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疠人坊出来的人差不多有送进去的一半,回去后不少人就动了心,把自己家里的病人和已经在土地庙躺着的人都送了过去,希望七皇子发慈悲救他们一命。
百姓即使被骗过杀过,明知道火光是灼人的,但是有一线生机还是愿意去试一试。
“将军…”孤巷里,单薄的木门被轻推开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声,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唤道。
“不要再叫我将军了,我已经不是将军了。”健壮修长的男子半倚在床头的木柜上,神情恍惚,片刻微阂上眼眸,掩住了眸底的一丝伤感。
那些曾经跟随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是…先生。”中年人换了个称呼,佝偻着腰一步步蹭到他面前,低声道,“上天垂怜,贵人终于回转主意,愿意搭救我们了,可若不是您,他又怎么会改变主意呢?”
“我们都是感激您的,大家商量过了,也没什么好的东西,您不要嫌弃。”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都是散碎银子,零散了些数量却多,加在一起也有几十两银子了。
中年人躬身道:“您尽管在我们这里休息,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您。”
对方人始终阂眸不愿意开口,中年人也不勉强,放轻脚步给他换了新的水和食物,将原来那些丝毫未动的撤出去,走到门口将要掩上房门,忽听里面有声音道:“你们相信七皇子会有如此好心?”
“这…大家的性命也是性命,七皇子是皇子,没准他想通了。”中年人身影一僵,犹豫着道。
“随你们吧。”对方咳嗽了两声,单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膛,无奈道。他有什么资格来劝诫旁人,那些曾经相信他的人都埋在了雪里。
雍州城几乎家家户户都送出了家里病得最厉害的,时疫虽然还未过,但是众人已经提起精神开始期盼积雪融化后的新芽了。
谁也没有意识到即将迫近的深夜。
几天后,一个踉跄染血的身影,在濛濛月色下扑倒在了阡陌路间,犬吠声响了起来。
留下的人家点着灯披上外衣出门看,地上的身影在月光下淡得几乎像一道影子,几个人犹豫着围了上去,谁也不敢上前,片刻后一个胆大的凑了上去,灯火映着面庞才惊愕道:“这不是秦二柱么?”
“什么?”听到是认识的,邻居连忙上前翻开一看,果然是秦二柱。
“他不是被他们家的人送去疠人坊了么?”
“他们家的人说他好多了,可能过两天就能接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了。”就是灾年的驴也没有他受得这么厉害。
“快扶起来。”众人七嘴八舌道。
有老人见多识广,拍腿道:“他这是没东西吃,吃了一肚子雪,快给他弄点热水,慢慢给他蘸着喝,屋里生火但是不能太暖。”
秦二柱被抬到屋内,有人生了火,死了这么多人,总是能找到空出来的屋子和柴火,秦二柱刚清醒过来,就抽着气往后爬去,双手抱头道:“别杀我,别杀我!”
“谁要杀你啊?”众人摸不着头脑,有人叫郎中,“您给他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没发烧啊。”郎中上前切脉道,秦二柱只见烛火摇曳,一个人影不断靠近身子本能向后仰,差点晕了过去,留着长须的老者贴近了,秦二柱看清才茫然道:“钱…钱郎中。”
“醒过来了。”钱郎中欣慰道,有一个妇人凑上去道:“二柱,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们家的人呢?你见到了他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秦二柱喃喃道。
众人当即面色大变,他们多少都已经患上了疠疾,只是症状较轻想把好的条件留给家人,自己才扛着没去疠人坊,而是留在家里抱团取暖,忽闻噩耗,妇人当时就站立不住了。
身边的人忙安慰着,这疠疾本来死亡率就高,即使是第一批回来的也是只回来了一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从疠人坊回来的,众人都连忙上前打听自己家人的情况,可是不管谁去问,秦二柱都是一句:“回不来了。”
众人以为他傻了,老者咳嗽两声,上前问道:“秦二柱,你是怎么回来的?”
