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昭不可置信地审视棋局,黑子白子一只只紧紧盯过去,寻思自己是在何处失手让人逮了先机。虚捏在指尖的棋子应声而落,砸在棋瓮中声响清脆,醍醐灌顶般,张显昭于上一招落棋处寻到瑕疵。懊悔不已,他心急更轻敌,皇后每一子皆落得小心谨慎,他便以为皇后于棋法上并不精通,人总有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本能,他懒怠对付,自然落败。
皇后净手,方饮茶。饮茶时依然沉稳温和,未见半分险胜的欢欣雀跃,唯有对弈时轻轻拧起的一双黛眉舒展开来。她道:“张大人可有闲暇再行一局?”
若是换作旁人,年少轻狂不甘落败的张显昭定然应战。檄文中他虽挥毫泼墨字字泣血,将颜氏兄妹贬低作罄竹难书罪不容诛的恶人,今日前,他与皇后却是素未谋面。史书典籍中常有外戚乱政的先例可循,无论皇后嫔妃,皆是妖冶魅惑,红颜祸水之人。张显昭心中先入为主,几乎要将皇后视作妖精变作的狐媚子,哪知到了跟前,竟是个欺霜胜雪素衣白衫又心思沉稳的女子。
张显昭只好直言:“恕臣斗胆,敢问殿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皇后矜贵地抬起下巴,将纤纤玉手搭在忍冬的掌心上,起身,微笑道:“无他,对弈而已。”
皇后语气坚定平和,张显昭品味不出弦外之音,心下愈加疑惑。见她起身,便知自己该告退了,俯身行礼后静默退下。行至殿门处,皇后突然道:“檄文立意深远行文流畅,只是怕有一处引据的经典不当。”
张显昭悚然一惊,文人行书多有自己的笔法,他素来不擅引经据典印证观点。讨伐颜氏兄妹的檄文中,唯有一处将武曌与皇后类比,若依皇后之言,定是指的这处。只是哪里不当?皇后是暗指自己并无蚕食皇位之心,还是暗指自己未怀毒害唐姓宗室之意,亦或者兼而有之?即便如此,皇后为何告与他此事,他未必会信。
张显昭走后,皇后立在房檐下远远地观望那株树干上刻有划痕的海棠,目光深邃幽静,收拢在白色狐裘内的双手曲拳紧握,将指尖的月牙印死死地嵌入掌心。忍冬给她递来手炉,她看了一眼,不接,问道:“刘铎回京不曾?”
忍冬:“入冀州了,想来明日便到。”
忍冬又道:“殿下,张显昭瞧着呆头呆脑,二愣子一般,拎着根笔杆子颠倒黑白,何故将他召来碍眼?”忍冬非多嘴之人,委实因为编排诽谤皇后的檄文而看张显昭不顺眼。
皇后沉默不语,如往日只静静盯着海棠树看,看着看着脑海中便现出昔日太子弘乖巧懂事的模样,薄扇般的纤长眼睫轻轻一颤。她婉然回身,这才接过手炉,握在冰冷的掌心,定声吩咐:“将寝殿收拾妥当,新裁的几件衣裳放在衣柜里备着。”张显昭虽说不上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凡是人岂会不惜命,即便听了她的话如入云里雾里,回去后定然会与萧慎密议。
☆、第3章 胭脂
端王是远支宗室,尚为王世子时自封地进京入宫担任皇帝侍读。载佑帝与他年岁相仿,嫌恶其他几个近支宗室的侍读逢迎奉承太过,反倒没了手足兄弟间的情深厚谊,渐渐地,宠信敦厚温润的端王。载佑帝亲政,端王年满十五,理应回封地之藩,皇帝不舍,留他久住。岂料竟是养虎为患,端王禁不住小人撺掇,与入京述职的藩王、封地近在京郊的藩王合起伙来演了一出骇人听闻的“八王叛乱”!
