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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两都纪事 (六遇)


端王与端王妃相视一眼,越加心怀惴惴,不明所以。
四面糊墙,青黄色的烂泥巴兀自堆在角落,家具仅一榻一桌一椅而已,连灶台都无。屋内除却端王与端王妃,还有一名仆妇神色怯怯地露出干瘪的乳/头,团坐在木桌上的奶娃娃浑然未觉周遭气氛的变化,砸吧砸吧着吮吸所剩无几的奶汁。吃饱喝足,黝黑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向刘铎,却是分外地胆大,伸出两条藕节似的短臂,从木桌上颤颤巍巍地站起,踢开她脚下的杂物,踉踉跄跄地朝刘铎走去。
刘铎担心她跌了,又以为她是对自己有亲近之意,便上前扶她。小奶娃到了跟前,棉裤将她两条小短腿裹得鼓鼓囊囊,她使劲抬高一条腿,照着刘铎踢过去——
刘铎闪身一躲,暗道好个打娘胎里就记仇的小主子!
小奶娃重心不稳往后倒,被身后的乳母扶住,按住她的双臂不使她再顽皮。
刘铎躲过了一腿,却没顾及自己正站在缺砖少瓦的屋顶下,“啪”砸下一团碎雪,钻进他衣领里,冻得他浑身哆嗦,面目扭曲。
小奶娃被乳母抱在怀里,乐得拍手呵呵笑。端王脸色越发青了,作势要打她,刘铎忙拦住。他望了一眼堆满杂物的木桌,违心地夸赞:“小郡主天性好动,想来日后必定身强体健。方才可是在抓周?不知小郡主中意何物?”
端王不及说话,端王妃抢道:“胭脂!女儿家的胭脂!”苟且偷生的端王妃眼里,没有比胭脂更适合自家女儿的抓周之物了。元朔帝周岁时抓了一支笔,画了个被后世冠以一统河山之名的“一”字,可又如何?面容毁了,还娶了女人为后,一子半女都没能留下来。不说女儿家,便是男儿家,没有金刚钻就休揽瓷器活,否则她怎会从金碧辉煌的端王府邸没落到眼下的小破屋里?
闻言,刘铎借着晦暗的油灯仔细一打量,果见小奶娃嘴角挂着胭脂的残痕。当下也不细究这被造化捉弄了几次三番的小主子是用手抓的周还是用嘴舔的周,刘铎握着腰刀刀柄微笑道:“如此,燕京里胭脂成色绝佳,小郡主不妨与卑职同去。”
端王与端王妃皆目瞪口呆。

