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云略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许久未曾体验过恐惧的情绪,直到今时今日。
他压低嗓音开了口,说:“只是做了个噩梦,梦都是假的。”
“我和我老婆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扭过头说话,但笑意却不达眼底,“她有个毛病,只要骗我的时候,就会攥起右边的手,这么多年了,这毛病从来都没变过。”
“……你们的感情听起来不错,都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也一定可以互相解,”封云的话锋一转,用很随意的语气说,“我也做了个和你差不多的噩梦,这不,来找人按摩一二。”
“按摩好啊,按摩好,”中年男人连连点头,“回去好好睡一觉,忘记这些不开心的事,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人该傻的时候就该傻一些,太聪明的话,日子很难过得下去。”
封云没接这句话,只是询问中年男人:“有备用机么?”
帝国为每位公民配备了唯一的光脑,损坏时可以凭借身份证明换领一个,原则上一个公民只有一台光脑,然而出于业务和其他的需求,有一部分公民也会偷偷地给自己私下里办一台光脑,不过这事进行得隐秘,官方也睁一只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晓这件事。
“有倒是有,但我真不想像你获得那么较真。”
中年男人虽然这么说,但还是顺畅地说出了一串通讯ID,又叮嘱封云“晚上再聊”。
两人不再沟通,按摩技师进来为他们按压,封云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大脑里略过了近期无数的线索,又凭借有限的线索推测出一个又一个可能。
随着按摩技师的最后一个动作,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红色的火。
镜头戛然而止,片尾曲缓慢响起。
顾恩泽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剧情很精彩,但他的休闲时间只有这些,他该去忙正事了。
而第一件他做的事,就是拨通叶青阳的电话,直截了当地告知对方:“有没有还没退回去的剧本,发给我看看,我想拍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青阳足足沉默了十秒钟,才开了口:“您想要什么类型的剧本?”
顾恩泽难得有些心虚,放缓了语气,说:“都可以。”
“导演和制片人那边,还是很希望您能复出演戏的,但粉丝那边,如果突然得知您要拍戏,在喜悦之余,可能会因为误会而产生一些负面的情绪。”
这话说得委婉,翻译过来,就是粉丝大概率会觉得自己是被愚弄了,会认为顾恩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过于随心所欲。因此而大批量脱粉甚至回踩。
顾恩泽听了这话,却很惊讶,他揉了揉眉心,问叶青阳:“我现在还有粉丝么?”
“你当然有粉丝,而且还全都是被虐成了死忠的粉丝。”叶青阳长长叹气,“你是不是觉得你公开了身份,粉丝们就会放心了,安心脱粉去追别的明星了?”
“……”顾恩泽没答话,不过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你低估他们对你的喜欢了……”叶青阳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现在天天都在工作室的星博下面刷屏,让我们想办法提醒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接任威廉姆斯公爵的位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相信了一些网络上的传言,很怕你会发生意外。”
“看起来,他们很喜爱我。”
“的确如此,但也正因为喜爱,如果他们发现被您愚弄了,很容易因爱生恨,做出一些可能会伤害到您的举动。”
“因爱生恨?”
“因爱生恨。”
“如果恨不起来呢?”
“什么?”
“如果即使这么做,依旧恨不起来呢?”
“要么是没那么喜爱,要么就是太过喜爱了。”
顾恩泽像是在问粉丝的情感,又像是在问其他的什么。叶青阳猜到了一些关节,但不敢深入去问,只得换了个话题:“您计划什么时候进组呢?”
“下下周吧。”
“下下周?”
“嗯,到那个时候,一切也该结束了。”
“杜康那边……”
“他的事与你无关,”顾恩泽停顿了一瞬,又用极轻的声音说,“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叶青阳没有听清,“啊”了一声,顾恩泽却垂下眼,留了句“有消息再反馈给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久违地登录一下星博,调整了一下界面,从最新的一条评论开始看。
他的粉丝大多还是挂念他的,虽然因为审核机制的问题不能说得太清楚,但他们都尽可能地向他传达一个讯息——不要继承威廉姆斯家族,离那个公爵的位置远一点,诅咒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恩泽看了一会儿,因为过于感动,不得不提前退出了星博。
他总以为他是铁石心肠的,但事实上,他还是会心软,还是会被真情实感所动摇,还是能感知到他人无人的偏爱却无以为报而有些许惭愧。
当年加入娱乐圈不过是权宜之计,突然爆红更不在他的预料之外,一直以来,他都和粉丝刻意保持着距离,并且对自己的情感状况丝毫不加以隐瞒。
但粉丝们依旧真切地喜爱着他、担忧着他,即使知道他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重返娱乐圈,依旧牵挂着他的安全。
