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林遥无奈,只好将变异狮鬃水母奶昔倒进嘴里一口闷。
“不急,慢慢吃,我这里还有很多。”乔医生笑着说。
时林遥吃完,擦了擦嘴唇,又把杯子还给他。“我已经吃饱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乔医生手上有很多水母。但他也只能将其来源归结于船只的捕捞。
反正有白吃的谁不吃。现在乔医生主动提供水母,倒省得他自己费劲去海里抓。虽然他也很喜欢抓水母,但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他不是特别想下水。
但他也不会浪费食物。等到冬季,一波波寒潮来袭后,海面很可能会结海冰,到时候船只无法正常航行,也无法开展捕捞作业,所以现在淆阳岛正在囤积过冬的粮食,也不似夏季那样充裕。
吃完晚饭,时林遥继续守着江昕,乔医生则回去继续解剖抹香鲸块和蝶卵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时林遥被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吵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当视线落到病床上,他的心脏一下冲到了喉咙。
病床上的男孩已经苏醒,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用两个深邃如黑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醒了。”时林遥深吸一口气,避开他的视线问。
“嗯。”病床上传来虚弱的回应。
“你饿了吗?”
男孩摇了摇头,“下午吃过了。”
“那好吧。”时林遥将椅子拉近,坐到病床边。
刚才男孩的目光将他吓了一跳,但他看过,男孩的灵魂没有任何异常,应该就是个普通人,也无需太过警惕。
抬起头,与男孩四目相对,时林遥在心里斟酌着言语,思考该怎么开口询问。
就在这时,门嘎吱被推开,他一转头,就见两人走了进来。是栾溯和栾洄。
“你们怎么来了?”
“路过就来看一眼。”栾溯走到他身边弯腰道。时林遥抬起头,能闻到他脖子和锁骨散发出的又冷又咸的气味。
是深海的味道。
时林遥心里忖度着,不动声色道:“你们在海里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栾溯摇了摇头,“淆阳岛附近没发现鲸群,也没发现任何巨型蝴蝶。”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病床上的男孩看去。
江昕靠坐在病床上,眼神迷茫无措。
“南殷岛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林遥轻声问。
“我、我也记不清楚……”江昕捂住脑袋,低低地喃喃着,“我只记得岛上出现了怪物,怪物在杀人,它们把大家全都杀了……大家都在自相残杀,很混乱、都像疯子一样……”
他语无伦次地讲着,碎片化的讲述使他的嗓音笼罩上一层阴暗深重的雾霭,一个个词语的碎块飘浮其中,让人勉强拼凑出南殷岛事件的大概,但也恰好遮蔽了真相。
听罢,栾溯追问道:“杀人怪物长什么样子?”
江昕咬紧嘴唇,脸色苍白,满头黑发都被汗水濡湿。
“是很可怕的怪物,但、但是我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当时岛上起了浓雾,非常浓的雾,大家都看不清彼此。怪物是从天而降的,它们是云,但是腿很长,像针,又像柱子……”
“难道是大蜘蛛?”栾溯猜测说。
“我也不知道。”
见他回忆得如此吃力,众人也没再勉强他,时林遥提出自己的想法:“听起来像是某种变异昆虫,会不会是这种昆虫在杀人?它们通过散发某种物质引诱人发疯。”
“不排除这种可能,或许就是怪物吃光了南殷岛的成年巨型蝴蝶。”栾溯说。
“最好的办法是亲眼去看看。”时林遥低声道,“但是我听说南殷岛已经沉没了。”
小岛沉没,一切证据也都随之消失于大海。目前他们能信任的,只有江昕的话和爆炸留下的尸体。
“沉没,不代表消失。”这时,一直未说话的栾洄突然开口。
时林遥抬头看了他一眼:“难道你想……”
“我要去一趟南殷岛。”栾洄说。
“什么?”栾溯立刻皱起眉。
“这是船长的命令。”
栾溯张了张嘴,不语。时林遥看向栾洄,从他眼神里看见了坚定的决心。
小岛沉没于海底,和消失是两码事。沈令安让栾洄这条人鱼去调查真相,确实是最稳妥的法子。
时林遥抬眼看了会儿栾洄。“你一个人去可以吗?”他突然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吧。”
“什么?”栾溯再一次发出了不解的疑问,他的眉毛拧得更紧了。就连栾洄,也用诧异又复杂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时林遥。
“也许怪物们都还在岛上没有死,你一个人去肯定很危险。”时林遥补充说。
“你去就不危险了吗?”栾溯扶着椅背,突然弯腰低头,凑到他脸前。“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栾溯的双瞳像绿色玛瑙一般通透无瑕。时林遥摸了摸鼻尖,道:“我只是很好奇真相。”
“好奇害死猫。”栾溯嘲弄说。
“我知道,但是我也很关心栾洄。”
栾溯的脸色冷了下来,“他的事不需要你管!”
