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所有人目光投向殿中央一袭红衣的少年身上。
前期古琴的音调极为缓慢,少年每一个动作都落在琴音上,轻柔而自然,与琴声浑然成一体。
不多会儿,一抹笛音过后,鼓声有节奏地阵阵响起,少年一个侧空翻完美过渡。二胡悠扬的音色伴随鼓声而起,曲风瞬间转变,有如疾风从林海而过,掀起林间千层浪。
少年的动作也随着浩瀚之势而变得更加有力。一个云里前空翻接前软翻落地伸展,暗红衣袂翻飞,动作利落而不失美感,有如在云端起舞,不似凡人。
再往后,古筝的音色加了进来,乐曲中和了柔美、雅韵与磅礴感,少年的动作时而柔缓、时而爆发。越往后,竟给人一种驾驭乐曲的感觉。
此时的他,仿佛并不是在跳舞,而是用灵魂与身体在与这支曲子对话。
席间所有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些什么动静,惊扰天上人。
赫连灼望着宋北遥的身姿,目光越发灼热痴狂。他复而看向对面席间的大周太子。
裴寂也正目不转睛看着宋北遥,感受到这一侧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冷硬的面庞上,一双漆黑的眼眸内满是警告意味。
哦?有趣。赫连灼挑起眉梢,回以一个挑衅的眼神。
他素来听闻大周太子严于律己,对情爱之事不沾边。今日看来,倒也不完全如此。
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这有主的美人,他今日是要定了。
一曲终,宋北遥以单手侧卧的姿势结束。跳到一半时他就没了力气,后半程全凭意志力在支撑。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呼吸急促,重重咳了几声,竟是直接咳出血来。
离得稍近些的大臣,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可又见那少年唇角勾起,低低地笑了出声,偏过头,青丝垂下,吻上那冷如冰的地面。
没有人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只有宋北遥知道。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的血液在沸腾,他的灵魂在颤抖、哭泣、燃烧。
多年未跳,一舞仍如初。
席间,高大英挺的黑色身影起身走来,蹲下身,缓缓将他的头托住,将那红绸解开。
宋北遥眼神迷蒙地望过去,裴寂深邃眼眸中似有什么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夫君。”他虚弱开口唤了一声。
温热的指腹抵上他冰凉的唇,擦拭,而后抹去唇角那丝血迹。
裴寂一把将他抱起,往坐席走去,宋北遥无力地抵在他胸前。
“好!好啊!”待裴寂回座,赫连灼盛赞出声,“此舞只应天上有!”
席间看到痴迷、还沉浸在侧君舞姿当中的众人这才纷纷回过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眸中皆是惊艳震撼之色。
大殿前侧的坐席上,五皇子裴铭阴狠的目光从始至终盯在少年身上。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相貌,却完全变了个人。宋北遥那般木讷的人,何时会跳这样的舞?
他招了招手,对旁边侍卫道:“去告诉肃月,让他尽快动手,切忌夜长梦多。”
发生过什么不重要,此人到底是谁、有何目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嘴里,绝不能对裴寂泄露出任何东西。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一颗棋子,弃了就弃了吧。
很快,皇帝因为身体不支,提前离席。大殿之上重新恢复舞乐,众臣之间开始相互敬酒、攀谈。
宋北遥从跳完舞后,就累得说不出话来。身体虽然累,心情却很是愉悦。还在原时空时,往常这时候,他都会在家里调上一杯酒,坐在巨幅落地窗前,俯瞰城市夜景。
宫廷御酿酒虽比不上自己调的酒,但味道也不差。他斟上一杯,刚要举起,就见对面的赫连灼几步踏来,身旁的小厮手里端了两杯酒水。
“四皇子一人独酌,倒不如与孤对饮。”赫连灼走到近处,递来其中一杯酒,目光依旧紧紧黏在宋北遥脸上。
人都已经亲自过来了,宋北遥也没有拒绝的道。他放下自己手中酒杯,伸手接过对方的,浅浅笑道:“摄政王远来是客,这酒本该由我来敬的。”
一抬手,酒杯刚递到唇边,手腕便被身旁的人握住。
“夫人近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摄政王若有兴致,本王愿与你对饮。”裴寂捏过酒杯,一仰头,便将杯中酒一口喝完。
赫连灼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晦涩,转而又笑得阴沉:“无妨,四皇子,今夜你我有的是机会对饮。”
“今夜恐怕不行。”裴寂一手揽上宋北遥肩头,语气带着不容置喙,“夫人方才那支舞太过动人,本王只想迫不及待回府与夫人共度良宵。若他明日还有力气下床,晚间再陪摄政王夜游可好?”
