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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甜梅星)


“我知道了。”彭予枫还是很疲倦,他抬起头,“你走吧,你……”
彭予枫突然停顿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他看见了。他看见自己没把床头上的摆件收起来,他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蝙蝠侠。
一种极其恐怖的猜想跳入彭予枫的脑海,陈礼延还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耳温枪。
他也看见了!彭予枫浑身打了个冷颤。陈礼延的那些犹豫、那些沉默似乎在这一刻都复活起来,不停叫嚣着,围着彭予枫旋转。他看见了吗?等下,他看见了又如何,这反正不能说明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小手办很可爱,留下来也没关系吧。
落日的光继续透进来,这一刻是如此静谧,彭予枫又冷又热,原本他就不舒服,再加上担心陈礼延会不会知道什么事情。彭予枫别过脸,立刻远离陈礼延,走到桌子旁去拆他带来的药,就着冷水吞了下去,回头对陈礼延说:“好,我吃了,你走吧。”
他的“逐客令”一直没断过。
陈礼延原地站着没动,彭予枫突然感到害怕,走上前拽着陈礼延的手腕,想让他出去,结果却反被陈礼延用手拉住手腕,将他往自己那边拖了拖。
“彭予枫,你是不是……”陈礼延低声地喘着气,眼神带着不知所措,手心的温度相当高,“你是不是……”
彭予枫想,什么?我是什么?他难道真的知道?
两人面对面站着,陈礼延离他很近,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彭予枫能闻见陈礼延身上的味道,一种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哪一款洗衣液。
也许他不会再有和陈礼延这么近的时刻,但说不出来为什么,彭予枫走神了。他偏着头没有看陈礼延的眼睛,而是把视线聚焦在陈礼延的耳垂上。
“你是不是……”陈礼延说。
没说下去。
他又深呼吸几次,换另一种说法:“你为什么……”
还是没说下去。
彭予枫却不想再听了。
他毕竟没有真的挣脱,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干脆直接退后,陈礼延被他往门口拉过去,彭予枫伤感地说:“要么下次再说吧,我马上药劲上来了,想再睡一觉。”
陈礼延走到门口,声音极轻,像是雪花落在树叶上,他说:“你蛋糕都吃完了,为什么还留着那个装饰品?”
就在此刻,倏然之间,一束光从陈礼延的身后打来,穿过他,穿过彭予枫的心——他垂着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的鼻梁坠落下来,停留在他因为发烧而干燥的嘴唇上,如此摇摇欲坠又不堪一击。
陈礼延肯定知道了。彭予枫想。为什么?难道这阵子他不联系他,也是因为这个吗?
陈礼延被彭予枫忽然落下的泪吓了一跳,抓住彭予枫手腕的力气一松。彭予枫低头快速地拿手背擦了下眼睛,然后打开门,非常生气地说:“再见。”
“我……”
“别来了。”彭予枫坚持地说,“谢谢你送药给我,但是别来了。”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把陈礼延整个推出去,陈礼延没有反应过来,让彭予枫砰的一声关上门。他在门口踉跄几步,听见咔哒一声,彭予枫反锁了房门。陈礼延机械性地往外走,走到公寓的电梯门前,一对情侣正好要出来,陈礼延也没看见,直直地往那女孩身上撞去。
“哎。”男孩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陈礼延,护着自己女朋友,“你干什么!是不是有毛病!”
陈礼延被推到电梯里面,他胡乱地说:“不好意思。”
电梯的金属门在陈礼延的眼前被关上,他站在角落里,却忘记按楼层数字。他就这么一直站着,直到一楼有人要上来,于是把陈礼延也顺便带下去。
走出公寓,陈礼延的车还停在路边,他坐进车里,把脸埋在方向盘上。有一瞬间,陈礼延觉得接受不了。他不相信,但是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他还要怎么否认?
坚持彭予枫就是自己的朋友,否认彭予枫在他面前落下的眼泪。坚持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否认婉瑜对彭予枫的猜测。坚持这个世界还和原来一样,否认他此时此刻也乱成一团的心。
陈礼延坐在车上足足有两个小时,像是死了,又像是被人一拳打晕过去。
直到夜色终于降临,陈礼延给张浩然打电话:“你在哪儿?你去不去蹦迪?”
