裴溪亭转身,对上上官桀阴沉的脸。
“你和瞿蓁说的话,我听见了。”上官桀盯着裴溪亭的眼睛,“你是骗她的,还是真的?”
裴溪亭说:“真的。”
上官桀不肯放过裴溪亭的任何表情,因此他笃定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心虚、犹豫,裴溪亭说得轻巧自然,绝对真心。
上官桀嘴角抽搐,沉声说:“是谁?”
裴溪亭淡声说:“小侯爷喝醉了,早些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被上官桀一把握住胳膊拽了回来,那股子牛劲儿攥得裴溪亭手腕一痛,几乎一下子就火了。
“上官桀!”裴溪亭抬眼,冷声说,“有病就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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