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内服的迷药。”元方说,“吃了倒头就睡。”
裴溪亭笑了笑,“来一口。”
元方转身去自己房间摸了药,回去推开裴溪亭的房门,端着杯冷水让他将就着吞了点药粉,说:“味道如何?”
“没啥味道……”裴溪亭抿了抿嘴巴,倒头就栽了下去,没了声音。
元方伸手帮裴溪亭盖好被子,看了看那薄红的眼皮,咕哝道:“会在打雷天做噩梦么……”
他看了眼剩下的迷药,打算明天出门再买一点,毕竟邺京的夏天时常暴雨。
放下床帐,歇了烛火,元方退出房间。他关好门,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躲在屋顶偷听的斗笠人浑身一僵,翻身落在院中,说:“主人让我带您回——”
大雨瓢泼,闪电晃得院子一瞬间亮如白昼,元方抬眼,瞳子漆黑,在昏暗的雨幕后杀气卒生。
斗笠人喉头一冷,咽下口水,转头溜了。
元方站在廊下,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第33章 宁州 小裴下江南。
游踪没有骗人, 文书楼平日事务很少,又有陆茫这样一位做事勤恳、效率飞快的好上司,裴溪亭这个名为文书、实则更主要是作为笼鹤司兼太子殿下专属画师的下属就格外幸福了, 几乎每日都在摸鱼。
他人在文书楼,喝着冰镇椰子水,吃着从井水里拿出来的小半个西瓜, 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古琴入门书, 打算学古琴, 但不必精通甚至涉猎, 只想学一首曲子, 就是那日在朝华山上,太子殿下抚的《荷塘清露》。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远大志向,元芳曾采访道:你图什么?
裴溪亭所图很简单, 那日太子抚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散,bgm也和美好画面绑死了, 余音绕耳, 经久不歇。
元芳没能get到, 裴溪亭也说不太明白,做一件事情本身不需要太明确的由, 想做就做了。
陆茫虽然胆大包天,敢偷偷摸摸地写太子殿下的话本,但并不知道自己的下属胆大包天地对太子殿下遐想万千,好心地提建议道:“还是得请个靠谱的老师,否则学歪了路子都察觉不到。”
“我打算先把古琴的入门知识和琴谱看一看, 再去请个老师教我,免得去了老师面前一问三不知。”裴溪亭有些后悔,小时候听爷爷抚琴时只知道坐在一旁玩泥巴, 没有趁机熏陶熏陶。
陆茫喝着莲子羹,说:“论琴,赵四公子就不错。”
裴溪亭说:“快要秋闱了,我不好打扰他。”
陆茫才想起这茬,好奇道:“你不准备秋闱?”
“我准备在笼鹤司干到退休……告老。”裴溪亭舀了一勺西瓜吃了。
这份差事要面子有面子,要前途有前途,更要紧的是摸鱼偷懒的机会非常多,上司好,福利好,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环境,十分完美,傻子才走。
陆茫笑了笑,说:“文书楼就我一个管事的七品,我不走,你就始终是个没品级的。”
“品级和权力本就不一定成正比,我也根本不稀罕品级,就稀罕笼鹤司的面子和环境,至于科举,”裴溪亭耸肩,“我意向不大,考整整九天,人都考坏了。”
陆茫没法反驳,考试的确遭罪,每次贡院都有许多因天气、食物、心情等各种原因导致身体跟不上,晕厥过去的考生。对于想通过科举入仕或是改变命运的学子来说,这点苦不算什么,但在裴溪亭这样显然对科举入仕不感兴趣的人看来,大可不必平白受罪。
裴溪亭扒拉着书页,拿小笔勾勾画画,还算认真,直到被人敲门喊了出去。
文书楼外那座凉亭里站着的,赫然是俞梢云。
裴溪亭走过去,捧手道:“俞统领。”
俞梢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传达敕命,“殿下遣裴文书去一趟江南。”
画师去江南能干什么啊,自然是作画。江南正值梅雨季,潮湿烟雨下,粉墙黛瓦、绿水柳岸都有另一番空朦意境。
裴溪亭说:“我回头就和陆主簿请辞。”
俞梢云从袖袋里取出一只荷包递给裴溪亭,说:“五块银锭,给裴文书做此行的盘缠。”
“感谢殿下赞助,我会带回令殿下满意的画作。”没想到还有差旅费,裴溪亭不客气地接了荷包,回到文书楼的时候恰好撞上游踪。
司里秘密追捕假王三,最终在江南东路一带发现了她的踪迹。
“我要去一趟宁州,司里的事由你替我操劳一二,还是老章程。”游踪以前也经常外出,只是与陆茫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陆茫满口答应,却是疑惑道:“一个假王三而已,大人何必亲自去?”