张浩然说:“都多久没去夜店了,你之前不是觉得吵吗?”
“我现在想去一下。”陈礼延小声说,“我接你一起去。”
“那我跟小沫一起。”张浩然说。
“好。”陈礼延说。
他把情绪收回来了,他假装什么感觉也没有,非常冷静地开车去接张浩然和小沫。
以前陈礼延还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喜欢去夜店蹦迪,他们那时候也不怎么会,后来喝多了放开后学会跟着音乐扭动身体。迪斯科球旋转着照出五颜六色的光,音乐震耳欲聋,舞池里都是人,都是年轻的身体。
陈礼延再次走进去,给张浩然和小沫点了东西,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去跳舞。不能闭起眼睛,只能仰着头看那些灯光。
他跳了一会儿有人来和他一起,那姑娘有双狐狸似的媚眼,眼角都是彩片,像是鱼鳞般亮闪闪的很好看。她配合着陈礼延扭动几下,又把手搭在陈礼延的胳膊上。陈礼延没拒绝,女孩贴上来对他笑。
“你叫什么?”女孩在他耳边说,“你长得很帅。”
陈礼延也低着头,在她耳边说:“我叫陈礼延。”
“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狐狸眼的姑娘拉着陈礼延前往舞池的正中央,跳跃的光线迷幻得像是梦境,陈礼延说:“跳到什么时候?等会儿一起去喝酒好吗?”
“好。”姑娘说。
陈礼延浑身都在发热,人潮在他周围像是海浪,各种香氛、汗味、尖叫、嘶吼、嘲弄、亲密的接吻声环绕着他。他好像逐渐遗忘了现实,可每当他真的快要疯掉的时候,他又总是回到几个小时前,彭予枫的公寓。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又都消失了。
舞池中央的人还在跳舞,只是一切都变成了缓慢的默片。陈礼延想,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在这里?彭予枫的公寓里有一扇窗,夕阳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他的白色床单睡出了褶皱,他的眼泪停留在他饱满的唇上。他怎么可以生病了还那么可爱。他为什么要这样折磨陈礼延。陈礼延以为他们是朋友的……
“帅哥。”有人咯咯笑,“你好像……硬……了……啊。”
陈礼延头晕目眩,有柔软的身体继续贴上来缠着他,有多出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腰。有个满脸愤怒的男人拨开人群,目标是陈礼延怀中的狐狸眼女孩。张浩然和小沫在另一边看见,敏感地察觉到不太对劲。
“骚货。”男人说,“一会儿不看着你就勾搭上别人了……喂!”
陈礼延的衣领被人粗暴地拎起来,有唾沫星子飞到他的脸上,他被人晃了两下,却还留在彭予枫的那间公寓里。
“你他妈的!”男人突然怒不可遏。
陈礼延的耳膜发出一声嘶鸣,一股现实的巨大吸力将他从彭予枫的身边带走。他喘了口气,眼珠转了转,看着眼前的人,然后猛地一拳打中对方的鼻梁。尖叫声又提高一个分贝,周围的人像是被风压弯的麦浪,张浩然不顾一切地跑过来,大吼道:“陈礼延!你发什么神经!”

