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雁迟彻底面瘫了。
久绛小时候觉得,危雁迟就跟个异类似的。
师兄师姐没大没小地跟师尊开玩笑,在师尊要出远门的时候轰他走,时不时组团偷袭师尊——这些活动,危雁迟从来不参加。他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岿然不动地修炼。
唐臾在湘春楼彻夜酗酒作乐的时候,徒弟们也在家里开party,嗨完之后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只有危雁迟会独自等到黎明,去酒楼把师尊接回来,任劳任怨,雷打不动。
久绛起初觉得,危雁迟是在报答师尊的知遇之恩,所以非常积极。
后来发现,他就像一个机器、一个设置好的程序,到点做事,情绪平静,不删不改。
危雁迟分明是鬼身,却像仙门子弟一样恭敬守礼。
他的行为并非是有意识的自我恪守,相反,他好像缺乏一切内在动力,对情感的感知相当淡漠。明明生活在鸡飞狗跳的师门里,他却仿佛置身事外。
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危雁迟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不是在修炼就是在学习,久绛常常联系不上他。
小师弟清心寡欲得跟个机器人似的,久绛八卦过几次他的私人感情生活,危雁迟总是瘫着一张俊脸回应她,久而久之她也懒得问了。
这鬼是性冷淡。久绛这样总结道。
久绛望着前面仔细扫描别墅边角的危雁迟,还有点儿不习惯。
总觉得他好像变得……更有主观能动性了?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师尊回来了,他们都不希望师尊再出事。
他们又从五楼搜到一楼,可惜的是,仍然一无所获。
一楼大厅里,突然传出一道尖叫。
几个玩家聚集在别墅胖老板的玻璃展示柜旁边,面容惊恐。
久青先窜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那玩家指着玻璃柜,那里本来是遗失的宝镜的空位,现在,那里却出现了一排木头小人。
这排小人样貌各不相同,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种发型衣着,都有。
“这个小人……这不就是罗哥么!”
玩家惊恐地指着其中一个木头小人。
说话的玩家危雁迟是眼熟的,就是不久前,在镜子走廊,说他有个同伴不见了的那个。
久绛皱起眉:“这就是你那个,跟着小女孩走了,然后没再回来的朋友?”
玩家白着嘴唇点点头。
众人心里皆是一沉。
久杏小声叫道:“这不是那些机械秃驴么!”
仔细一看,还真是。
木头小人里头有几个很扎眼,光头,浑身机械纹路,五官虽然粗糙,但是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正是被拽进镜子里的“冥僧”。
危雁迟神情冰得吓人,飞快寻找,好在并没有在木头小人里找到蓝头发的。
众人面前突然出现一只胖胖的男人手,一把将木头小人都捞进了怀里。
是大胡子胖老板!
他仿佛看不见这些玩家,像收割麦子一样把这些小人收割起来,嘴里乐颠颠地念叨着:“圣君肯定会开心的,圣君会喜欢的。”
胖老板挤开众人,自顾自地往外走,小声哼着没有调子的小调,哼rap似的:“收获,泡发,剥皮,穿串,晾晒,烘干,哟,哟。”
玩家们终于回过味来了,某个暴躁老哥一把薅起老板的领结,质问道:“根本不用找什么镜子是不是?反而,镜子…镜子是你捕猎的工具!你手里是不是根本没有宝物?”
胖老板笑得脸上堆起肉,像苍老错位的年画娃娃。
这时,空着的展柜处又出现了什么东西。
胖老板惊喜地回去,充满期待地看着那里。
只见展柜里出现了一小颗木质人头,蓝色长发,墨笔潦草地勾勒出他的五官,极为失真。
危雁迟攥紧了手,青筋绷起。
胖老板欣喜道:“在长了在长了,庄稼快快长。”
过了一会儿,头下面出现了一具木质的身体,衣着熟悉。
胖老板拍手:“长出来咯。马上就可以收获了。”
“嘭”地一下,胖老板整个人被危雁迟砸进了墙里。
但胖老板就像一个软塌塌的充气玩具,五官和脸都变得扁平而扭曲,他还在笑着:“哈哈,长啊,继续长啊。”
危雁迟声音冷得吓人:“…这些人,都在哪里?”