“此人四处逃窜,中途打了几次幌子迷惑司里的视线,必定有同伙相助。情况不明,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最为妥当。”游踪说。
裴溪亭在一旁听着,问:“大人能不能带着我?”
陆茫虽不知殿下的敕命,却十分赞同让属下出门历练,闻言说:“我可以准。”
游踪问:“你是想去办差,还是想去游玩?”
“刚才俞统领过来,说是殿下派我去江南作画呢。”裴溪亭说,“您知道我目前的处境,指不定多少人盯着我呢,跟着您能有保障些。”
游踪笑了笑,“这是把我当护卫了?”
裴溪亭内敛地笑了笑,说:“您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帮你打下手啊,再说了,殿下给了我一大笔钱呢,您跟着我,我给您包吃包住。”
“也成,”游踪说,“但是我是去办差的,你随我一路不比踏青,可不许喊累。”
裴溪亭发誓绝对不喊累,什么都听大人安排,游踪便点头允了,约定天黑后出城。
处好手头的事情,裴溪亭回到院里通知元芳,让他别跟着去了。
元方问:“为什么?”
“你不是不能离开邺京吗?”裴溪亭说。
之前在百幽山的时候,元芳说要搞灯下黑那一套,也许这真的是他想要留在邺京的原因,但只能是其中之一。
裴溪亭无意探听他的秘密,说:“我和游大人同行,安全有保障,你不必跟着我,留下看家吧。”
元方看着裴溪亭忙碌的背影,静了片刻才说:“游踪是去办差的,不可能时刻保护你。我先前说不能离开邺京,是想灯下黑,但也是因为我在躲人。邺京太大太繁华,随便哪条街都能碰见个当官的,天子脚下规矩太多,我从前最不喜欢这里,因此我想着躲在这里反而出其不意,只是还是被找到了。”
他这是推心置腹的意思,裴溪亭便问:“仇家?”
“不。”元方想了想,“约莫是债主。”
“听你先前那段话,这债主是故人,很了解你。”裴溪亭有些担心,“他找到了你,然后呢,会暴力催债吗?”
“他不会杀我,我只是不想和他回去。”元方说,“我去收拾包袱。”
裴溪亭没有再拒绝,问:“你和游大人应该没有打过架吧?”
“放心,他没见过我。”元方回到房间,利落地收拾了一个碎花包袱,把匕首揣进靴掖,拿棍子挑起包袱出门装车去了。
约莫一炷香后,游踪回到自家院子,很快收拾好行李,关门落锁。
近来江南多雨,元方往车上放了两把伞,两人打了个照面,他躬身说:“见过游大人。”
游踪早知道裴溪亭院子里有个随从,今日却是头一回见,他把人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么,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元方抬手按了下草帽,眉心压了压,游踪方才那两眼,不轻不重,能把人看穿似的。
肩膀被按了一下,他侧身让裴溪亭上了马车,而后收起脚蹬,坐上马夫座,驱车往城门去。
车上,裴溪亭与游踪相对而坐,问:“大人不带几个得力手下什么的?”
游踪翻着一本打发时间的札记,说:“不是带着你吗?”
“没想到大人这么看重我,”裴溪亭听出游踪话中的调侃,挑眉道,“行,我会竭力为大人分忧的。”
游踪不置可否。
中途马车停了下来,裴溪亭说:“大人稍等,容我向家中请辞。”
很快,收到消息的裴锦堂出来,在马车前和裴溪亭说话,“你个文书怎么还有出远门的差事?”
他好羡慕!
“拿着,”裴溪亭把银票给裴锦堂,“两百两,一百两你拿着花,一百两帮我转交给青铃铃。”
裴锦堂纳闷道:“你给我钱做什么?给青铃铃钱做什么?不对,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青铃铃,还和他有金钱往来?”
