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妻子吗?”林昭昭又问。
“……”旭烈格尔不是有意缄默,他是真没听明白林昭昭这问话里的含义。
于是,林昭昭又换了种问法。
“那我问你,若是换成别的女人嫁给了你,你也会对她这般用心吗?”
“为什么会换成别的女人?”旭烈格尔很是不解,明明他的人就在眼前,为什么非要考虑换成别的人。
果然还是因为跟着他心里不甘吗?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问你就答。”林昭昭紧捏着碗筷,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抑制不住的急躁,以及不安。
此时此刻他很迫切地想从男人嘴里听到一个让他定心的答案。
旭烈格尔从未想过这种情况,但林昭昭逼得紧,他只能老实回答。
“既然娶了,那自然要好待待她。”
“所以说,如果这次与你和亲的是其他人,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对她,是吗?”话说一半,林昭昭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为什么一定要讨论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旭烈格尔拧眉,他很不喜欢林昭昭口中的可能。
“我随口问问。”林昭昭低下了头,盯着面前的碗,脸侧的碎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神情。
“你怎么了?”旭烈格尔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
林昭昭只是沉默摇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问?”见林昭昭不说话,旭烈格尔脸也黑了,心里也莫名窝了火,但他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语气,“我娶的人是你,也只会是你。大夏只有一个林楚楚,我为什么又会娶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难道希望我去娶其他人吗?”
旭烈格尔胸口涨涨的,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气愤些什么。
他摁着身旁人颤抖的肩膀,想问清楚这人心里的想法,却发现对方竟然已经哭出了一个泪人。
“你……”旭烈格尔很是无措,头脑空白一片。
林昭昭偏过头,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缓过神,眼珠已经滚下,一颗颗往汤碗里掉。
当听到旭烈格尔说,大夏只有一个林楚楚,他为什么又会娶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时候,林昭昭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刀子捅穿了一样疼。
他知道在旭烈格尔眼里自己就是林楚楚。
可林昭昭也知道他本身就是旭烈格尔嘴里那个毫不相干的人。
如果林楚楚没有逃婚呢?
如果林楚楚又回来了呢?
这个男人呢是不是就不会再对自己这么好了?满心满眼的会不会就是他姐姐林楚楚了?
这些问题像疯长的海藻充斥在林昭昭的脑海里,一下子就让他委屈难过到了极点,然后视野跟着就模糊不清了。
真是丢人现眼。林昭昭看不起自己。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究竟有什么好哭的?林昭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般矫情。可无论他怎么平复内心,眼泪还是情难自已地往外流。
“你怎么哭了?”男人凑了过来,伸手去捧他的脸。
林昭昭阖着眼,紧咬着唇不放,也不说话。他一点也不想让旭烈格尔发现自己的哽咽。
林昭昭:“无事,一阵风沙迷了眼睛。”
“大帐里怎么会吹得进风沙?”旭烈格尔用指腹拭泪,低沉的嗓音满是心疼,“是有谁趁我不在欺负你了?沙拉里格他们?还是什么人?你同我说我替你撑腰。”
林昭昭摇了摇头,他心里的难过说不出口。
“还是我刚才语气重了?让你害怕了。”旭烈格尔心中后悔,“是我错了,你别哭。”
“不,是我的错。”林昭昭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克制住心绪。
