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生略一迟疑,立即道:“是张总管让您过去,想来正是殿下的意思吧。”
宋北遥站起身,终于将那块薄毯扯开:“走吧。”
时值二月中下旬,天气依旧寒冷。
宋北遥身披斗篷,一路缓缓往膳厅走去。
凌风在一旁步子迈得极大,见他走这么慢,又放小了步子,问道:“你走这么慢,呆会儿去了饭菜都凉了怎么办?”
“凉就凉吧,我又不上赶着去吃这顿饭。”宋北遥道。
距离上次去膳厅用晚膳已经过去了有段时日。
宋北遥一路过去,膳厅外间候着一众下人,曲岚也持刀守在外间。
“侧君,您来了。”曲岚见到他,立即垂首道,“殿下正在里面等着呢。”
迈入里间,只见一张黑漆楠木圆桌旁,面容冷峻的男人正端坐着,侧首听张伯说话。不知听到什么,冷冽的眉眼稍稍舒缓。
见到宋北遥进来,他的目光自然而然投了过来。
宋北遥今日那身斗篷是暗红色,雪肩白色貂毛领包裹着一张美如画的脸。那面上不似前几日见到时那般苍白,两颊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的,熏得微红,煞是动人。
裴寂的目光一沉,很快又移开,像是蜻蜓点水一般,不作过多停留。
“殿下。”宋北遥给他略微行过礼,坐到了他正对面,与他隔着一整张桌子的距离。
张伯正低头说着话,听到宋北遥这一声,抬头望了眼,连忙开口道:“侧君,这……”
宋北遥朝他温和笑道:“张伯,可是有何事?”
张伯指了指裴寂身旁道:“往常侧君都坐在这处,今日老奴也给你将碗筷备在了这处,侧君不如坐过来吧。”
说着,他不忘瞥了两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这段时日里,他每日都会给殿下禀报侧君的情况。但凡人有点什么不舒服的,殿下脸色都会冷下来。
今日怎么这般情况,殿下还面色如常,不多言语,似乎毫不在意?张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起菜吧。”裴寂开口,张伯立即吩咐下去,并将那副碗筷给宋北遥送了过去。
随后,他站到了二人中间。
用膳到一半,只听侧君轻声开口道:“殿下,再过十日的春日围猎,我想去看看。”
太子殿下冷声道:“不可。”
侧君又道:“如何能可?”
太子殿下仍道:“如何都不可。”
侧君再道:“我只是去旁观,不参加围猎。”
太子殿下依旧道:“也不可。”
侧君颇为无奈道:“用过晚膳后,殿下陪我在府中走走,可不可?”
这一番对话,张伯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转悠,只觉一阵说不出来的诡异。
偏生二人都神色淡定,极为得体地用着膳,教人发觉不了是哪儿诡异。
裴寂缓缓放下筷子,沉声道:“可。”
待二人离开膳厅,凌风想跟上去,再次被曲岚拽住。
“曲侍卫,你这又是作甚?”凌风咬牙切齿道,“我忍你很久了。”
曲岚道:“不要打扰他们。”
“怎么就是打扰了,万一太子殿下要对我家主子做什么呢!”