混沌的秦二柱眸底多了一丝清明,七尺高的男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半夜起来撒尿,看他们抬着刘大哥往外走,都抬走好多人了,说是开了新的疠人坊,那边条件好医官医术也好,我这病总也没好,就想着摸上去,看能不能混到那边去治病。”
这秦二柱虽也住在城里,但祖上是猎户出身,传了他一身狩猎的本事,最擅长潜行,经常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去城外山上打猎,有时候还能打到鹿呢。
“谁知道…我悄声跟着他们翻过了山,身上不舒服就要跟不住了,可是心里却奇怪荒山野岭的环境还不如我们那边,哪里有什么疠人坊?”秦二柱眸底流露出惊惧的神情,低声道,“我就看见,他们一刀砍在了刘大哥脖颈上,然后把他丢到了一个大坑里。”
月色朦胧,他隐约透过带着薄雾的清辉,看到那坑里层叠着的全都是人的躯体。
刘家的双腿一软,毫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快把她放到隔壁去休息。”老者指挥道,“钱郎中给她瞧瞧。”
秦二柱吓破了胆,连夜就逃了,各条要道都有官兵看守,但他是常去山林狩猎的,知道怎么找一些兽类走的小道,才让他摸了回来。
但也是精疲力竭,若不是狗叫声,等到天亮也冻僵了。
那些在大坑里的正是他们的家人,众人群情激愤,他们如此顺从不过是想给家人换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如今四面都是死局,那他们的顺从就成了一场笑话。
“七皇子不会就此收手,他会结束疠疾,用另一种方式。”淳于郎将站在后面咳嗽两声道,“你们还要坐以待毙么?”
雍州叛乱, 硝烟四起。
乱军围剿七皇子,在霜崖关附近坚壁清野形成合围之势。七皇子大军得不到军需补给,插翅也难飞出霜崖关, 又连夜敌扰, 被抢夺了大批兵刃和药材, 七皇子且战且退一路被逼到了后山绝境。
“报!八百里军情急报!”含元殿外忽有喧闹声传来。
“宣。”建元帝立即道。
斥候一路奔袭, 身上甲胄染着冰霜,在殿外单膝下跪急匆匆道:“报陛下,雍州逆民忽然起兵围困霜崖关, 淳于郎将叛国,投靠逆民现在已经是叛军的头领了, 七皇子危矣!请陛下速速出兵。”
“若迟, 七皇子…”斥候倏然收了声, 从怀中取出一块锦缎, 上面有银丝勾勒的蟒纹,乃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 可见事态紧急。
首领太监将丝绸奉给建元帝, 建元帝打开折了两道的丝绸上面赫然是鲜血写成的血书, 干涸的血迹在银白色的丝绸上格外刺眼。
建元帝刹那间就如同被抽干了力气, 双腿一软坐在龙椅上,丝绸垂落在脚下, 半晌回不过神来, 七皇子是替他去的雍州, 倘若是他亲自前去, 那此刻被困在霜崖关的就是他了,好险!建元帝心中暗自庆幸。
斥候又焦急的唤了两声,建元帝才收回神智, 众臣哗然,立即有人问道:“七皇子乃是去治理疠疾,雍州百姓本应感念七皇子的恩情,为何倒行逆施?”
斥候嘴唇嗫嚅,大理寺卿沉声道:“军情紧急,你吞吞吐吐岂非贻误正事?”
“是。”斥候拱手,“卑职官薄,但也听闻一二,七皇子在雍州名为开办疠人坊,让医官施针开方实则将那些得了疠疾的百姓圈禁在疠人坊里,然后杀之…”
残暴狠辣,这岂是皇室的作为?众臣不由得面上变色,不愿意相信向来沉默寡言的七皇子竟然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但事急从权,也来不及责罚七皇子,现在最要紧的是阻止雍州叛乱,顺道营救七皇子!
否则堂堂大钦皇子死在逆民土匪的手里,大钦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陛下!还请迅速出兵!”众臣理清顺序,吏部侍郎道,“其他事情可以押后再议,军情紧急应首要处理。”
“还有疠疾,若派大军前往,感染疠疾如何是好?”谏察院大夫出列担忧道,“臣以为也应再派人去治理疠疾,若放任疠疾传播,只怕春暖之时各州都将感染疠疾。”
一定要有一个身份足够高贵,又有能力的才能阻止这次雍州叛乱。
建元帝环顾四周,大臣面色各异,武将也是目光沉凝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些人表面上忠于他,实际上各有打算,建元帝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派太子…”
建元帝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再次杂乱起来,侍卫跑动时身上的甲胄摩擦,在殿外跪倒:“报,边关急报!”