也难为铁骨铮铮的草原煞神如此低声下气的哄他。明明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才会突然如此失态。
林昭昭已经止住了泪,但他那眼尾绯红,鬓角凌乱的脆弱模样更是让旭烈格尔瞧着怜惜。若非是怕林昭昭心里生厌,他几乎想将眼前的人搂进怀里,将那些泪痕全都亲吻干净。
“都哭成这样了,怎么不是我的错?”旭烈格尔嗓子发干。
“又不是谁哭谁有理。”林昭昭镇定了些,声音还染着些哭腔。
“若无苦衷谁会落泪?无论是何缘由,惹你哭了,我责无旁贷。”旭烈格尔犹豫了下,小心抬手摸了摸林昭昭的脑袋,“你若愿意便说给我听,哪里有不如意的地方,我定会想办法让你顺心。”
即使自己表现得如此喜怒无常,男人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爱护,没有半点不耐烦。
这让林昭昭心里更加感慨,更加矛盾。
思君甚,方知愁滋味,却怅然恐有失,欲说还休。
眼下旭烈格尔越是一幅对他百依百顺的样子,林昭昭越是不敢主动捅破两人间的那层窗户纸。
可是他也真的不想男人继续唤他嫡姐的闺名了。
“别喊我……楚楚……可以吗?”林昭昭抹去脸上的泪痕,颤声说,“我、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我该如何唤你?”旭烈格尔愣了一下,林昭昭这个请求让他有些意外。
“洛初……”林昭昭沉默了片刻说,低声说,“这是我的字。”
林昭昭,字洛初。
林昭昭没有行过冠礼,也没有家族父辈给他取字。这是他上一世的时候,翻看母亲的绝笔时自己给自己取的字。
因为是向往书香门第,自己取得玩的表字,他从未告诉过任何的人。
也就是说旭烈格尔是唯一知道他字的人。
“听说在中原只有十分亲近之人才能互相称字。”旭烈格尔眼神亮了亮,“洛初……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望着男人期许的眼神,林昭昭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神,含糊嘀咕:“都结过亲了,还问什么可不可以的……”
“洛初。”旭烈格尔试着唤他。
林昭昭低低“嗯”了一声。
“洛初。”
“干什么啊?”听着耳朵痒痒的,林昭昭害臊得有些炸毛。
“没什么,就是唤着感到确实亲近许多。”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不知道‘洛初’这两字该如何写?”
林昭昭揽住袖子,干净修长的食指沾了些酒水,将“洛初”二字写在了桌面上。
“你可认得?”见旭烈格尔一直盯着桌上的字看得认真,林昭昭问。
“认得。”旭烈格尔颔首,“在书上见过,前朝琼室的王都就叫洛初。”
“知道的还不少。”林昭昭说,“既然认识,你还一直盯着看什么?”
“因为洛初的字写得好看,让人瞧着心驰神往。我从未看过这样漂亮的字。”旭烈格尔毫不吝啬夸赞,他也是习过字的,但他写出来得和林昭昭的写出来的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地上爬的长虫,一个是天上飞的游龙。
林昭昭轻轻“哼”了一声,旭烈格尔的这句夸赞他听得还算受用。毕竟为了写出这一手好字,他以前可没少花费临摹的功夫。
“没什么了不起的,熟能生巧罢了。”林昭昭说。
“我原以为大夏的女人多为娇弱,不如我们草原上的女人强壮有力。如今看到你远胜我们的才情智慧,我方知自己以前短见狭隘了。”旭烈格尔感叹。
虽然他林昭昭不是女人,但旭烈格尔说得也不错,大夏文采飞逸的女子确实也不少,比如他的嫡姐林楚楚就是其一。
可还是有不对的。
“仓禀足而知礼仪。”林昭昭正色说,“不是草原女子不如中原女子,更不是草原人不如中原人。若温饱不解决,谁又有这种闲情雅致吟诗作赋呢?”
“……”
见旭烈格尔沉默不语,林昭昭忽然感觉自己的发言有些僭越了。
他实在是飘飘然了,一谈论起这些,就又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异国送来讨好的美人,他哪来的资格说这些话。
“是我多言了,这些事不是我该妄议的。”说着林昭昭就要起身请罪,“还望首领能宽恕我……”
“你有什么过错?你是他们的女主人,协理部族是你的权力。同样的你是我的妻子,规劝指出我的错误也是你的权力。”旭烈格尔轻拍林昭昭的手背,示意对方安心,“我觉得你刚刚说的很有道理。”
“对了,还有今日你同沙拉里格他们说的那些我也很感兴趣,下次也不妨说给我听听。”
林昭昭微微一怔:“你是认真的?”