曲岚面无表情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
月沉如水,太子府的景致在白日看来繁茂而华美,到了夜间便格外静雅。花草幽香被凉风送来,从鼻尖卷过。
小道上每隔一段便点着一盏烛灯,既不会过亮,也不太暗,清幽而神秘的光影交织了一路。
太子府的夜间很是安静,宋北遥知道,这份安静之下,是若干暗卫和侍卫的守护。
他走得慢,裴寂走得也不快,起初他只是在裴寂身后跟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裴寂身旁。
印象中,二人还是头一次这般在府中散步。裴寂忙于朝政,他又动不动卧病卧伤在床,难得几次一同出去走动,也都是因为有别的事要做。
“裴寂。”四下无人时,宋北遥轻声开了口。
他的嗓音本就如山泉浸润过一般清冽,平日里说话声都含着笑意,或者温和,或是柔软,总让人不由自主静下来听他说话。
此刻在静谧黑夜包裹下,那道嗓音似乎更为动听,像噬魂者的低唤,紧紧抓住了人的耳朵。
裴寂步伐瞬间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幽深:“直呼太子名讳者,轻则驱逐,重则死罪。”
“那你要如何待我?和离?还是仗杀?”宋北遥停了下来,望着他。
裴寂垂眸朝他看过去。黑夜使一切变得迷蒙,那双眸子却又像是盛满皎洁月色,灵动而魅惑,一眼望进了人心里。
“何事。”裴寂偏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前几日莲生跟我说了,你让他留下了那只猫。”宋北遥跟上,“这几日都未见到你,想与你说声谢谢。”
“此等小事,何须言谢。”
“正是小事,才更应言谢。我给那只猫起了名字,叫小雨点。它在暴雨中活下来,一定会给太子府带来好运。”
“今日我刚去看过小雨点,你知道吗,它现在已经会跑了,还会挠人。凌风今日想伸手抱它,就被挠了一道呢!”
裴寂一路走着,静静听宋北遥分享这些事。
少年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和欣慰,似乎并不在意他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回应,只是单纯说给他听。
分明是再细微不过的小事,与裴寂每日接触到的家国朝政比起来,属实不值一提。
可这话音传入耳中,随后就轻轻地落到了心间。
裴寂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感受宋北遥的开心。
他惯常紧绷的面颊变得柔缓,他的眉眼舒展开,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期待,他想听到宋北遥说更多、分享更多。
直到脸颊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月色下,宋北遥一脸稀奇看着他:“裴寂,你在笑吗?”
在府内走过一圈后,便到了寝殿外,手持佩刀的一众侍卫将寝殿紧紧守住。
殿内灯火通明,单看一眼,宋北遥就知道过会儿他进去后,会闻到殿内舒心的熏香气味,会泡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再躺到舒适的床榻上,看会儿话本,便可卸下一日疲倦沉沉睡去。
而裴寂,目光未作停留,步伐毫无停顿,径直朝书房迈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殿下。”宋北遥唤住他。
裴寂停下脚步,回过身时,少年已然走到跟前,轻轻抱了他一下,又很快放开,显得格外克制而有分寸。
“在我们那儿有个习惯,两人分开时会互相拥抱一下,以作对对方的不舍和对下次见面的期待。”宋北遥道。
这个拥抱太过短暂,恍惚一瞬间,裴寂只感觉鼻尖轻轻掠过少年的气息,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随后,宋北遥便朝他略一垂首:“明日见。”转身往寝殿步去。
这时候,一直站在远处的曲岚才走了上前:“殿下,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还去书房吗?今日不若早些歇下。”
未听到回应,他朝太子殿下望去。
只见殿下沉默地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寝殿的方向,眸中是他也看不懂的情绪。曲岚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侧君逐渐消失在寝殿内的背影。
良久,才听殿下沉沉开口道:“走吧。”
到了第二日,晚间,裴寂临近亥时才回府。
张伯一如既往在府外候着,他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在这个时辰回府。
自打宫里那位病下后,朝政的担子便压在了殿下肩上。张伯不懂朝堂上的事,但他不用想都知道,殿下除了要顾及公务,还要时刻提防着那些使绊子的人。
这究竟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
殿下从不透露分毫,张伯也不会多问,只能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照顾好殿下的身子,再比如照顾好侧君的身子,不让殿下担忧。
裴寂进书房批了半个时辰公文后,张伯端了碗暖汤走了进来。
说起来,自从换了这个猫头汤碗后,每次送养胃的汤和粥进去,殿下都会用完,不再像从前那样搁在一旁不管,胃疾也许久不曾发作了。
张伯将碗放到桌上,站在一旁,看着裴寂微蹙的眉心,心知殿下这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忙开口道:“殿下,方才侧君派人来说,殿下若是有空,他想与殿下在府内走走。”
裴寂合上手里的公文,按了按眉心,沉声道:“他何时派人来说的。”
“就是殿下刚回府的时候。侧君怕打扰您处公务,特意让老奴晚些告诉您。”张伯道。
“知道了。”裴寂放下公文,站起身往外走。
同一时间,寝殿内。
宋北遥半倚在床榻上看话本,凌风在一旁百无聊赖,手里也捧了本话本,愣是看不进去。
“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你天天盯着看!一堆字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凌风忍不住嘟哝道。
宋北遥从他手里将话本抽回:“那你别看,又没人逼着你看。”
“不是。”凌风拽着话本不松手,“你倒也跟我说说呢,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白纸黑字。”
宋北遥松开手,一手撑在头侧望他:“你不看话本,能想象到这世上有会飞的人?能想象到他们身上会经历什么样的事?”