胖老板的脸像被挤扁的气球一样,呼哧呼哧地漏气:“庄稼啊,庄稼就是地里长出来的哇!”
根本没法沟通。
危雁迟迅速打了个响指,空中浮现出一个小屏幕。
他一手像抓垃圾袋一样抓着胖老板,另一手在半空中运指如飞。
久绛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要在线写外挂吧。”
危雁迟垂着眼:“用不着。”
胖老板突然瞪大了眼,伸出双手想去够展柜:“啊?啊——?”
顺着方向看去,只见那个蓝色的头和身子,又慢慢消失了。
庄稼长出来了还可以缩回地里的?
不会是彻底没了吧。
危雁迟眼眸一沉,手指飞得更快。
“现在能说了吗?知不知道这个蓝发的人在哪。”危雁迟冷声问。
胖老板像只被提着脖子的鹅,额额额地哼唧。
危雁迟不再跟他废话,干脆地敲了一下浮空键盘。
只见胖老板突然叽里呱啦地开始动嘴,但吐的不是汉字,让人眼花缭乱的代码从他嘴里跑出来,哗啦啦地涌入危雁迟掌心里的小屏幕。
争分夺秒,气氛紧张。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刑讯逼供NPC。
胖老板吐代码吐得直翻白眼。
就在这诡异的场景中,一个蓝头发的帅哥从远处悠闲地晃了过来,正往嘴里一颗颗丢爆米花,手里还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甜品。
久绛撑着墙,有点焦急地问危雁迟:“怎么样,审出来了吗?”
危雁迟轻轻拧眉:“还是扫描不到隐藏空间。”
唐臾嚼着爆米花,探头问:“什么隐藏空间?”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师门四人齐齐盯着唐臾,小徒弟的目光尤其幽深。
“看我干嘛?”
唐臾一脸莫名其妙,大方地把爆米花桶戳到大家面前,扬了扬下巴,“吃不吃。”
久绛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翻白眼。
唐臾试图活跃气氛:“你们干啥呢?”
危雁迟面无表情地把那倒霉的胖老板扔一边,啪地收起浮空屏幕。
他屈起食指,犹豫了一下,飞快地蹭过唐臾的脸侧。
一触即收,比羽毛还轻。
“爆米花屑。沾到了。”
“哦,谢谢徒儿。”唐臾笑着伸出舌尖,左右舔了舔。
危雁迟偏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
还好,是热的,他想。
久绛泄愤地嚼着爆米花:“你去哪了?”
“去玩了一圈儿。”唐臾笑着指了指头顶, “还挺有意思的。”
唐臾一扭头,发现危雁迟深深地盯着他,眼里似乎有话。
“怎么了?”师尊问。
危雁迟想说,以后你出去之前, 能不能先说一声?
但他话到嘴边, 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师尊呢。
“没什么。”
危雁迟淡淡地别开眼。
唐臾看着危雁迟锋利沉郁的眉眼, 心中不由的一沉。
他兜里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碎瓷片的边缘,山鬼跟他说什么来着……
说唐臾醒来,就是为了把危雁迟带回鬼域,以防止他暴走毁灭世界。
原话是啥来着——侵吞人魂,化为厉鬼, 冷情薄义, 覆灭人间。
唐臾在心里没底的同时感到一丝好笑的荒谬,这十六个字是自己这种文盲能说出来的话?还怪有文采的。
莫非自己在鬼域里是个知识分子?
唐臾现在心里还是很乱。
他没想到和山鬼的重逢如此猝不及防。他曾研究数年造魂大阵,尝试了各种办法, 都没法找到山鬼。现在过了一千多年, 山鬼居然就这么自己冒出来了。气不气人?