时林遥诧异地瞟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一瞬间转变这么大。倒是栾洄,静静望着时林遥,轻轻道,“我一个人去。”
“好吧。”时林遥默默地点了点头。
栾洄离开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了栾溯、时林遥和江昕。
栾溯坐在病床另一边,一声不吭,两人便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守着江昕。
江昕一直安静无言,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目光始终在时林遥身上打转,直到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房间的沉寂。
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时林遥一瞧,眉头微微一挑,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刚从矿场回来,听说了海岸的事情,你没受伤吧?”卞俞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脸颊。
时林遥莞尔一笑,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我没事。”
栾溯抬起头来,便看见这一幕。他心里一阵颤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淌了出来,如潮水一般愈涨愈高。有那么一刻,他后悔自己坐在这里,坐在这个孑然孤独的角落。
“这是江昕,是南殷岛的幸存者,你认识他吗?”时林遥问。
卞俞曾经去过南殷岛,有可能会跟江昕认识。然而,卞俞看了看江昕,表示自己对这个陌生的男孩没有任何印象。毕竟他在南殷岛从未露过面,只是与反叛军的几个成员接触过而已。
江昕也同样睁着漆黑的瞳孔,迷茫地看着二人。时林遥打消了对江昕的怀疑。他和乔医生没从江昕身上发现异常,栾溯和卞俞也是如此,那这男孩应当不是怪物伪装而成的,就可以留他在岛上。
卞俞瞥见角落的栾溯,两人的视线对上,卞俞露出一个警告的冰冷眼神。但他这个眼神反倒激起了栾溯的好胜心,栾溯噌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时林遥猛然回想起卞俞提过的要跟栾溯决斗的事情,便赶紧拉着自家的人鱼准备离开病房。
“等等!”栾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时林遥的肩膀,“你们要走?我才不要一个人守在这里!”
“我们不走,就是去外面说话。”时林遥赶紧回答。卞俞则拽住栾溯的手,将其狠狠从时林遥肩膀上扯下来。栾溯眼眸闪了闪,嘲讽之色就溢出了眼睛。
时林遥被夹在两条人鱼之间,眉心突突直跳。现在病房就像一个巨大的鱼缸,他们像两条雄性斗鱼一样剑拔弩张,让时林遥恨不得立刻有一块玻璃隔板从天而降。
幸好,在这紧张时刻,天降救星。
“哟!”乔医生姗姗来迟,一副恨不得立刻从口袋里掏出瓜子看好戏的表情。
“乔医生来了啊!”时林遥立刻撞开卞俞,又撞开栾溯,在门口给乔医生腾出进房间的路。
乔医生经过时林遥身边,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刚迈进门,乔医生停下脚,悠悠道:“你们都先回家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好,那我们就回去了。”时林遥拉起卞俞就走。
栾溯倒是没动,望着他们离开,两个腮帮都咬得鼓了起来。
夜深雾重,乔医生关上房门,挡住外头的寒气,也将栾溯的目光挡在了屋内。
乔医生先给江昕检查了身体,随后走出病房留他好好休息。栾溯也跟了出来,跟乔医生回到他的办公室。
“你不回去睡觉?”办公室里,乔医生好心地给栾溯倒了杯热水。
栾溯扫了一眼,没接。
乔医生只好将杯子捧在自己手里,眼神怜悯而意味深长:“我懂你现在的心情。”
“你懂什么?”栾溯被他的眼神刺激到了。
“你应该多喝热水。”乔医生道。
“我不要这个。”栾溯嘴唇紧抿,嫌弃地说。
“那你想要什么?抑制剂?”乔医生吹了吹杯口,“今天刚采集到材料,明天才能做好。”
“那我明天来拿,这次你要什么?还是水母?”