“嗯。”
林昭昭抿了抿唇:“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你说。”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教族里年轻的孩子识字读书。”他说。
还未嫁过来前林昭昭心里就在盘算这件事了。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昏沉度日,那他肯定也要尽自己所能做些有意义的实事。
“我带了不少书籍过来,其中有一些是关于医学、纺织和种植的。他们如果能学会里面的知识,也许会给血狄族带来好的改变。”林昭昭一边说着,一边睨着看旭烈格尔的脸色,“你看如何?”
“这是好事,只不过……”旭烈格尔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林昭昭心有不安,他其实很担心旭烈格尔误会了他的心意。据他所知不少蛮人都抗拒中原的文化,担心学了大夏的东西,自己子民就会变成大夏的子民。
“传道受业是件苦差事,我怕你累着。”旭烈格尔说。
林昭昭无语凝噎。他看旭烈格尔沉着张脸,还以为对方是在担心什么大事。
“每天半个时辰。”旭烈格尔想了想说。
“两个时辰,正好可以分成两堂课。”林昭昭说。
“太久了。”旭烈格尔摇头,“最多一个时辰。”
“我没你想得那般娇弱。”林昭昭叹了口气,“这世上比我辛苦的人多得是了,何况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累不到哪里去。”
在林昭昭的软磨硬泡下,最终旭烈格尔还是松口应允了。
“那便这般说定了。”林昭昭也是干劲十足,马上起身去整理自己的书卷去了。
旭烈格尔坐在桌边,支着下巴,默默看着林昭昭忙碌的背影,只觉得这人越瞧越可爱。
他目光落到角落,忽然瞧着空了许多:“这帐里怎么少了个箱子?”
“什么箱子?”林昭昭扭头。
“就是放那里的。你从大夏带过来的一只木箱子。”旭烈格尔指着角落的空处。
“哦,那箱子我送人了。”林昭昭望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送人了?送给谁了?”旭烈格尔问,“那不是大夏给你准备的嫁妆吗?”
“里面都是些衣絮锦帛,陶罐器皿的,我让阿古苏送给那些家里孩子多的妇人了。”林昭昭淡淡说。
“你全都送了?”
“放心,给你留了的。”林昭昭扫了男人一眼,“阿古苏在帮你剪裁缝纫。”
“你没给自己留点吗?”旭烈格尔哪是在意自己得没得,他是怕林昭昭被人哄骗了。
“我住在你这个部落首领的大帐里,平日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还有人侍候,留这些物件做什么?”林昭昭凑在烛光下翻着书卷。
看着烛火边神情认真的人影,旭烈格尔沉默了。
他不由感慨自己一介草原莽夫,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一位美丽博识,还心系族人的贤妻。
洛初愿意随他背井离乡,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实在是他旭烈格尔之幸,血狄之幸,草原之幸!
林昭昭并不知旭烈格尔心中是如何感想的。而他对这片乌拉草原也并非像旭烈格尔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
在上一世的十年里林昭昭虽然什么也没做,但血狄吃过的亏他都看在了眼里。
说到底血狄地瘠物乏,不像大夏和大梁两国立足牢深。这算是草原游牧的弊病,强盛时就疆域广大,挫败时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林昭昭还记得有一年连遇风灾和旱灾,牛羊牲畜几乎死了大半,族人们饥肠辘辘,孩童哭喊不断,若非旭烈格尔出去掠夺时碰巧遇见了朝廷的运粮车,恐怕那一年的天灾就足以将血狄给压垮了。
为了不重蹈覆辙,林昭昭思来想去应对天灾最好的对策之一便是屯粮。而想要有粮食屯,除了靠抢夺,那就必须要学会如何耕种和与人贸易。
识字学习只是个开始。而这些能活命的技能才是林昭昭用尽心意都要让血狄人学会的。
“不早了,该休息了。”旭烈格尔说。
“你先睡吧,我马上好。”林昭昭口中应着,但心思还是全都在书卷上。
“……你刚刚就如此说。”
“还有一些了,马上好了。”
于是在林昭昭不知道说了第几个“马上”后,旭烈格尔抿了抿薄唇,走到了桌边,将那点摇曳的烛火给徒手捏灭了。
“哎,你这是做什么!”周围倏然一黑,林昭昭愤愤直起腰,恰好撞到了身后的人上。
“你该睡觉了。”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昭昭打了个颤,这才意识到黑暗里男人离着自己很近,下意识想将人推开些。
可惜他错估了距离,手直接落在了男人敞开在外的胸膛上。
滚烫的温度吓得林昭昭又是一颤,若非另一只手堪堪撑住,他整个人就要倒在身后满桌的书卷上了。
“别动。”旭烈格尔声音有些怪,黑暗里林昭昭能听见喉结滚动的动静。
男人常年在草原策马,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赘肉,体温也高。感受到指尖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林昭昭更是直接成了木头人,紧张地连气息都屏住了。
“洛初。”
听着男人低哑磁性的声音在唤自己,林昭昭热意直冲面颊,腿更是诚实地软了,整个人顿时失了劲儿,将将靠在男人身上。
真是要人命了!