要不是山鬼现身时间有限, 形式也有限,唐臾铁定要拎着他的领子砸他拳头。
山鬼与印象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能和故人重新说上话,这种沉甸发酸的滋味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
但唐臾本以为, 他们的重逢会和以前一样插科打诨,没想到会这么“严肃”,而且唐臾甚至来不及追问, 山鬼便消失了。
山鬼提到了危雁迟,这本应该是两个互不认识、毫无关系的人。
唐臾脑中冒出了很多东西,比如危雁迟那寻不到来处的鬼胎魂魄, 比如他天生淡薄的感情,比如他小小年纪面无表情地屠了半个村,还有他不知原因的炽潮期,像不规律爆发的活火山……
这些似乎都印证了山鬼的话——危雁迟是个不确定的危险因素,唐臾要把他“缉拿归案”。
唐臾托着下巴,很专注地注视危雁迟的脸。
利落的面部线条,冷淡如锋的五官,眉尾断痕锋利,很男人的长相,也确实有种难以接近的刻薄厉鬼范儿。
嗯,潜力厉鬼。
危雁迟感受到了唐臾的目光,略带疑惑地看过来。
这一瞬间,唐臾心中的种种猜想如轻烟般消散,什么都不剩。
厉鬼就厉鬼吧,从小拉扯到大的,还能逐出师门咋滴。
唐臾心想,就算要把危雁迟捉回去,也要先搞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如果真像山鬼说的,危雁迟可能在某天黑化暴走,唐臾自然要防患一切于未然。
唐臾盘算着,若是因为危雁迟情感缺失、灵魂不齐,从而渴求人魂,那是不是让他慢慢拥有正常人的情感,就可以减少,甚至消除他黑化的可能性?
说实话,唐臾觉得危雁迟挺正常的,除了闷了点、总是冷着脸、一千多年来还没谈过恋爱之外……
唐臾来了精神,这不是正好和自己的指导方针不谋而合吗!
尽管他已经教不了危雁迟文化知识,神通广大的师尊还是可以试试帮他找个道侣的。
胖老板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抱着一搂子被淘汰玩家的木头小人,急匆匆地往幽暗的长廊深处走。
有玩家一把拦住胖老板,冲上去便想从他怀里抢木头小人。
“把我朋友还给我!”
没准把木头小人抢回来之后还有办法让玩家复活呢。
然而老板像条灵活的胖头鱼,扭着风骚的身段躲过了玩家的拦截。
“丰收时间快到了,要快快准备好。”老板细碎地念叨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怀表看时间,一溜烟跑不见了。
久杏辣评:“啤酒肚大叔,还当自己是爱丽丝的兔子呢。”
胖老板刚消失,众人便听到别墅里响起布谷鸟壁钟的声音。
深更半夜的打什么鸣啊?神经。
大家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大厅中央的高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足有一层楼高的、巨大的挂钟。
这看上去就是一个正常的钟面,十二个刻度,时针分针秒针。
此时三根针正重合在十二点整的地方。
久青指着钟面:“这一圈数字长得太奇怪了吧。”
仔细一看,外圈分明不是数字,而是十二个动作各异的火柴人。
一点钟的地方,火柴小人头顶有一根竖线。
向右一格,两点钟的地方,火柴人摆成了一个“大”字。
三点钟,火柴人正在弯腰触摸地板。
久青哈哈笑:“这是广播体操吗?还挺幽默的。”
“你见过这么邪门儿的广播体操吗。”久杏抱起手臂。
众人听到“叮”的一声,游戏系统温柔地说:“由于有玩家破解了镜宫的秘密,粉别墅的夜之时钟现在开始运行。”
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不少玩家都满脸问号:“啥啥啥?”
不顾众人的疑惑,巨大的挂钟上,秒针开始走动。
奇怪的是,秒钟走得非常快,被催命似的,哒哒哒哒,迈着细密的针脚,很快就走过了一圈。
“一分钟”过去了,分针往前走了一小格。
“什么意思呢?”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Tmd,那个胖子去哪了,我要把我妹找回来!”
剩下的玩家们聚集在一楼大厅交头接耳,静观其变。
经过半个晚上,原本二十多个玩家大概折损了一半。
“一、二、三......”久绛念念有词。
唐臾问:“念啥呢?”
“数人头。”久绛道,“十一…十二,正好剩下十二个玩家。”
他们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时钟,正好十二个刻度。
此时分针已经转了四圈半,很快就要走到一点钟的地方了。
分针与一点重合的那一刻,别墅里所有的灯突然熄灭,粉别墅被笼罩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啊?!”