第32章 其实你也喜欢他
陈礼延的额头缝了三针,他坐在医院的急诊里,身上的衬衣和牛仔裤零星沾上已经变干的血迹。
小沫不停地摇头叹气,坐在陈礼延的对面抱着手臂,埋怨道:“陈礼延,你看你要破相了。”
“不会吧。”陈礼延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护士姐姐给我缝好一点就不会破相。”
给他缝针的护士戴着口罩,一副认真的样子,似乎在半夜里见多了他这种人,威胁道:“那不能保证。”
小沫来劲了,说:“你听听,你听听,让你跟人打架。都不是十七八岁了,都二十多了,还学人打架。”
陈礼延的头嗡嗡地疼,他告饶道:“放过我,不敢了不敢了。”
护士也在声讨他:“小姑娘不会喜欢流氓,你不要做流氓。”
“我不是流氓。”陈礼延十分虚弱地哼哼两声。
后半段没人说话了,陈礼延最后靠在椅子上,跟小沫两人一起等张浩然过来。张浩然忙前忙后,把躺在医院另一边的伤患安抚好才过来,他叹了口气,坐到陈礼延的另一边,跟女朋友两人把陈礼延夹在中间。
“赔五千块钱。”张浩然说。
“赔吧。”陈礼延说。
五千块钱对陈礼延来说不算什么,他周末买个衣服可能都不止这个数。
“转过去吧,转过去就私了。”张浩然拉着陈礼延的手,让他输转账密码,“你下次心情不好不要故意到外面折腾我,好吗?去Abyss,或者回家,你看看你蹦的什么迪。”
陈礼延忽然笑出了声。
张浩然板着脸,大怒:“还笑。”
“我……”陈礼延的手捂着胃,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加深,“我才想起来,我没吃饭……我蹦的时候头晕眼花的,是饿了。”
小沫默默地和男朋友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像看傻子一样拎着陈礼延走出医院。
他们把陈礼延送回家,给罗程秋铲屎添粮,因为时间太晚点不到什么外卖,只好小沫亲自下厨,最后给陈礼延做了点东西吃下,服用止疼药,睡了。
世界一片漆黑,意识终于抽离身体。
陈礼延就这样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手机没电关了机,开机后诸多消息飞进来,点掉对话框的小红点就花了很长时间。陈礼延把几个重要的消息回掉,习惯性地打开和彭予枫的对话框,却发现两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彭予枫搬了家,没告诉他。
彭予枫生了病,也没告诉他。
彭予枫喜欢……自己?还是没告诉他。
陈礼延的心陡然间沉到胃里,昨天那股在他身体里作祟的邪门劲儿已经荡然无存。他收获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和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陈礼延还倒赔出去五千块钱。
他躺在床上,只要一想到彭予枫,就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往下塌陷一块,扑簌簌地往下掉皮,像是一块早就变质、受潮、倒霉的脆弱饼干。
陈礼延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去找几部GV,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观看,甚至没有拉动进度条。其实不看也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要怎么做。陈礼延想。但他知道了又不会去做,这才是最关键的。
陈礼延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
他十八岁就交女朋友了,二十岁之前和初恋分了手。再往后所有暧昧的、有好感的、欣赏的对象都没可能是个男人……他就是个没什么烦恼的、自由自在的直男而已。
初夏眨眼而过,杭州的酷暑再次来临。陈礼延的心情持续低落,脑袋上的伤后来张浩然陪他去医院又看几次,好像真的留下一道浅浅的疤,不过是在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不是特别明显。
很快,小沫和张浩然都觉得陈礼延非常不对劲,并且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两人担心陈礼延是不是脑袋被人打坏了,想拉着他去做检查,最后陈礼延定了一个豪华体检套餐,结论是非常健康。
张浩然说,也有可能是精神方面有问题,现如今年轻人生活压力大,容易陷入沮丧抑郁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小沫说,呸,陈礼延之前还活蹦乱跳,家住本地天天收租,他到底有什么压力?张浩然想想也对,于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陈礼延不再出门,朋友约他吃饭也不出来,喊喝酒也叫不到人。这放在平时,超过一两天没人找他玩,陈礼延就会在家闷死,这都多久了?小沫后知后觉,说天呐,陈礼延别是被魂穿了吧。
张浩然摸着女朋友圆滚滚的脑袋,叹气道:“我指望你能说出什么高见,我也是傻。”
“婉瑜呢?”阿谭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天,“你们就忘记她了?”
张浩然和小沫同时安静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对,婉瑜怎么没消息了!”