“吃饭别太饱,问题别太多。你不是没钱了吗?”裴溪亭侧身躲开裴锦堂退还的手,“就当我给你的佣金,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看顾着点儿姨娘。”
裴锦堂也许不知道裴溪亭的全部,但他深知其中一点,那就是裴溪亭不喜欢一句话重复说,也不耐烦就着一件事和人多拉扯。他叠好两张银票,塞进腰带里,说:“成,我现在是傍上大款了,放心,有我在呢,你就安心出门办差吧。”
裴溪亭没有多话,转身回了马车。
元方驾车离去,裴锦堂随行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出门在外别信生人,外头骗子多,小心裤子都给你骗没了!”
“知道了,回去吧。”裴溪亭对着窗外回了一句,关窗转头对上游踪的目光,“大人,您有话尽可问。”
游踪说:“怎么不和令尊令堂道个别?”
裴溪亭压根没想过这茬儿,毕竟若是抬脚进了裴家,那按照规矩,他就不能越过家主主母、只和步素影请辞。他穿来后还没见过裴父,至于汪氏,他更是懒得去听那一堆训导。
“天不早了,我不想打扰父亲母亲,也不想耽搁太多时间,赶路要紧,总归二哥会代我转达。”他说。
游踪没有说什么,一路安静地出了城。
小车平稳地隐入夜色,偶尔几声蝉鸣,裴溪亭打了个呵欠,把枕头往里头一放,倒头躺了下去。
有游踪和元芳随行,裴溪亭本可以睡得安心,但比起床,马车实在很不舒服,颠簸掉了两回睡意,他索性坐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包迷药吞了点,迅速收拾好纸包,昏了过去。
游踪:“……”
他把掉在车上的纸包捡起来放到茶几上,瞧了眼裴溪亭恬淡的睡颜,又转眼看向车门外。
元方似有所感,饮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伸手探向靴掖中的匕首。
一瞬间的时间仿佛停滞,拉得很长,直至车内传来翻书的声音,元方才又喝了一口水,把水囊系上了。
从邺京到宁州若是一直坐马车,昼夜不歇也得半月左右,因此翌日裴溪亭醒来后就背上小包袱和画箱随同游踪上了水路,一路顺风行船,到达宁州的时候,正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季节。
“蒸桑拿啊……”裴溪亭在船上嘀咕,把薄外衣脱了搭在胳膊上,随着游踪下船。
两把伞,裴溪亭分给游踪一把,撑着上了岸。
岸上站着两列蓑衣斗篷的差役,边上搭着棚子,棚下坐着两个书吏正在查上岸之人的身份。裴溪亭隔着雨幕眺望,远处上船的岸口也搭着官府的雨棚。
雨声遮掩着,元方和裴溪亭咬耳朵,说:“之前我来挣钱的那几回都没查,我没有凭证。”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没事,有我呢。”裴溪亭排队到了桌前,从袖袋中取出一块小巧的青金石圆牌。
那书吏随意一抬头,待瞧见“笼鹤卫”仨字时眉毛一哆嗦,蹭地站了起来,吓得旁边的同僚也站了起来,茫然而紧张地看着裴溪亭。
“上——”
裴溪亭一个眼神打断,说:“出门办差,不必声张。”
游踪办差大可骑马,却与他乘坐马车耽搁了一夜,绝不是为了迁就他,而是顺手拿他当幌子,以此遮掩自己的行踪。
裴溪亭心如明镜,说:“此二人,一是我的随从护卫,一是我的同僚,不必查了。”
游踪的令牌与寻常笼鹤卫不同,若是让人瞧见了,难免要走漏消息。
裴溪亭拿出公牒,说:“司里的明文印章,瞧瞧。”
两人哪敢对笼鹤司的人详细询问,看过公牒后就放了行。
裴溪亭点了其中一人到一旁,问:“今日为何严查进出?”
书吏并不知晓原因,请了州府主簿过来,因裴溪亭是笼鹤司的人,那主簿便没有隐瞒,说:“昨日城中商户白家的三姑娘被歹徒掳走,歹徒留下一封书信,说三日内见不到白家的传家宝,就要将白三姑娘凌辱至死,赤身挂上白家府门,让全城围观。白家人报了官,因此事涉及女儿家的清誉,衙门里并未明文宣告,只说是城中入了江洋大盗,请大家伙注意钱财,咱们也尽量搜捕。”
“这个白家可是丝绸商白家?”游踪突然问。
主簿点头,“正是。”
游踪对裴溪亭说:“白家曾经作出一幅丝绸画缋,为无上皇看中,赐名‘山河卷’,收入禁宫。白家的生意因此愈发红火,直至如今遍布大邺,是宁州富族。白家现任家主是文国公的泰山,据说身子不大好了。”
裴溪亭示意主簿不必相送,转身和游踪并行,“大人,那白家的传家宝是什么?”