平定叛乱后,皇帝痛下狠手杀了几位蛮横不知悔改的叔伯兄弟,又将几位尚存悔过之心的叔伯兄弟圈禁于宗人府高墙之内,剩下一个端王。皇帝仁善重情,每每优柔寡断,不舍得杀他又觉得关他入宗人府极为碍眼。与重臣商议后,便将端王的宗籍废除贬为庶人,流放至姑苏僻静乡村,着姑苏三司看管,端王夫妇以及后人,终生不得踏入燕京半步。
姑苏布政使每月派发银两布匹,活着不难,往日的荣华富贵山珍海味大梦一场终复醒。吃穿住用皆拮据,接生婆与乳娘都是在村子里寻来的穷苦百姓,接生婆聘了两次,乳娘却因为孩子断不了奶而强留至今,并随着突如其来的刘铎入了宫。
乳娘是地道的乡村野妇,别说燕京这等四方辐辏群英荟萃的地方,连翻几座山远近的姑苏城都未进去过。一路走来,虽是快马加鞭又寒风凛冽,她三不五时地将车帘掀开一角,嘴张了便再未能合上。
奶娃娃窝在乳娘怀里贪眠,棉衣棉裤裹得她敦实如个花花绿绿的糯米团子——刘铎起初命人送来炭火,乳娘言说小郡主烘不得炭火,容易呛着,刘铎只好撤了火盆,又寻来两床棉被才作罢。
乳娘轻拍奶娃娃的脊背,哼着山间的歌谣哄她,想起临行时端王夫妇悄悄说与她的几句话,不由皱紧了眉头。端王承得住事,不过嘱咐她些许浅显的宫中规矩,端王妃先前已痛失一个儿子,想来爱女心切,又与当地村人混久了,口不择言的本事已然登堂入室:“说是选什么储君?这等好事怎会落在我们头上,我听说,皇后白天是个翩然若仙的仙女儿,到了夜里就生出一张血盆大口来,专食小孩儿精气!你且去瞧瞧,若当真这样,必要好好护佑我女儿不让皇后伺机害她。”
山间自古乃魑魅魍魉发迹之地,从小听鬼故事长大的乳娘信以为真。
绕了几条街,乳娘见人烟稀少无甚看头便放下车帘,初来乍到的她却是不知,禁宫已近在咫尺。
下车,上轿,自掖门入。
奶娃娃睡得酣畅,抬轿太监手脚麻利,走在积雪扫清略带湿滑的夹道内毫不颠簸。
乳娘心跳如怀揣了七八只上蹿下跳的小兔子般,谨记端王所说入宫后不多看不多听不多言,坐在四面密不透风的华贵轿子内,眼睛几乎都不敢睁开。
许久,落轿,太监压轿请帘,满面堆笑。
乳娘抱着奶娃娃出来,木然跨过门槛。抬头,呆在了原地——
端王与她说,太和广场前除皇帝外,其余人等需得落轿下马,徒步穿过太和广场方能自两侧的走道入殿。端王顾及她是个山野妇人,恐她不懂,说得尽量简洁质朴,乳娘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晓得了。眼下,却被望不到边际的“广场”给吓住脚步,身披盔甲手握红缨枪铁盔落满霜雪的英武兵士长龙般自她眼前排过去,越到后面越同蝼蚁一般,细小如芝麻。
乳娘仿似踩在雾里云端上,头脑发蒙,连自己如何走进太和殿的都不知晓。待清醒过来,盯紧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诚心诚意地磕了几个响头,发白的嘴唇如筛糠瑟瑟发抖,忘了如何请安不说,更忘了将怀里的奶娃娃唤醒。
她不敢抬头看皇帝,只掀了掀眼皮,用眼角余光瞅。一层层铺了地毡的台阶瞅上去,瞅见一张赭黄色布帛铺满的长桌视线便再越不过去,长桌上放了一只流光溢彩的铁匣子模样的物事,乳娘从未见过,多看了几眼。忽地“当”一声脆响,不知从何而来,像姑苏山寺的金钟铜磬,又依稀比它清脆悦耳些。
乳娘面如菜色,疑心是否自己被刘铎带错了道,给拐进了什么妖魔鬼怪变出来的食人洞,洞主夫人指不定便是那血盆大口的皇后。正当此时,又响了接连□□下,乳娘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后退好几步。
奶娃娃在她怀中,应是被吵醒了,抬起粗短的手指揉了揉眼皮,却不睁开,眯着一条缝,光线丝丝缕缕涌进来。
皇帝大笑,伸手将那铁匣子倒了个面,指着内里摇摇晃晃秤砣一样的物事:“勿怕,这是自鸣钟,西洋人用它来估摸时辰。”
自鸣钟!
奶娃娃倏地睁眼,仔细打量起来。她前世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高科技时代,是个兼职演员的调香师,某天夜里用新买的望远镜观赏天文奇观,看着看着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般,渐渐没了生息。重生已有一年,整天困在姑苏乡野山村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辈子的父母为生计发愁,聊天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术业有专攻,她对经济物价一窍不通,根本无从揣测到底是重生到了哪个朝代。
晋朝,她脑海中的晋朝就是篡魏的司马炎在洛阳建立的晋朝,可她姓唐不姓司马,虽说因为她爹造反,她从出生就没能落籍在皇家,唐姓却确实是国姓。再听周围人对话,并不是特别文绉绉,属于她能听懂的范围内。刚才她半眯着眼睛偷瞧殿内的陈设,觉得与自己前世参观的北京故宫有些相像,而男人不留辫子头,束发戴冠。她便大胆猜测也许是与明代平行的另一时空,明万历年间由利玛窦将自鸣钟引入皇家,皇帝御案上的这只精巧的自鸣钟印证了她的猜测。
乳娘得皇帝赐座,越发坐立不安。
皇帝抚慰她几句,忽见她怀里穿红挂绿的奶娃娃醒了,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谙世事地和自己对视,咬着一截手指头,目不转睛,雪白细嫩的脸蛋,可爱至极。皇帝方想起,宗牒玉册里无她名字,遂向乳娘问道:“她序齿行几?可起了名?”
皇帝病症初愈,赭色的九龙云纹团领袍与攒珠翼善冠虽将他衬得气势威严,说话时细声软语,白净微须的面容更显出亲近的仁善。乳娘渐渐将慌乱的心平定下来,官话说得不顺溜,夹着乡音很是晦涩:“回陛下,小郡主行二,上面原有个哥哥。听夫人说,流放途中被冻死了。名字是有的,家门前有条河,当地人叫它潆河,老爷忧心小郡主同她哥哥一般养不大,愿她多吸收山河灵气身强体健,便向潆河借了个字。”刘铎唤唐潆作“小郡主”,乳娘伶俐讨巧,也这般称呼她,对于端王夫妇便依循家中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