他拥有很多很多很多的爱,纵使短暂,也是真切地拥有着的。
相较之下,杜康的爱纵使浓烈,却并非无可替代。
距离继承仪式的日子一天近过一天,顾恩泽却没有和杜康提及这件事。
他其实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但这件事,他却不打算让杜康插手了。
倒也不是为了面子或者为了赌气,顾恩泽只是觉得,活得太久多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必选项”。
自他母亲离世后,他对这个世界就缺乏热爱,对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执念。
直到他遇到了杜康。
一开始的杜康是孱弱的,倘若顾恩泽不管他,杜康要么死去,要么活得狼狈。对顾恩泽而言,杜康是他主动背负的责任,亦是他活下去的一个由。
而后他们开始相爱,渐渐浓烈的爱意点亮了顾恩泽的人生,他开始真切地觉得,相依相伴、白首不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也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一点。
然而对现在的顾恩泽而言,他又恢复到了他母亲刚刚离世时的状态。
纵使身边有郭林、有金珏这样的朋友,亦打不起什么长久活下去的心思。
现如今,纵使星网上有万千粉丝真切地喜欢他,亦不畏惧寿命少上一大截。
不过是赌一把,赢了没什么值得开心的,输了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顾恩泽原以为威廉姆斯家族会对外广发请帖,或者举办一个内部的相对隆重的仪式,直到临近约定的日子,他才从里奥的口中得知,真正举办仪式会在约定日期的前一天晚上,在场的人员名单由利比特拟定,应该不会超过十个人。
“利比特对你很不放心,”里奥的脸色有些苍白,发间也隐隐约约显露出了白发,他整个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你让他感受到了不安和压力。”
“我是一个信誉很好的商人,”顾恩泽注视着里奥此刻的狼狈,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一些“还不够”的念头,不过面上倒是不怎么显露,“我需要威廉姆斯家族的权势,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举动的。”
“但你和杜康王子关系最近很紧张,”里奥咳嗽了一声,脸上显露出许不正常的红晕,“你能为了爱情选择冒险,自然也会因为爱情破灭而临时反悔。”
“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么?”
“恐怕不行,”里奥嗤笑出声,“利比特不会放过你的。”
“的确,当年他也没有放过你。”
顾恩泽只是单纯地阐述一个事实,里奥却像是被扼住了呼吸似的,喘了几口气,半响才说:“你倒是不想让我好过。”
“杀母之仇,如何能让你好过?”
“你是真不怕……”
“事儿成了,便成了,成不了,不过就是和你一样,少活几十岁罢了。”
里奥一时语塞,呆了一会儿悻悻而去。
顾恩泽翻了翻光脑,从邮箱中找出一个叶青阳发他的剧本,竟是直接看起剧本来了。
之后的几日,顾恩泽的心态一直很好,该吃吃该睡睡,或许是这么悠闲的姿态刺激到了利比特,他竟然将仪式又提前了一日,赶在顾恩泽用餐时,直接进了房门,叫他换好衣服,直接随他出门。
顾恩泽眼皮都没抬,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说:“等我吃完饭再去。”
说完了这句话,他便不再管利比特再说什么,慢条斯地吃着自己的饭。
利比特初始还有些愤怒,但很快地,不知道因为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变得平静起来。
顾恩泽吃过了饭,甚至还去了一趟洗手间,进洗手间之前,他还嘲弄似的看向了利比特,“贴心”询问:“要派人看着我上厕所么?”
利比特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固定的,他开口道:“自然是不需要的。”
解决了所有的生问题,顾恩泽和利比特出了门,四周围绕着拎着老式灯笼的侍从,与其说是“护卫”,倒不如说是“押送”。
灯光越来越暗,一行人走的道路亦越来越偏,顾恩泽初始还花了几分心神记路,但很快地,他放弃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项目。
他们最终走到了一座废弃的小楼前,一部分侍从留了下来,另一部分侍从随着利比特和顾恩泽走了进去。
进了楼门,又是迷宫似的左拐右拐,身边的侍从亦越来越少,等到了电梯门前,只剩下了两个。
利比特亲自按下了向下的指示灯,几乎是下一秒,电梯就打开了,他率先走了进去,扭过头,对顾恩泽说:“进来么?”
顾恩泽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恐怖片中的场景,他倒是很坦然的迈了进去,顺便问了句:“到地下几层?”
“七层。”
顾恩泽按下了地下七层的按钮,他看向门外,门外的侍从没有跟进来的意思,于是他扭过头,问利比特:“你不怕在电梯里出什么意外?”
“如果在电梯里我出什么意外的话,你会是第一嫌疑人,你很聪明,不会办这种蠢事。”
顾恩泽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他静静地等待电梯门彻底合拢,这才问利比特:“当初里奥接替公爵之位的时候,是他爷爷带他过来的?”
“不,是我带他过来的。”利比特今天的脾气格外好,即使听到顾恩泽这么说,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我算是前瞻后奏。”
“仪式一旦开始,就无法中止了?”
“小子,别再妄想逃脱你的责任。”
“我自然会承担起我的责任,可是利比特先生,你打算什么时候,承担起属于你的责任呢?”