“这次要的这种水母会很难找。”乔医生继续说,“明天你先来拿,然后慢慢找。”
栾溯犹豫了一下,“好。”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发情期应该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问我要抑制剂?”乔医生放下水杯,靠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你是为栾洄要的吧。”
“是又怎么样?你不愿意?”栾溯傲慢地扬起下巴。
“不,不是。”乔医生露出牙齿笑了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好哥哥。”
栾溯怔了一怔,掩饰似地将头侧了过去。“我才不是。”
“如果你坦诚点,他可能会更亲近你。”
这个“他”似乎意有所指。栾溯一瞬间心领神会,霎时感觉被戳破了心事。但当他抬头瞪着乔医生,心里又忽然一丝明悟。有种道不明言不尽的隐秘之物同时存在于他们心里,他们默契地分享着,于是栾溯抿紧嘴唇,感觉二人之间拉近了些许距离。
“这就是坦诚。”乔医生眯起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底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做。”
栾溯沉默了,眼神晦暗地看着他。
乔医生与他对视,又问:“你认为血脉是值得信赖的吗?”
“当然不是。”
“为什么?”
“你会信任一条鱼、一只海星吗?”栾溯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的只有海洋。我们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若我们消亡,什么也不会留下,只会化成一滩丑陋的泡沫。”
“你们跟童话故事的人鱼不一样。有人告诉我,你的灵魂很美。”
“灵魂?”
“是的,灵魂。”乔医生诡秘又无奈地笑了笑,“但是,与你们不同,普通人是没有灵魂的。我就是没有灵魂的人类。”
栾溯低垂下眼帘,不相信乔医生的话。他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的灵魂长什么样。即使他有,他的灵魂,也不过是跟这一身断骨、伤痕累累的残体一起腐败罢了。
深夜,树林幽暗,寂静无声。漆黑的树冠在飘流的浓雾里氤氲,一抹人影穿过茂密的枝叶,划开浓雾钻了出来。
走到空地上,江天勉强松了口气,但沾血的小刀依旧紧紧握在手中。
此时的他全身都是泥土和树叶,衣服和鞋子也泥泞不堪,沾满血迹。这些都是在打斗过程中留下的。幸运的是,他成功地反杀了追杀自己的囚犯,并将对方的尸体扔到了一个悬崖下面。
但事情还未结束。藏在古寺中的还有其他人。所以他始终没有放松警惕。
同时,他也清楚对方不会这么快就发现同伙的死亡,这也为他争取到了时间。
他决定尽快去枣树林小学一趟,然后就立刻返回安全区。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穿越树林,他如一叶孤舟在浓雾中游弋。森林的雾气浓得滴水,他很快就迷失方向,不得不掏出自己的辟邪风车,用风轮旋转产生的风吹散迷雾。
沙沙沙。四面八方的树叶响起和声,江天屏息凝神,一步一步前进,脚踩在落叶上也发出连续的沙沙声,浓雾仿佛成了声音传递的介质,音浪和雾浪铺天盖地涌向四方,最终在一处山谷停下。
终于找到了。这次在强化视力和辟邪风车的帮助下,江天站在山腰上,得以看清山谷的全貌。
山谷开口朝北,有一条小河穿过,从山谷的谷口流入大海,河流入海口已经被淹没,潮水连续地拍打着,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淹没整个山谷。
江天向下张望,在快被淹没的山坡上看见了老槐树。但这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整棵树已然枯萎,像一根干瘪的扁担歪斜在山坡上。
江天走了过去,朝树洞里看,什么也没有。男孩的尸骸消失无踪。
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手里的风车也停下了。