雨淅淅沥沥,上岸的人皆神色匆匆地快步离去,街上人少,游踪随意抬手挡住从楼上飘下来的湿衣裳,递还给蹬蹬下楼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十五六岁,看了游踪一眼,脸颊顿时如粉皮儿桃子似的,羞怯地道了声谢。
裴溪亭走出几步,回头时还能瞧见姑娘痴痴目送的样子,便道:“哟。”
游踪不搭裴溪亭的调侃,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也是一幅丝绸画缋,无上皇当年驾临宁州的时候曾办过一场赏鉴会,赐了‘绚丽夺目,难出其右’的评价。”
“既然办过赏鉴会,这幅画缋的内容就不是秘密,得无上皇赐字的东西,抢到手再拿去卖也没人敢收,反而要吃牢饭,图钱的可能性并不大。”裴溪亭说,“想得简单些,也有可能是歹徒爱那幅画缋爱得发了疯,不惜用这种极端的法子得罪白家和文国公府。”
游踪摩挲着伞柄,“歹徒想要的或许不是白家的传家宝,而是山河卷。”
“它不是被收入禁宫……四宝?”裴溪亭挑眉。
游踪顿了顿,“你知道这个?”
“您别故意说出口来试探我,也别审我,”裴溪亭捧手向东,“是殿下亲口跟我说的。”
游踪被拆穿后也是一派淡然,说:“禁宫四宝:破霪霖,山河卷,蔷薇佩,古莲珠。”
蔷薇佩?
裴溪亭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子里的锦囊,里头装的是初见那夜太子给他的那只蔷薇坠子,的确温润通透,雕琢精美,有一股古旧的自然痕迹,称得上珍宝,可太子应该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给一个陌生人吧?
游踪说:“怎么?”
“没事。”裴溪亭回神,“若您猜得不错,咱们算是来巧了,要不要去白家瞧瞧?”
游踪摇头,“情况不明,不宜冒然登门。我先去查假王三,你自去玩,届时在淮水旁的‘杨柳岸’碰头。”
裴溪亭点头应下,嘱咐游踪万事小心,两人在路口兵分两路。
游踪一走,元方就说:“我总觉得他看出什么了,但就是不说。”
“你一看就不像个普通随从,游大人什么都看不出来才奇怪,他不说,说明要继续试探你,或者暂时判定你没有危险,或者是还没有到对你出手的时机——总之,保持三分警惕就行,其他的不必想太多。唉,”裴溪亭提了提袍摆,“这么快就打湿了。”
元方说:“都说了,让你穿短衣。”
“我只有长袍。”裴溪亭晃了晃脚丫,“走,买新衣裳去。”
元方知道这位少爷一边想着挣钱攒钱一边又大手大脚、绝不委屈自己的德行,说:“你要买好料子,正好可以去白家的成衣铺子,叫‘百锦行’。我三年前干过一单他家的生意,衣裳是真不错。”
“走着。您真是脚印遍天下,”裴溪亭随口闲聊,“干的什么单子?”
“那年水灾后,宁州大疫,白二爷也染了伤寒,高热不断,卧病不起,被安置在房间里养病,院子里的人全都被赶出去了,就留下两个小厮伺候。当时他儿子为了找人给爹送药,偷摸拿出了一千两白银,虽然对他们白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江湖人来说,还是笔不错的生意。”
裴溪亭听着不大对劲,虽说时疫伤寒是传染病,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单纯送个药就能得到千两,有的是人抢着干,可白二爷的儿子却要偷摸拿钱请江湖人来做,说明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元方接着说:“这送药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因为当时白二爷名为卧床,实则是被软禁等死,院子里到处都是护卫。白二爷其实也不是真的伤寒,而是毒症引起的连续高热,我送的其实是他儿子找来的解药,这不药吃下去人很快就醒了,和他儿子里应外合,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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