他能感受到后背被旭烈格尔结实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压着他的人开始像殷勤的狼犬一样对着他蹭来蹭去。
色鬼!登徒子!
明明前日还说不会碰他!
黑灯瞎火,两人就如此腻在了一块儿,想分也分不开。
这蛮子看着老实,其实坏得很,定是故意为之!林昭昭在心暗骂。
旭烈格尔什么体格林昭昭再清楚不过,若是他现在还不开口,等对方彻底失了理智,他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今晚两人怕是注定要坦诚相见了。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洛初。”
呼吸沉沉,男人意乱迷情地唤着他,林昭昭听得脑袋也是昏昏糊糊的,差点忘了反抗。直到察觉到自己腰上的衣带都已经松了,他才猛得清醒过来了,一把摁住捏在他腰上的大手。
“不行……别这样……”心跳得要蹦出来了,林昭昭声音也跟着颤。
而那只手还在蠢蠢欲动。
“你说过的,我不愿你不会逼我!”见身上衣服都要被扯掉了,林昭昭连忙大声说,“你堂堂草原首领难道对我……这么个女子食言吗!”
在林昭昭的呵斥声里,男人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了。
随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热气慢慢远离,林昭昭总算得了些自由,扶着桌沿站直了身子。
大帐的帘子掀开,像是凉水灌进了密封许久的陶罐里。等林昭昭缓过神来,旭烈格尔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昭昭晃晃悠悠坐下,抖着手点亮了烛火。望着桌面上凌乱不堪的书卷,脸上先是一热,接着眼神又失了光彩。
他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些,会不会损了那人的面子,伤了那人的心?
草草收拾了一番,林昭昭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没了那个和火炉子似的男人在,只剩他一人的大帐冷得让人难熬。
他蜷缩着身子,心乱如麻。一会儿想旭烈格尔会不会以为他矫揉造作、故作清高,一会儿又想自己再推诿下去会不会让男人真的失了兴致。
万一老天爷想要他遭报应,明日便让旭烈格尔找上别的女人,从此疏远他、冷落他可怎么办?
上一世旭烈格尔纵容他到了极点,林昭昭无心珍惜。
这一世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开始患得患失了。
林昭昭辗转反侧,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谁!”
林昭昭猛地从榻上坐起,披头散发,捏紧枕下的玉石发簪,配着一身白色里衣,乍一眼简直像极了话本里被负心汉抛弃的凄厉女鬼。
“是我。”旭烈格尔的声音。
“你……你怎么…回来了……”听到熟悉的声音,林昭昭紧绷的身体松了松。
“外面起风了,恐怕要下雨,过来看看窗户关没关严实。”男人声音平平淡淡,完全恢复了平日一本正经的样子,“吵着你了,我一会儿就走……”
“不。”听男人又要走,林昭昭一着急拉住对方的手,“你别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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