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小少年啜泣了一声,没精打采的摇头,“我不想吃东西。”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抬手抓住了辽苍介的衣角,咬着唇自下而上的望着他,眼里显而易见的带着害怕、依赖和祈求。
“苍介……你千万不要死啊。”
少年充斥着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红红的双眼肿的像核桃,里面是最纯真无邪的珍视和担忧。
辽苍介一怔。
没等他反应过来,短短一夜便遭逢大变的少年就可怜的抽噎着,像寻求温暖的、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般,揪着他的衣服一点点爬进了他怀里。
他无尽依赖的抱住辽苍介的脖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在他身上,脸颊贴住了他温热的脖颈。
“你可以……永远都不丢下我吗?”
绿眼睛猫猫小小声的说着,语调里慢慢又带上了让人心疼的哭腔。
“……”
在那一刻,辽苍介感到了仅次于眼看着繁男在自己眼前死亡时才有的,深重的罪孽感,和无力感。
某种苦味顺着他的舌根蔓延到整个口腔,让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却没能发出丝毫声音。
许久没能听到回答的乱步不安的动了动,抬头想要看看他的表情。
但辽苍介却先一步扶着他的后脑将他按在了怀里,眸光微微闪烁着,眼底闪过沧桑到近乎于疲惫的叹息。
“我……答应你。”
银发青年声音干涩的说着,低头搂紧了乱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尽苦涩的闭上眼。
“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把你丢下。”
“……”
那个时候,乱步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反应,辽苍介已经记不清了。
依偎在他怀里的少年似乎沉默了片刻,又似乎没有。
但是最终,他还是无声的收紧了环抱着辽苍介的手臂,在他怀里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小小的,似哭非哭的笑容。
“……嗯。”
小小的少年哽咽一般的应着。
与此同时,即使已经抱的很紧了,他也仍然努力的收紧双臂,像是极度害怕着辽苍介的离开。
而辽苍介也一直纵容着他,始终安抚的轻拍着他消瘦的脊背,漫无目的的注视着半空的双眼空洞而无物,像一具丧失了灵魂,只剩下生存本能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乱步终于睡着了。
黑暗中,辽苍介将少年轻轻的放回床上,替他盖好被子,站在床边沉默的看了他很久。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无论是必备的生活用品,提前交好的酒店押金,还是存上了钱的银行卡,写有乱步才能看得懂的密码的纸条……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吗?
乱步他……真的能接受他的离开吗?
银发青年难受的攥紧双手,无意中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
然而,就是在这时。
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席卷而来,让辽苍介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想要扶住旁边的矮柜。
他扶了个空,整个人狼狈的踉跄了几步,冷不丁撞上一堵冷硬的墙。
有风,从身侧徐徐吹来。
辽苍介微微一愣,反应不得的抬起头,惊愕的望着眼前陌生的小巷。
……不,并不是陌生的。
呆立在被月色笼罩的小巷中,身穿特殊警服的银发少年抬起手,怔怔的看着自己小了一圈的手,和并不成熟的手掌纹路。
他看着看着,指尖突然一颤。
【“——犯人不是他。”】
【“我叫江户川繁男……”】
【“我亲爱的维德……我终于得到了你。”】
【“乱步之前错怪你啦,坏哥哥!”】
【“果然我的直觉是正确的,能和维克托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
【“……中原中也。”】
【“无论周围有多热闹,没有了你,对我来说就跟孤独一样!”】
【“我从未后悔过……”】
【“……你要幸福啊,苍介。”】
【“你可以……永远都不丢下我吗?”】
“……”
“……”
无数纷杂的记忆在一瞬间充斥脑海。
但是最终,所有的那些都离辽苍介远去了。唯一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有熊熊火光之中,那个他再也见不到的人无尽温软的眉眼。
【“无论你选择的是怎样的道路,我都一直深爱着你。”】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悄然失声。
辽苍介背靠着墙,缓慢而无力的滑坐到地上。
他伸手捂住眼睛,无声的勾起了唇角。
“哈哈……哈哈哈……”
银发少年惨淡而破碎的笑着,慢慢揪紧了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死死地咬紧了后槽牙。
一行清亮的泪水,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数日后,十六岁的与谢野晶子接到了一通电话。
“——哎?你问我乱步先生最近的情况?!”
诊疗室中,少女突然站起身,不无惊愕的重复着听到的问题。
对面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响起少年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不少的声音。
[“晶子,你声音太大了。”]
“啊啊抱歉……”
与谢野晶子后知后觉的捂住嘴,下意识看了眼诊疗室的门,然后强迫自己定了定神。
“苍介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你以前不是从不过问乱步先生的情况——”
一个想法电光火石间掠过她的脑海,让少女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等等,苍介,你难不成……?”
电话对面的辽苍介一言不发,好半晌,才听不出情绪的应道:[“……啊。”]
“一年前,那个去侦探社找你,还在擂钵街遇见了中也的人,就是现在的我。”
东京警察厅警察学校,门卫室边静静伫立的少年这样说着,狭长冷逸的眉眼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淀进骨子里的风霜感。
他遥遥的凝视着天边的晚霞,血红的夕阳照耀着他高挺的鼻梁,在他脸上投下一圈高深莫测的阴影。
“乱步他,现在过得好吗?”