风车一停,被挡住的雾气就迅速朝他压了过来,江天心一横,再次转动风车,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河水中,趁着山谷还未被淹没,迅速游到了对面,朝枣树林小学赶去。
朝上走,再次见到熟悉的石碑,然后是一条长长的、灰白的小石子路。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生锈的铁门。
江天放下风车。他使用风车每次都要消耗吊坠的力量,现在他没有莫伽尔晶体补充,只能依靠家里种植的变异植物给吊坠充能,必须能省则省。
石子路两旁种植的是冬枣树。江天走上小路,道路两旁的枣树如憧憧鬼影静悄悄伫立,林中寒冷刺骨,放眼望去,赭红色的冬枣在风中摇曳,像一颗颗蠕动不已的血色眼球。
江天打起精神,直视前方的生锈铁门。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时,嘎吱,门无风自动,在生锈铰链尖锐的摩擦声中朝他缓缓敞开。
他呼吸一顿,全身顿时毛骨悚然。
第92章 没想到这群垃圾竟然在放学路上埋伏他
生锈的铁门后溢散出浓稠如水的白雾, 雾气徐徐蔓延,在黑夜闪着淡淡的白光,像一群成群结队的鬼魂, 游荡着朝江天呼啸奔来。
江天愣在原地,冰冷的雾气让他全身僵硬。但他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
在雾气的包围下,他没有轻举妄动,当浓雾和寒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椎往上游走时, 他胸口的吊坠发出一波又一波热气。
浓雾在接触到吊坠的刹那,就打着旋儿被吸收了进去。
江天低下头, 就看见一个又一个雾气漩涡在自己胸口蔓延,吊坠发烫又发亮,源源不断地吸收枣树林小学漫出的浓雾,也减轻了他身上的寒意。
耳边风声吹过树叶, 沙沙簌簌, 像是游荡的魂灵在耳畔窃窃私语。江天鼓起勇气凝视铁门,缓慢朝前走,穿过迷雾的同时, 他感觉自己仿佛穿透了一个又一个亡魂。
他穿过浓雾,踏入铁门后的世界,瞬间瞪大了双眼。
门后的场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低矮残破的砖墙上, 从墙脚到房顶爬满暗绿色绒毯般的苔藓,腐烂的房顶和屋檐朝下滴落水滴,啪嗒,一滴雾气凝结而成的水珠落了下来,正中花心。
浓稠的雾霭无处不飘,在屋檐和墙壁上形成一道又一道潮湿的纹路。它们凝聚成水珠,在空中划过妖妖娆娆的弧线, 一滴又一滴,如甘露般眷顾着院子里成片生长的水晶兰。
洁白的水晶兰被水珠击中,花瓣顿时变得透明,整朵花摇摇欲坠,像是不堪重负。四周的白雾就又聚过来托起花萼,如授粉的蜜蜂在水晶兰四周嗡鸣盘旋。
江天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脏怦怦直跳。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和遥哥一起培育的变异水晶兰,后被乔医生拿走,改良,又将它们播种在了岛上。
他不知道乔医生这样做的意图。即使知道,他现在也依旧会惊愕不已。
院子里的变异水晶兰密密麻麻,长满整个小学的空地,连杂草都被它们妨碍了生长。这些浸泡在白雾中的变异水晶兰体型巨大,东倒西伏,摇摇曳曳,通体透明如水晶,仿佛它们既是矿石,又是植物,既是水,又是云。
每一株变异水晶兰都被无数白色鬼魂簇拥,像一朵朵白色荧光蘑菇,又像一只只在黑暗中漫游的发光水母。它们在寂静中与鬼魂放荡地交/媾,一簇簇新生的后代跨越生命的形态,就在鬼魂和黑夜的子宫里诞生。
枣树林小学,已经被迅速繁殖的变异水晶兰所占据了。
江天神色凝重。他能看出这些变异水晶兰跟之前的截然不同。
短短时间内,这些被放生到野外的变异水晶兰经历了无数次变异和无数次繁殖。面前的水晶兰,每一株的大小、花纹和形态都有明显的差别,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被它们吸引来的鬼魂。
这些鬼魂呈现一缕又一缕的白雾状,一藏在林中的湿雾中,就很难被发觉。但江天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也隐隐能感受到鬼魂对水晶兰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