“宣。”建元帝心头一颤立即道。
侍卫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抢进殿内身着甲胄单膝跪地道,“陛下,突厥数部忽然袭击漠北,苦战数日漠北军防不敌,有突厥兵马闯入我大钦疆土,沿羁縻州一路南下!”
信使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上下都有烛液密封,太监接过双手奉给陛下,建元帝迅速拆开,只看了两行就头微微一侧竟然晕了过去。
“父皇!”太子至孝,迅速想要扶起建元帝却又不敢走上通往龙椅的台阶,好在首领太监只轻唤了建元帝两声,建元帝就自己醒转,软在雕刻着威严游龙的龙椅上,单手按住太阳穴,不敢置信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这怎么可能。”
“几个月前才送了平阳去和亲,怎么会…”建元帝喃喃自语,他给了突厥十万两和布匹,足够喂饱了突厥啊。
“父皇,突厥人嗜血成性,这一年来草原干旱冬季暴雪,突厥没有粮草那就只有南下了,太子语气中携着泠冽寒风,拱手行礼道,“父皇,儿臣请战。”
建元帝瘫坐在龙椅上,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若不可闻道:“战…战什么,开战伤的是黎民百姓,民生根本,而且雍州疠疾未平,内忧外患之际哪里能出兵?派使臣过去问问,怎么议和。”
“问问他们想要什么。”
殿内所有人沉默不语,众人都知道建元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想的全都是自己的奢靡享乐。
“父皇,漠北已破,这是羁縻州的求援,羁縻州一破,再过了鄯州,八百里平原数州危矣!”
“此时突厥如何肯退。”太子急切道,“唯有从速出兵,联合羁縻州、漠北军防驱除突厥,才能保得住大钦山河。”
建元帝犹豫不决,突厥人最擅掠夺,他不认为大钦的将士打得过突厥,而且…他也信不过太子。
建元帝还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反倒是朝廷上下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拧成了一股绳,能位极人臣的都是聪明人,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数代前程都指望着大钦,突厥打过来,国破家亡山河飘零,难道指望着突厥人来给他们封侯拜相么?
”陛下,臣愿前往羁縻州,请陛下允许臣带走明威军!”
“臣愿往!”数名武将出列,太子也愿意亲征。
户部侍郎立即开始清点国库,准备为军队提供所需。
建元帝坐在龙椅上,单手扣着龙首,见朝廷上下一心,众志成城的模样竟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他的皇权就像是风中的丝帛,飘荡游移始终和他近在咫尺却不能握在手里。
“雍州还需要人手。”众人慌乱中有序的将所有边关的事情一一梳理,大理寺卿才想到雍州。
是啊,平息疠疾本就要动用国库里的一大笔银两,平时尚且捉襟见肘,更不用说战时了,所有物资、银两都要供着前线。
众臣议论声倏然安静了一瞬,皇子亲往有一件旁人都替代不了的好处,那那就是能体现出大钦的重视,无论是鼓舞民心还是士气都有极大的用处,众人均想起了已经殁了的宁亲王,宁亲王虽然也好大喜功,但大体上还是过得去的,若是他还在…雍州的事情就有人去办了。
大理寺卿咬牙道:”臣愿往雍州,请陛下恩准!”