此话的含义如此赤.裸裸,宋北遥只觉心中一楞,侧眸望了过去。他真没想到,裴寂口中能说出来这番话来。
只见身旁的男人侧颜如刀刻般棱角分明,鼻梁拔地而起,说这话时唇角似有笑意,眸色却微微发冷。
赫连灼也不甘示弱道:“可方才殿上四皇子已经应允孤。”
“是答应晚上陪摄政王在璃都城逛上一逛,却没说是今晚。”裴寂缓缓道,“今日宫宴结束就不早了,璃都城最美的夜景还是要稍早些看才好。”
赫连灼忽然轻笑出声,语气含有一丝威胁意味道:“若孤非要今晚呢?”
裴寂冷眸迎上他,寸步不让:“五年前岐岭之战后,北齐才与大周情势缓和,摄政王莫要忘了。”
岐岭一战的主帅正是当时年仅十八岁的裴寂,而那一场战役也让他一战封神,不仅击退北齐进犯,甚至连下对方三城,逼得北齐君主递交休战书。
从此裴寂这一战场杀神就威名远扬。
赫连灼明显听出裴寂话音里的警告,心中憎恨,却又心存忌惮。
他目光朝裴寂怀里苍白绝色的容颜扫过,眸色晦暗,倏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如此,那就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明晚孤会派人到太子府,将四皇子请出。”说完,他一拂衣袖,转身离开。
人走开后,裴寂没有立即松手。宋北遥想坐直身子,却发现肩膀依旧被扣着,他疑惑地往裴寂看了眼,柔声道:“多谢夫君方才那般护着我。”
裴寂这才松开手,道:“你不用多想,本王此举并非为了护你。”他眸色依旧冷淡看向旁处,“你是本王侧君,本王这般做所应当。”
“是,便是如此,也还是要谢过夫君。”
宋北遥这话说完,裴寂不回应了,他也不再多言其他,余光扫了眼左下角的灰色数字,—129,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最近几天的进度有点慢了。
很快,就有朝中大臣与裴寂敬酒,相互攀谈起来。宋北遥坐在一旁,落得清闲。
凌风一晚上都站在一旁没吭声,不知道有什么心事。这时候终于出了声:“喂,宋北遥。”
宋北遥笑着瞅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凌风半蹲下身,凑到他耳边低语:“你到底是不是宋北遥啊?”
“我不是,你是?”宋北遥也轻声回他。
“那,那位怎么会怀疑你?”凌风不解,“我都不知道你和那位还有这层关系,刚刚真的吓我一跳!”
“不知道呢。”宋北遥抿了一口酒,侧眸问他,“方才若是裴寂没来,你会杀我吗?”
“我……”凌风的神色略显犹豫,随即生涩地转移话题,“诶,今晚怎么没见到萧昀?”
宋北遥笑了一声,不多追问。凌风在裴铭手底下干活,想来定会受制于裴铭,杀谁不杀谁,由不得自己说了算。好在今夜这小子是对他仁慈了片刻,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他半挑眉梢逗他道:“估计是上次太子府遇刺后,回府被禁了足吧。怎么,想他了?”