“你问问婉瑜。”张浩然喝一口水,对小沫说,“你打听一下是不是她和陈礼延吵架了,我得走了……最近新店要开,忙完这一阵子再陪你。”
“好。”小沫对张浩然挥挥手。
阿谭重重地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成了同时掌握彭予枫和陈礼延两边情报的人,恐怕也只有他才会猜到陈礼延这段时间的反常可能跟什么有关。
休息的时候,阿谭走出去抽一根烟,他望着天,在思考要不要和透露一些消息给彭予枫。
但又何必呢?烟雾在阿谭的面前升起,给他加盖上一层保护色。
彭予枫是个比他冷静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认识陈礼延这么久以来,彭予枫把那层伪装维持得相当好,他是陈礼延的朋友,如果陈礼延还需要这个角色。
陈礼延决定一个人去趟西湖。
他还是开车,经过虎跑,再转去杨公堤,这次没有走错紫薇厅的门。天气很热,花开得茂盛,山里绿树成荫,弥漫着明媚夏日的悠闲气息。
陈礼延把车停进去,想吃饭,却要等位,服务员说这次要等蛮久,毕竟暑假来了,杭州又迎来一波新的游客。陈礼延没耐心,再加上他只有一个人,便退而求其次去吃自助。
自助也不错。陈礼延想。下次可以和彭……他端着盘子愣在原地好半天,最终还是在心里接上,下次可以和彭彭一起来。
陈礼延坐在窗边吃饭的时候想起了更多——去年中秋他去东站接彭予枫,彭予枫从南京给他带了一包特产,挺好吃的,陈礼延吃完之后还在网上复购了。彭予枫那个行李箱被他朋友塞满了各种零食,陈礼延笑着看他,彭予枫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起周韬和妙妙。
今年年初他又送彭予枫去东站,他换了自己的行李箱,陈礼延当时没觉得,现在才想起他的那个箱子看起来轻飘飘的,像是什么东西也没装。初二那天陈礼延和张浩然出去吃饭,阿谭说今天碰见了彭予枫。陈礼延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想,可能彭予枫其实根本没有回家。
和彭予枫认识久了,陈礼延一次都没听过他聊到家人。他好像就这么忽然出现在杭州,忽然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里,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陈礼延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也是最近才慢慢想,可能他喜欢和彭予枫在一起玩,是不忍心看见他这么孤单。
他还是对彭予枫的了解太少了。
他也没问过彭予枫来杭州有没有谈恋爱,彭予枫在他这里是一个可爱的朋友,仿佛彭予枫根本不懂得男女情爱。
不过,彭予枫应该也有过……男朋友吧。陈礼延想。那些人长什么样?彭予枫喜欢什么类型?是要高一点?还是壮一点?他们怎么接吻的?他们又怎么拥抱?他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就想知道好多。
陈礼延低头认真地吃完盘子里的食物,没有和人聊天,也没有玩手机。
他喝了点咖啡,让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之后,陈礼延走出餐厅,走到熟悉的西湖边,遥望苏堤,遥望山影,遥望掠过水面的白色水鸟。
他找到一处凉亭,在无人的风景框里坐下。偶尔有游客结伴而过,那是一对老夫妻,双方都有了白发和皱纹。他们来和陈礼延搭话,似乎对他这么一个年轻人坐在这里感到不理解。
陈礼延喜欢和人说话,于是很快地和这对老夫妻聊起天来。他们是从山东来的,以前是知青,现在也早就退了休,孙子去年在杭州找到工作,这次是趁着有空来探望他。
陈礼延和他们说了杭州的几个好去处,老夫妻很耐心地听,最后他们笑着道别。陈礼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知道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人和人的相遇大概都是如此。
无限的时间轮回中,有那么一瞬间,该相遇的人就这么遇上了。
大部分都很短暂,只是转瞬即逝的擦肩而过。很少的部分稍微可以攀谈,就像这对来自山东的老夫妻。还有极少的、极少的几个,遇见之后会为陈礼延停留,会为西湖停留,会为这些山和水停留。他们凝望、交谈、微笑,熟悉起来,成为朋友,一起吃饭,约定好明天再见,明天很快到了,竟然也真的见到那个人向他走来。
陈礼延走出凉亭,走到湖边,让山间微风吹过他,炽热日光照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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