凌风一愣:“会飞的人我想过,不过我还真没想过他们会经历什么事。”
“那不就是了。”宋北遥悠悠笑道,“我看话本,就是想看到更多我无法经历的故事。”
体验更多不同的人生,感知更多的情绪,这是他作为演员的必修课。
“你这么说我倒是能解,不过——”凌风趁他不注意,一把将他手里的话本夺过来,“时辰不早了,你得休息了。”
“凌风。”宋北遥正看到兴头上,双眸危险地眯起,摊开手道,“还给我。”
凌风道:“不行!你睡得晚,明日李莲生又该说我了。”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知道我睡得晚。”
“那也不行!谭医师说了,你得保证充足的睡眠,才能养好身子。”凌风站起来,带着话本就要往殿外走,“我回烟暖阁了,明日再还你。”
宋北遥立即下了床追上来:“我还有一点就看完,你不给我,我今晚都要睡不着了!”
“就不给就不给,诶嘿!”
“凌风!!”
彼时,恰逢裴寂踏入寝殿内,看到了这一幕。
身着白色里衣的少年正赤着脚追逐凌风。他不知为何面上有一丝愠恼,却又挂着笑。那张玉白脸蛋灵动得不像话,眉眼间皆染上难得一见的活泼和天真,就连发丝都随着他的跑动在空中飞舞。
极具感染力,又极具生命力。
裴寂停下步子,目光远远追随着嬉闹中的宋北遥。
凌风率先注意到远处站着的人。他正利用身高优势,将话本高高举过头顶。见到裴寂,他立马身形卡住。
宋北遥借机踮起脚,一把将话本夺回,裹进怀里,露出胜利的灿烂笑容。
而后他回过身,毫无防备地撞上裴寂的视线。
“太子殿下。”凌风连忙行了个礼。
他冷不丁想起曲岚说过的话,不要打扰这二人。虽不明白什么意思,他也不敢作停留,匆匆退下。
殿内仅剩二人。
宋北遥缓缓收起唇角,将手中话本放下:“殿下回来了。”
裴寂没有说话,视线一路往下,幽深的目光落在他光着的脚上。
殿内有地龙,地上也不冷。不知为何,此刻裴寂的眼神令他有些心惊。脚趾不禁瑟缩了一下,宋北遥略微后退一步道,“要不要在府内走走?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穿衣裳。”
待二人走在府内小道上,时辰已经不早了。
夜间的风很凉,宋北遥裹了斗篷,风一阵一阵吹来,将他的斗篷不断掀到一旁。二人离得并不近,影子也隔成两段落到地上,但在斗篷扬起时,两条细长的黑影又被紧紧地连接到了一处,密不可分。
“今日我又去看了小雨点。它真的很可爱,爪子是粉色的,肉垫软软的,捏一下它就喵呜一声,捏一下就喵呜一声,就像在抗议。”
裴寂双手抱臂走着,依旧不多言语,少年轻泠的嗓音随着风声入耳,那几声学猫叫又软又甜,他只感觉像是有猫爪在心里轻轻地挠。
垂眸看着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裴寂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在臂间轻点。
“而且我已经发现了,它不给凌风抱。凌风一抱它就又抓又咬的,但是我抱就没事。裴寂,你有时间不如也去看看小雨点,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它那么可爱,那么萌,那么治愈。”
裴寂喉间低沉地“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也不像是在答应,而像是简单地表示“我听到你说的了”。
就在宋北遥打算说些别的时,裴寂开口道:“今日看的那个话本,你可喜欢?”