凌风一下挺直腰板,不屑地笑了下:“想他?怎么可能。”
话语间,只见一道桃红色身影逐渐走到了近处,正是像花朵一般年纪的合宜公主。
“嫂嫂。”裴若伊嗓音清脆悦耳,听在人耳中也舒适。
宋北遥起初没反应过来,见少女笑容明媚望着他,才意识到这声嫂嫂是在唤他,心中尴尬不已,随即道:“你还是唤我兄长或是哥哥吧。”
“这怎可,兄长和哥哥都是我平日唤皇兄的,嫂嫂就是嫂嫂。”裴若伊笑得甜甜的。
宋北遥按了按狂跳的额角。侧君这个称呼他尚且能接受,可这声“嫂嫂”他实在接受无能。
“或者你就唤我侧君吧。”他语气略带恳求。
“那样不就生疏了?你是皇兄的夫人,我就是该唤你嫂嫂呀。”裴若伊依旧不肯改口。
宋北遥实在没办法,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凌风,想让他帮忙说两句话。
凌风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脸上就差写上“也有你搞不定的人”几个大字。
“嫂嫂真好看。”裴若伊满眼崇拜看着他,“舞也跳得跟仙子一样,我皇兄肯定迷死你了。”
凌风站在旁边,也随着这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宋北遥扶额目移。面对那般干净天真的眼神,他实在不知回什么才好。
“嫂嫂肯定也超级中意我皇兄吧。皇兄可是全九州公认最英俊的男子,你都不知道他之前拒绝过多少公主和名门贵女。”
“还拒绝过好多公子呢。”裴若伊说着,凑近小声道,“之前楚国有位……”
“若伊。”裴寂低沉的嗓音传来,打断她后续的话。
裴若伊立即站直了身子,乖乖挪过去:“皇兄。”
“在说什么呢?”裴寂问道。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裴若伊连连摆手,朝宋北遥狂使眼色,“不信你问嫂嫂,我真什么也没说。”
宋北遥无奈暗笑一声,这么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才开口说了个楚国,后面是什么他也没听到,想来许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方才问我,是不是很中意你。”宋北遥替她打掩护道。
“对对对。”小丫头笑得眼睛都弯了,“所以嫂嫂你的回答是?”
裴寂下意识顺着裴若伊的视线,朝着宋北遥侧过头来。
宋北遥轻轻笑着:“是啊,我很中意他。”
这话就像是一阵暖风,从心口拂过。
裴寂握着酒杯的手不经意间,微微拢了一下。
宫宴结束后,皇室成员先行离场。
裴寂今日未驾马,出了琉秀宫后一路走得极快。
方才在坐席间,他就感觉体内有一丝异常,像是有一团火从小腹腾起,越是压制就越汹涌。他虽从未行过男女之事,却知晓身体某处变化是何意。
赫连灼递给宋北遥的那杯酒里,竟然下了东西。
倘若不是他拦下了这杯酒,倘若宋北遥今夜就跟着赫连灼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他光是这般想着,就觉得心头的烦躁更甚。
一路寒风凛冽,却丝毫压制不了身体的欲.望。裴寂刚上马车,宋北遥便跟着钻了进来。
少年身上自带的那股清香气味瞬间充斥着整个车厢。
裴寂脸色骤然一沉,冷漠道:“下车。”
宋北遥一路小跑着才跟上,脸色惨白,虚弱道:“怎么了?夫君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这时,马车缓缓启程,朝太子府驶去。
裴寂瞥开视线,丝毫不看他一眼:“本王让你下车。”
“是因为御花园一事?”宋北遥坐得近些,“夫君是以为我有什么在隐瞒你吗?”
裴寂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臂,微微闭上眼。如果仔细看,能看出他面颊紧绷,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宋北遥,本王命令你,现在就下车。”他的嗓音也较平时低哑许多。
“夫君这是怎么了?”马车内光线昏暗,宋北遥并未发现裴寂的异常,只道他是心里有隔阂才这样,话声越发温柔,“莫要生气了。”
说完,他伸手去握裴寂的手。
那只手烫得惊人。
第22章
车厢外,马蹄声和车轮声在寂静的官道上交错回响,不断传入耳中。车厢内还算宽敞,烛灯挂在一角,昏黄的光照着里面二人。
宋北遥坐在裴寂身侧,将手伸过去,想要向对方示好。谁知刚一触上,手便被啪一下打开。
“……夫君?”那一瞬间的触感,手背温度烫得灼人,显然不是正常状态。宋北遥立即惊呼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停车。”
裴寂丝毫不对他解释,一声令下,马车顿时停下。车外,曲岚道:“殿下请吩咐。”
“把他带下车。”
裴寂嗓音里满是忍耐与低哑,宋北遥不由关切道:“夫君可是晚间凉风吹多了,这才染上风寒……”
少年的声音向来清澈好听,在此刻更像是化作无数双细腻的手,撩拨着人的神经。
“曲岚!”裴寂厉声打断他的话。
“是,殿下。”曲岚明白殿下对他的催促,立马将车厢后门打开,恭敬道,“侧君,请下车吧。”
寒风瞬间卷入,宋北遥坐在车内,望着裴寂那张冷酷到拒人千里的面庞,也不好再说其他,只能下了马车,换乘上先前送他入宫的那架。
凌风正和赶马小厮在车头坐着,见宋北遥过来,也一并坐进车厢里。
“怎么回事,怎么坐回来了?”马车继续朝着太子府驶去,凌风朝他望了几眼,没忍住,还是问了出口。
宋北遥今夜也累得厉害,将头懒懒抵在车厢内,疲倦道:“被赶下来了。”
凌风拧起了眉:“你又惹他了?”