气质波澜不惊的少年这样问着,垂眸遮挡住了眼底的神色。
“乱步先生的话……我觉得还不错?”与谢野晶子不明所以的回答着,“每天都很轻松的解决着案子,零食汽水从来不断,无论市警还是社员都很尊敬他……”
“……是吗。”
辽苍介听不出情绪的应着,半阖上眼帘,微不可察的出了口气。
他迟疑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的问:“那……中也还有去找过你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与谢野晶子就来气:
“啊啊你还敢提那小子!他也未免太执着了吧?侦探社都快变成他的监视对象了!我说,你们之间的矛盾你能不能痛快点自己过来解决啊?!”
辽苍介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食指转了转手边的电话线,紧绷僵硬的眉眼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就松动了些许。
“抱歉,等我忙完了这一阵会回横滨的。”
[“真的?”]电话那边的少女明显不太相信。
辽苍介微微失笑。
“真的。……好了,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回去训练。”
“……嗯。我知道的,照顾好你自己。”
“回见。”
又寒暄了几句的少年轻笑着挂断电话,眼中的暖意随即无声散去。
在他身后,两名身着神官服的非时院兔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见他打完了电话,便向他弯腰行礼。
“辽苍介先生。”
“黄金之王请您前往御柱塔一叙。”
面庞尚未褪去稚气,眼神却如深渊般慑人的少年转身,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们一眼。
“啊。”
“我知道了。”
…………
银发男人沉静清冽的声音,在讲到费奥多尔·D被意大利的复仇者抓走后,突兀的戛然而止。
说实话,他这番有关自己过去的讲述实在有些没头没尾,既没有说自己到俄罗斯去的原因,也没有解释陀思到底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但是,对于倾听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显然不是这个。
钟表规律的“滴答”声中,羽张迅安静的凝视着银发男人仰视顶灯,遥远而令人捉摸不定的眼睛,忽然伸出手,隔着手套,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
呆呆出神的辽苍介一顿,转眼朝他看了过来,唇边下意识勾起淡然温和的笑意:“嗯?”
“不想笑的话,就不要笑了。”
嗓音干净清澈的男人这样说着,轮廓漂亮的眼睛全心全意的注视着他,语气如羽毛般清润柔和,满满的都是属于年长者的包容。
辽苍介与他对视了几秒,眼底有恍惚转瞬即逝,脸上随即浮现出几分无奈。
“好。”
他垂眸微笑的应着,低头反握住男人的手,然后将那只手执起,在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柔软又温热的吻。
这个吻太温柔了,温柔到让人心颤,像是在对待心爱之人。
羽张迅心里微微一动,耳根不知不觉红了,注视着辽苍介的眼神也愈发明亮。
辽苍介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双眼微弯,笑意却远不达空洞的眼底。
他在十三岁那年开启了一趟过于漫长的旅程,遇到了改变他的人,遇到了朋友和旧识,也撒了谎,因为冲动和愧疚许下了注定完不成的承诺。
等他兜兜转转,从青年又变回少年,想要去弥补当年自己造成的伤害时,才恍然发现那个人已经不需要自己。
……归根结底,还是错过了。
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交集了。
在十三岁之后,他又相继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见到了很多事,也一点点改变着自己。
他变得不再那么尖锐,不再那么固执,不再执着于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再为得不到而失望。
他将彻骨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俯视蝼蚁的心理统统隐藏起来,学会了融入人群之中。
甚至到后来,他开始学着接受他人显而易见的渴慕,因为如果有个男朋友在身边,就可以挡住很多麻烦的桃花。
近十年来,辽苍介的身边几乎从未断过其他人的身影。
但归根结底,也从没有哪怕一个人,走进过他的心里。
——名为辽苍介的人类,从挣脱深埋于心底的装置的那一刻起,就始终是为了不受任何人的控制,遵从自己的意志而活。
在失去江户川繁男之后,这种心情非但没有改变,反而变得愈发变本加厉了。
因为啊……这世间唯一可以让他克制隐忍的那个人,已经早就不在了。
所以,现在的辽苍介无论做什么,都始终谨遵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的做着自己的决定。
因为啊,那个人说过的不是吗……?
——无论他选择的是怎样的道路,他都一直,深爱着他。
不知不觉中,地铁指示牌前站了一个人。
他盯着代表横滨租界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喂?我到了哦。可以见面吗?”
“哈哈,真警惕呢。”
“嗯嗯,了解了。那我就单刀直入的说了。”
提着一个公文包,笑容温文尔雅的人歪了歪头,弯起了轮廓漂亮的眼睛。
“我的请求就是——”
古怪的人轻轻张合嘴巴,发出泯灭于嘈杂中的声音。
[“……”]
电话对面沉默了几秒。
[“这是什么意思?”]
“嗯?”