宋北遥稍作思索:“今日我看了两本,你说的是晚间我手里拿的那本《夜雪无声》吧。”
“嗯。”
“喜欢。”宋北遥紧了紧斗篷,道,“探案的剧情线喜欢,主角二人的感情线也喜欢。”
裴寂脚步略微一顿:“主角二人皆是男子,且为敌对阵营,何来感情线?”
“有的,只不过描写得很隐晦。”宋北遥道,“凛冬初雪那夜方昭对谢卓说的那句话,就是在告白。”
裴寂侧眸看向他:“告白是何意?”
宋北遥解释道:“大概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动了情,并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
裴寂问道:“哪句话是在告白?”
“‘我的刀尖从来都是朝外的,只有面对你时,刀尖对向了我自己。’就这句。”宋北遥回忆道。
裴寂略沉思道:“你为何觉得这句话是告白?”
宋北遥道:“因为方昭的意思就是,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谢卓。”
裴寂沉默了。
宋北遥知道他对情爱方面的感知不敏锐,也不再多解释。
二人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湖心亭上,停了下来。
凉风四起,皎洁月光印在水面上,粼粼水波宛若散发幽光的钻石。
宋北遥望向天际处,目光深远。
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还因出府而在此处挨了一鞭子。那时的裴寂丝毫不会顾及他死活,而今二人却能一同在黑夜中散步、闲谈。
他想了想,开口问道:“裴寂,若你有一日会对一人动心,那人会是怎样的?”
裴寂闻言,偏过头,将目光落到少年面上。
月色给这张精致漂亮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即便在夜幕之下,少年身上似乎都在微微发亮。
裴寂见过太多美丽而无味的皮囊,千篇一律,过目就忘。
可宋北遥不一样。
在那副极为出众的皮囊之下,是更为丰盈的灵魂,就像宝藏一样吸引人,让人想不断探索,想更加了解。
裴寂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却低声道:“本王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少年轻声笑了一下,嗓音混在寒风里:“是吗?”
太子殿下和侧君在太子府内散步时,曲岚都站在寝殿前守着。
继昨日之后,他今日又看到二人走到了寝殿外。殿下脚步没停就要往书房走,再次被侧君喊住,抱过之后才分开。
说是抱,似乎也只是侧君单方面伸手去环住殿下。
曲岚怎么看都觉得疑惑,殿下那两只手就垂在身侧,丝毫不作回应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冷着一张脸?身体也那么僵硬,搞得像是很不情愿一样。
明明花朝节那晚出了事后,抱着昏迷的人都不肯松手。照凌风的话来说,就像要把人勒断气了一样。
真是奇了怪了。
思索间,侧君已然走近寝殿。那张无论何时见了都让人移不开眼的面上,不知何故带着一丝失落的神色。
曲岚只简单扫了一眼,随即行礼道:“侧君。”
“曲统领,这么晚了还要守在此处,当真辛苦你。”
侧君一见到他,面上便挂上温和的笑意,嗓音也温柔,“明日是凌风生辰,晚间我打算在烟暖阁帮他庆贺一番。到时曲统领若得了空便过来吧,我会给你也备上糕点。”
曲岚闻言心下一愣,错愕地抬眸望了这美少年一眼。
侧君待下人好,府中的人都知道。曲岚跟在太子殿下身后,见过太多权贵,那些人大部分与下人都是尊卑分明,甚至有不少对下人颐指气使。像侧君这般还给身边小厮过生辰的,他是头一次见。
不仅如此,侧君还亲自邀请了身为下人的他。
一时间,曲岚心中冒出各种感受,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感动,亦或是别的。他站得更直,头垂得更深:“是,多谢侧君。”
从寝殿前离开,曲岚小跑到殿下身边,面上犹挂着一丝喜色。
裴寂提步往书房迈去,边问道:“方才他同你说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