“不知道。”宋北遥微微阖上眼,“他好像生病了,等会儿回府我给他送碗退烧汤去。”
“这就没必要了吧。”
凌风不由小声道,“你现在身份已经被怀疑,就先别惦记跟裴寂拉拢关系了,赶紧想想怎么跟阁主解释清楚!看这架势阁主是不会放过你,我可不想接到追杀你的任务。”
宋北遥掀起眼帘瞧他:“阁主都怀疑我了,你就不怀疑我,还跟我说这些?”
“我当然不怀疑你!我那天亲自把你从召国皇宫里接出来,一路跟着。怎么,你还能在我眼皮底下大变活人不成?”凌风一脸笃定道。
他这样的性子,太单纯太率真,也不知为何会做杀手,更不知为何会在裴铭手底下干活。
宋北遥朝他笑了一下,再次闭上眼,没再说话。
回到太子府已到亥时。
宋北遥直接前往膳房,取了红糖、大姜、葱段,煮了碗最简单的退烧汤,放在木盘上,端着走到裴寂的寝殿前。
几名侍卫守在殿外,曲岚也在,见他过来,忙垂首道:“侧君,殿下有吩咐,今夜任何人不得打扰。”
宋北遥温和道:“我不打扰他。方才我在车内见夫君神色不对,想来是近日太过劳累,染了风寒,我便去做了碗退烧汤来。”
曲岚心中颇有些犹豫,他倒是没看出殿下今夜有什么异常。
宋北遥又道:“曲岚,你也知道夫君他素来有什么事都不说,上回胃疾犯了,受不了才喊来医师。这段时日事情又多,风寒拖下去严重了怎么办?你让我送进去吧,他若怪罪下来,全由我担着。”
他说的曲岚也都心里也明白,略一思忖,便让出一条道来:“还望侧君叮嘱殿下照顾好身子。”
“好,我会的。”
大门朝两侧打开,宋北遥缓缓迈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进裴寂的寝殿。甫一入内,便闻到一股冷调熏香气味,与书房内的气味相同,一丝一缕,勾着他往里走。
偌大的寝殿内空无一人,处处燃着暖黄的烛灯。穿过外间,不断往里,宋北遥听到细微的水流声。
他朝着声音源头走去,感觉到空气湿度不断增大,水流声也渐渐清晰。
忽然,一道冷冽的嗓音传来:“何人?”是裴寂。
宋北遥脚步加快走了过去,黑壁浴池逐渐进入视野。裴寂正背对着他,两臂展开,倚靠在浴池边沿。
黑色长发拢在背后,两臂的臂展极长,线条结实而清晰,宽阔后背精悍有力,肌肉纹如沟壑般分明。
这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身段,每一寸肌肉都仿佛暗藏寸劲,蓄势待发。
“夫君。”宋北遥一步步走向裴寂。
离浴池越近,他逐渐发现异常。这里甚至比外面还要阴冷,浴池内放满了水,却丝毫不见蒸腾热气,反而有阵阵寒意沁入肌肤。
“出去。”裴寂的嗓音像是被冰水浸过,丝毫不带温度和起伏。
宋北遥走到他旁边,半坐下来,将木盘放下,端起碗道:“夫君,今日在车厢内见你身体发烫,想来是起高热了,我给你准备了退烧汤……”
他话刚说到一半,递过去的碗立即被掀翻在池中,碗没入池底,深色的汤药快速在水中晕染开。
宋北遥的手顿时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