  ☆、第2章 对弈

萧慎其人,载佑帝信之不疑。先帝临终时钦命的四位辅臣,年老体迈的两位肱骨已在载佑帝亲政后便告老还乡,余下两位,便是萧慎与颜怀信。颜怀信为载佑帝平定八王叛乱时立下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膝下两女又先后执掌凤印,自己位列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致其退隐归田,嫡长子颜逊虽年纪尚轻,于朝堂仍旧左右逢源,声名远播。
太子弘夭折,储君之位空悬,朝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载佑帝生就体弱,两年前颜后去世,皇帝意志消沉,茶饭不思,诱发不少旧疾。太医院医正诊脉,服药后见效甚微,唯有叮嘱皇帝陛下切勿操劳,颐养身心。是以,若非荒年旱涝兵灾,皇帝十天半月不上早朝也是常有的事,上行下效,朝臣有样学样地懒怠许多。
今日,太和殿上黑压压一片人头,以绯色官袍为首按文东武西依次排开,朝臣皆外披粗制麻衣手执笏板,恭谨肃穆。
朝鼓鸣,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御前总管徐德海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犹有墨香的黄色绫锦布帛,捏着公鸭嗓高声宣读。
太子弘年纪弱小,难得温润内敛的性情与颜后如出一辙,深得皇帝疼宠,政务繁忙时亦会拔冗关心一二。虽则痛失自己亲自择选抚养的爱子,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知悉不能放任自己沉湎于悲恸中,储君之位亦不可长久空悬。元月初八,府衙开印日,休沐假毕。大小臣工抖擞精神清晨应卯,做足了聆听圣意的准备,饶是如此,仍然面面相觑,几乎瞠目结舌。
满朝文武,唯有左相萧慎与右相颜逊面无异色,镇静沉稳——宦海沉浮历练出来的城府心机是其一,另有其二为主因。
萧慎执笏敛目,皇帝近日喝药卧榻,储君人选是他与皇帝商议的,圣旨更由他亲手执笔,无甚讶异。至于颜逊……萧慎看向颜逊,见他气定神闲分外惬意,想来御前侍奉的宫人嘴舌又不大严密了。
下朝,王公大臣抬脚跨出太和殿的门槛,炸开油锅,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寿王第七子素来端方,我是早有耳闻。”
“宣城郡王的嫡长子周岁宴时我曾有幸见过一眼,钟灵毓秀的剔透模样,想来长大了必不会差。”
人群中不知谁拊掌叹气,痛心疾首:“小郡王与王长子自是合适,可你们说说——已被废为庶民的‘端王’的女儿,宗室玉牒上都没留名的主儿,这谁出的馊主意?”
纵然有开创女帝先河的元朔帝的例子可循,文武朝臣心中认定了唯有宗室子才是继承大统的至佳人选。朝廷局势瞬息万变,前朝有颜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有颜祎宝册凤印独霸六宫,两年来,颜氏兄妹里应外合暗度陈仓不知不觉戕害了多少身强体健的宗室子。一个据说还离不开乳娘的奶娃娃,其父端王无权无势,进京入宫不是堪比羊入虎口?
馊主意的始作俑者萧慎从小厮手中接过大氅,听他禀事,眉峰微蹙:“皇后召见张显昭?”
萧慎科举出身,向来喜欢提拔苦寒子弟,张显昭其人他略有耳闻,虽少有才名却屡次名落孙山,也曾经因为疑心科举考官心存偏私查验过他的考卷。才思敏捷是真,年轻气盛也是真,实该好好磋磨磋磨。讨伐小颜后的檄文自江南起,传遍大街小巷,萧慎恐他锋芒毕露惹来祸端,又有心点拨,便将他护送入京。原本是想等府衙开印后再引荐与皇帝,皇帝听闻此事,许是惜才,连夜召见。相谈甚欢,许了他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弘文馆行走。
如此尘嚣甚上的关头,皇后为免皇帝猜疑记恨该避嫌才是,怎么……
萧慎在金水桥上站定脚步,手扶精雕细琢的汉白玉栏杆,望了眼远处在漫天白雪中露出灰蒙檐顶的殿宇,觉得越发捉摸不透中宫那位清冷若幽潭深泉、孤高似九天寒月的皇后殿下。
自元朔帝后,晋朝民风兼容开化,更有丞相温清荷革新吏治,于三年一度的科举取士中另设女科。女子与男子一般,可读四书五经修身治国,可习弯弓舞剑驰骋沙场,几乎再无三寸金莲楚王细腰之粗俗流弊风气。元朔年间,纯元皇后亦常与肱骨权臣、清流名仕于闲暇时会晤笑谈,若非特例,皇后无不可见之人——召见外臣前,禀明圣听即可。
坤宁宫为先皇后居所,皇帝心中牵挂颜后,不忍见物随人亡,另辟了一所规格形制与坤宁宫相仿的宫殿与小颜后。
未央宫。
张显昭入京几日,他不但八斗之才,还颇为熟稔朝堂上的汲汲营营。太子弘夭折,国丧一月,忧国忧民的他血脉偾张冲动之下写了檄文,无意中卷入纷争。萧慎保他,反之,必有人要害他,这个道理他是懂的。男儿有志立于四方,自然不因畏死而缩头缩脑,他这几日只于翰林院与弘文馆之间逡巡,也甚少与人交谈,不过是听了萧慎之言暂避风头,待形势明朗再且行且看。
岂料,风头自己找上门来。
枝头梅花上攒的积雪,官窑承制的紫砂壶盛之,置窗台待化。松香炭火烹煮,滚沸后静置。滇南岁贡仅十斤的普洱茶饼,先洗茶后倾水,茶叶于薄胎白瓷杯中舒软展开,又缓缓沉入杯底,化作澄黄浓厚的颜色。
忍冬捧茶走近,茶香随她一路,早已扑入嗜茶如命的张显昭鼻间。他自民间来,规矩礼仪还不晓得许多,禁不住失礼抻脖猛嗅一番,心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副急不可耐的形状极为好笑,忍冬垂眸敛眉,跪坐在四方棋桌旁,恭敬奉茶后退到皇后身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发一言,守礼克制。
不止忍冬,张显昭甫一入得未央宫,便察觉到大小宫仆皆规规矩矩,低眉顺目,足可见皇后治下有方。
张显昭敛袖执杯,轻啜了口茶,眼睛不由自主地逾了礼制——目光停留在皇后揉捻玉石棋子的细若无骨的柔荑之上,肌肤白皙似雪,埋在肌肤之下的青色经络清晰可见。皇后祖籍金陵,入宫前想必是住在金陵本家的,张显昭籍贯临安,与金陵相去甚近,或多或少听过茶馆酒楼里的几句碎嘴子。颜怀信除却发妻杨氏以外,另娶了一房妾室,男人三妻四妾无甚稀奇,只是那小妾于先帝女科时曾中过状元,这于屡次落第的张显昭来说,既是嫉妒又是欣羡,他颇有几分结交之意。
只可惜,如今想来养育出皇后这等蛇蝎心肠女子的母亲,不结交也罢!
张显昭仰头饮尽茶水,捻棋封住皇后的去路,令她有如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浓醇温润的茶水滚入喉咙,张显昭心中暗道过瘾,清醒了几分神智。在他眼里,中宫并非龙潭虎穴,一来皇后区区二八年华的女子,他一个七尺男儿怕她作甚?二来太子弘夭折不久,朝中局势不稳,颜逊与她皆不敢胡作非为。
“张大人,承让。”皇后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仿似在一汪清泉中浸湿的一匹素色纱绢,干净中透着清澈与冷冽,仔细听来又分外柔和。
张显昭伸手入陶瓷棋瓮中摸索棋子,玉石棋子表面光滑冰凉,冻得他心中大惊。他自三岁起学棋,及冠后便少有敌手,入京时萧慎还与他对弈过几局,无不落败。半柱香未到,皇后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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