那个人眨眨眼睛,用一种很是轻盈的、令人听了会厌恶的声音笑了起来。
“哎呀,都说了现在说这个很浪费口舌,我不喜欢做没意义的事呢。总之,亲爱的小先生,你看到他就会明白啦。”
[“……你真令人讨厌。”]
“啊呀啊呀,不要这么说嘛!”古怪的人哈哈大笑,“毕竟我们彼此彼此啊!哈哈哈!”
[“……”]
对面的人厌恶似的停顿了几秒,最后还是用一种腻烦的声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唔?我还没说过这么重要的事吗?那真是抱歉啊,哈哈哈抱歉!”
那人哎呀呀的挠了挠脑袋,动作幅度夸张的过大,一下子弄歪了上半张脸的面具。
他赶紧手忙脚乱的将面具扶正,放下手时,工艺品一样莹白的手指修长骨感,瘦削又泛着凛冽的冷意。
他的唇轻佻的勾着,柔和的淡紫色眼睛随意瞟了眼地图。
“让我想想……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叫我‘S’好了!没错,我就是正义的使者——贵公子S公爵!”
[“……”]
“咦,怎么挂了?”
古怪的人拿下电话,惊奇的自言自语着。
“不过算啦。”
他随即不在意的收起翻盖手机,拿起挂在公文包上的白色礼帽,端正的盖在了自己银色的脑袋上。
“……让人不爽的家伙。”
某间地下诊所中,黑发少年恹恹的扔下手机,继续搅拌眼前的不明药物。
“嗯?你在跟谁通电话,太宰君?”
背对他坐在书桌前的男人侧过身,疑惑的询问着。
少年——用绷带绑住右眼,穿着不合身的大人风衣,名字是“太宰治”的少年——闭上眼睛,没干劲的拉长声音答道:“没——什么。”
“是吗?”
男人不置可否的耸肩,回头拉开抽屉,“顺带一提,把升压药和降压药混在一起并不会让你死掉哦。”
“欸……”太宰治臊眉耷眼的盯着手里的烧杯。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调配安乐死的药。”
“——真的?”太宰治睁大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相对的,你要替我去调查一件事。”
男人转动座椅,将手中刚刚写好的一张纸展示给他,笑容里带着深意。
“这是「银之手谕」。帮我去擂钵街调查一个传闻吧,太宰君。啊,对了,那里是某个组织的地盘,你在那里要小心一个人……”
“……”
太宰治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啊,啊,居然真让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说中了。这种被别人算计的感觉,真是……
——不愉快。
下午三点,横滨租界。
巨大的擂钵状盆地里,今日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所以,就结论而言。”
太宰治站在锈迹斑斑的污水管上,背后三米处站着跟随他前来的广津柳浪,没精打采的对电话报告着。
“——前代复活的传闻确实是真的。”
[“……唔。”]
对面的男人沉吟了一会儿。
[“这个暂且不论,太宰君,你有看到一个特别的少年吗?”]
暂且不论?少年?
太宰治眉心微敛:“这个「特别」是指什么?”
[“是呢……大概是‘看一眼就会让你联想到神明’这种程度吧。怎么样,有看到吗?”]
“哈……像神明一样的少年?那种人真的存在吗——”
“轰——!!”
黑红色的重物从后方突然而至。
原本八风不动的广津柳浪微怔,疾步几步迈出小巷,看向尘土飞扬的街道尽头:“太宰先生?!”
“——喂,你。”
烟尘之中,瘦削的少年一点点显出身形,连帽衫和夹克之上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体型娇小,五官却相当英俊。
他出色的嗓音微带着些沙哑,两手插兜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的太宰治,目光犀利如刀。
“——你刚刚说了‘像神明一样的少年’对吧?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咳……那个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哦。”
躺在碎石里的太宰治轻咳一声,面无表情的抬头打量着他,目光从他橘色的头发和钴蓝的双眼上梭巡而过。
陌生的少年眸光微冷,飞起一脚将他的脸踹偏到一边。
“你是港口Mafia的人吧。”
他重新踩上太宰治的肚子,脚上微微用力,“果然你们有那家伙的情报啊。快说!”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儿,又无动于衷的将脸转了回来,避重就轻的说:
“这里是擂钵街的中心,也就是我们的敌对组织之一「羊」的大本营。这么说,果然你就是那位「羊之王」,重力使中原中也——”
“——我才不是什么「王」!”
中原中也骤然压低声音否认了他。
他像是极度不愿意听到这个称呼似的,眼底深处显而易见的带上了几分烦躁。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都说了别把我当成那种角色了!”
“……”
太宰治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瞳中带着冰冷的打量。
“原来如此。”他突然开口,“确实在见到你的瞬间就能明白了。你还真是个烂好人呢——当然,也是我最讨厌的那种类型。”
“啊?”中原中也皱着鼻子俯视着他,“你这种一看就自以为是的人渣,也是我最讨厌的——”
“到此为止了。”
追上来的广津柳浪沉着的打断了两个少年,对中原中也说:“投降吧,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