“叮——”
电梯到达的声音阻隔了利比特回复的可能,利比特率先走出了电梯厢,站在外面盯着顾恩泽看了几秒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出来吧,很快的,不用害怕。”
“我似乎已经说了很多次,我并不感到害怕了。”
顾恩泽迈开步子,也走出了电梯门,他穿的皮鞋踩在全金属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走廊的顶端开着大灯,灯光显得两人的脸色都十分苍白,像极了末日电影中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段长长的走廊,仿佛科幻电影中的场景。
顾恩泽走这段路的时候,莫名地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和他的母亲依偎在一起,在屏幕上看着母亲年轻时看的经典动漫。
那个动漫看似是温馨治愈,实则阴暗致郁。
里面有一个很经典的情节。
男主和女主因为接受了任务,要通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抵达走廊尽头的实验室。
负责远程关闭防御装置的队员背叛了他们,看似平平无奇的走廊瞬间变得危机丛生。
女主凭借灵活的身手拯救了男主三次,但在最后迈进实验室前,却面临了二选一的窘境。
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进实验室,另一个人会被触发的自动射击装置连射30发子弹,不存在任何幸存的可能。
女主看向了男主,她轻启嘴唇,正想说什么,却不料男主毫不犹豫地向前迈了一步,动作快到几乎出了残影。
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女主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铁板上,浑身都是弹孔,她的脸上还带着愕然的情绪,眼睛微微张大,还残留着些许水意,猩红的血自她的身下蜿蜒成溪,缓慢地向实验室的门前移动。
只听“嘭——”的一声,男主关上了门,不知道是为了阻隔即将到他脚下的血,还是为了阻隔女主死去的惨状。
顾恩泽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很难遏制住骂人的冲动,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顾欣然的神色很漠然,带着经历了太多事的沧桑,过了许久,她才盯着屏幕上的男主说:“你猜,那个女孩刚刚是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顾恩泽隐隐约约已经猜出来了。
“她应该是想说,不必管我,你能活着的话,我死也无憾了。”顾欣然停顿了一瞬,嘴角带了几分讥诮,“但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犹豫,连听完这句话的耐心都没有,迫不及待地去寻求生路了。”
顾恩泽短暂地走了个神,利比特倒像是很有耐心似的,等他回过神来,才说:“进来吧,就这道门。”
顾恩泽向前走了一步,问利比特:“我先进?”
“当然,”利比特的脸上带着某种奇异的笑容,“你才是这场仪式最大的主角。”
顾恩泽向前走了一步,房门自动向两侧移开,露出了门内的景象。
出乎顾恩泽的预料,门内并不是房间,而是蜿蜒向下的楼梯,惨白的灯光,搭配上金属的墙壁、楼梯和扶手,像是连通着诡谲的秘境。
“向下走?”顾恩泽明知故问。
“向下走。”利比特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顾恩泽“哦”了一声,继续向下走,他的大脑再次放空,回想起了当年他偶然闯进地下拍卖场的经历。
那时候也像现在一样,有蜿蜒而下的、仿佛永远都不会终结的楼梯,他心中的好奇心随着不断向下而渐渐消散,中午甚至产生了“要不要直接回去”的想法。
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拦了他的想法,让他继续走了下去。
让他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门,闯进了那个有杜康的世界。
顾恩泽停下了脚步,他抬起手,推开了紧闭的房门,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哑声响,室内纵使点燃着无数蜡烛,依旧有些暗沉。室内的墙壁上挂满了威廉姆斯家族家主的人物画像,房屋的正中央的一个外方内圆的祭台,从祭台到四个方向没有任何一样家具,取而代之的是自上而下的台阶,台阶上除了必要的通道,都密密麻麻地点燃了蜡烛。四面墙壁上各有一扇门,现在正站在祭台上的八名宾客,或许是从其他房门走进来的。
而除了台阶上的蜡烛,室内还悬挂着无数盏油灯,空气中弥散着油烟的气味儿,不算好闻,但勉强可以忍受。
顾恩泽并不能分辨这八名宾客是谁,他们都穿着几乎一致的黑金色长袍,脸上亦带着全脸的面具,似乎很畏惧被他人得知真实的身份。
顾恩泽一节一节地迈上了台阶,他环顾四周,询问道:“里奥呢?”
“今天的仪式不需要里奥。”利比特用长长的拖尾的贵族腔调回答,“相比较你这个儿子,里奥更看重家族的繁荣与责任。”
顾恩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这场仪式需要我做什么?”
“你只需要躺在那里就好。”利比特指向了祭台正中央的石板床,“仪式很快就会开始,也很快就会结束。”
顾恩泽也没有拖延时间的打算,他观察了石板床几秒钟,在看到上面的绳索后嗤笑出声,先是脱了外套铺在床上,然后才慢吞吞地躺了下去。
他的目光扫视过八位参与仪式的宾客,在一位宾客的身上停留了几秒钟,扭回头,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
利比特看不到顾恩泽失态的模样,却发现顾恩泽直接舒舒服服躺在了石板上,他又一次体会到了暴怒的感觉——很不幸的是,对他而言,上次暴怒也是因为顾恩泽。
“那么,仪式开始。”
顾恩泽闭上了双眼,没有睁开的欲望,他的眼前是闭眼后无规则的黑与红,耳畔是利比特仿佛永远也读不完的仪式上的赘述。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顾恩泽察觉到,风自上方吹到了他的身体上,他身下的石台缓慢上升,似乎已经到了仪式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