“艹,怎么停电了!”
“啊啊啊吓人。”
时间流逝的声音在别墅里非常清晰,一下下敲在所有人心上。
唐臾在黑暗中,觉得衣摆一紧,好像有人牵住了他的衣角。
唐臾顺着摸过去,摸到了一只冰冷修长的手。
跟鬼似的。
那鬼手感受到唐臾的触碰,又倏然消失了。
秒针滴滴答答地走过一圈,别墅里的灯光又突然亮了起来!
所有人眼睛一眯。
唐臾扭头就看到危雁迟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边,离得很近,跟鬼一样。
“幺儿怕黑?”唐臾打趣道。
危雁迟摇摇头。
“啊!!”
大厅中央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所有人望过去,又响起几声尖叫。
只见大厅中央的水晶灯下,吊死了一个玩家。他在高高的穹顶下轻轻摆动,脸部发紫,刚死不久。
吊绳看起来就像他头顶的一根竖线。
“安德烈!安德烈——!”
一位玩家惊恐地喊着朋友的名字,伸长手臂,试图把安德烈放下来。但水晶灯实在太高了,怎么都够不到。
胖老板抱着一个竹筐,走着八字来到尸体的正下方。
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就见玩家的尸体变成了一个小木头人,从绳结中掉了下来,落到了老板的竹筐。
胖老板脸上泛起愉悦红润的笑容,像个丰收庄稼的农民,抱着竹筐跑了。
在一片死寂中,哒哒的针脚声再次响起,宛如死亡倒计时。
玩家们轰地陷入惊慌骚乱。
“我知道了,每到一个新的刻度就会死一个人!”
“而且我们根本没法反抗…刚刚那个人几秒钟之内就被吊死在上面了。”
“我草了,这游戏到底怎么设置的战力平衡,玩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啊!这还怎么赢?”
“妈的,为什么突然开始死亡倒计时了?咱们找镜子找得好好的,没准过一会儿就找到了呢!”
久杏拧着眉:“是啊,为什么突然换了种游戏方式,像是进入到了另一个阶段。对了,刚刚系统说什么来着,有玩家破解了镜宫的秘密。tmd谁啊?害我们所有人都要遭殃。”
唐臾差不多把手里的甜品横扫空了,叼着个棒棒糖,含糊道:“唔,镜宫,如果指的是镜子迷宫的话……”
其他人转头看着他。
唐臾在师门后辈们的目光中,展颜一笑:“那可能是我。我从那小姑娘手里拿了面镜子回来。”
危雁迟表情没变化,久绛一脸无语:“不愧是你。”
久杏缩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久青身后躲,绝望道:“下一轮直接把我收走吧,我没脸活了……”
“别急,十二个名额,迟早都会被收走的。”久青损道。
眼看着分针要走到下一个刻度了,玩家们纷纷找地方想躲起来。
有人躲到了长长的实木餐桌下方,有人开启了义体自带的保护罩,还有玩家掩耳盗铃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嘴里念叨着天尊保佑、星君渡我,云云。
有人哆嗦着说:“钟面上的图案,会不会就是每个人的死法啊……”
“大,大概率是。”他同伴带着哭腔回答道。
“我们要不要预防一下子?”久绛问。
久青提议道:“要不我们站成一个圈,互相拉着手,如果有人被抓走了,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这主意不错。”久绛道,“到时候顺手抓个NPC来玩玩。”
五个人围成一圈,唐臾左手牵着久绛,右手牵着危雁迟,一边温热一边冰凉。
久绛十分感慨,语气中有一丝伤感:“师尊,我已经不记得你上次这么牵我是什么时候了。”
唐臾:“啧,你们的手现在长得好大。”
……低情商的另有其人。
一边说着,唐臾捏捏两只爪子。
久绛的手纤细柔软,另外那只鬼的手僵硬得像块石头。
很快,别墅突然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鬼收紧了手,几乎抓得唐臾有点疼。
几秒后,灯光亮起,果不其然响起了尖叫声。
“餐桌,餐桌上!”
唐臾看了一圈,他们五个人都没事,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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