他这把年纪,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了。
“大人,不可啊!”迅即就有人劝道,大理寺卿历经三朝,对大钦忠心耿耿,他本可告老还乡何须埋在异乡呢。
“还有一人可往。”建元帝将朝廷上下的人全都过了一遍,悠悠道,“瑞王顾昭,拟旨令他去雍州平乱。”
大理寺卿刚才还神情坚定,一副无可动摇的模样,刹那间惊慌道:“陛下三思,瑞王殿下…他不适合。”
谁不知道瑞王的毛病,他能平息疠疾?在王府他都照顾不好自己,去了也只能是添乱。
“雍州的事情有你们料理,瑞王前去也是代朕前往,安定民心。”建元帝摆手道。
建元帝唯一珍爱的只有自己,太子前去抵御突厥,瑞王去雍州安定民心,而他就可以留在望京了。
众臣又将视线投向太子,太子一向极为爱护这个同胞兄弟,也只有他会反对建元帝了。
太子望着高高在上的陛下,却沉默了。
雪浪翻涌,长舟迅速破开江流,两岸霜雪凝结在琼枝上,描出银装素裹的世界,如梦如幻。
扶桐在船侧略坐了片刻,透了透气就回到船舱内,解下大氅道:“公子,这才过了两天,我们已经快到益州地界了。”
“顺着水路,自然是要快一些。”这条河流速极快,即使是冬季也不会结冰,只是河面上有一些碎冰,容从锦侧坐在榻旁,低声道,“过了益州…就要小心些了。”
“是。”扶桐在他身边的一个绣墩上坐下,沉默片刻还是道,“太子殿下也真狠心,公子对他忠心耿耿,他竟然让您去雍州那种地方…”
如今的雍州既有兵乱还有疠疾,就是太子来了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平白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扶桐已经破罐破摔,不再顾忌什么言辞了。
“只要太子留下他,我就满意了。”容从锦整理衣角,目光微垂道。
他现在身边这个“瑞王”,不过是太子派来的侍卫乔装易容的。
“公子待王爷情深,为什么不多陪陪他呢。”扶桐眼圈微红,别过头道,太子的人深夜前来与王妃密谈片刻,次日王妃就带着她和准备的一些箱笼上了去雍州的船。
王爷还在瑞王府睡觉,王妃甚至没有对他告别。
“说那么多做什么?不过是让他徒增伤心罢了。”容从锦轻笑一声,眸底浮起浅淡的温柔,低声道:“他不记得也好…”
只要他平息了雍州的事,兄长在军中得用,太子看在自己曾经是瑞王王妃的面上,定远侯府的隐患将解,前路平坦光明,他也不算亏对父母。
顾昭是个有痴症的,他对自己的情感是真挚的,也是易忘却的,多给顾昭两只蛐蛐,他就能忘了自己,有太子庇佑必能一生无忧。
他为所有对自己重要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容从锦不禁望向窗外心底泛起怅然,船沿上又积了一层薄雪,干燥洁白的雪花恍惚间让他想起顾昭收进木盒里的两个雪人,雪是会化的,可是那时他却是那么期望着天长地久。
他总是心疼顾昭,想为他达成心愿,但这个心愿怕是要落空了。
容从锦在心里暗道,顾昭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已经走了两天了,平时在王府里顾昭时刻都留在他身边,应该早就发现他不见踪影了吧。
王爷一定会很失落吧,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办法再安慰顾昭了。
容从锦遗憾轻叹一声,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几个月他如大梦一场,就像是顾昭对他说的,成婚后就好像做了一场美梦,他和顾昭花前月下,秋猎赏雪,他没有浪费一天,每一天都尽力让彼此留下最美好的回忆,他过得很满足了。
每走一步,就离顾昭远一分,可是顾昭的生活就稳定一分,他本就该有这样锦绣安稳的人生。
过了益州,船上忽然闹起来,有人匆匆来报:“王妃,我们船上有外人闯进来了。”
“怎么回事?”容从锦迅速警醒。
“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围几只护卫船上并无异动,似乎只有我们船上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侍卫单手按在剑柄上道。
“水匪?”容从锦皱眉道。
第52章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不…不确定。”侍卫磕绊了一下道, “说来蹊跷,这事是厨娘发现的,她的腌菜、馒头都已经准备好放在案板上了, 可是有人同她说话, 她就出去了片刻, 回来东西就不见了。”
“厨娘不敢声张, 但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丢的都是食物?”容从锦皱眉道。
“是。”侍卫道,“馒头、糕点还有两个鸡腿。”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水匪上船不奔着金银珠宝, 却进厨房?这水匪也太别出心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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