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感觉如何?”卿白没看错,九年此刻的确神色凝重,他蹙眉注视着裴慈,“恢复记忆后魂魄可有感觉疲惫?□□可有不时虚弱的现象?”
裴慈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红老板就已经替他回答起来:“暂时并没有异样。”
“他恢复记忆可是有什么……不妥?”
卿白也端正了姿态,双爪交叠认真听讲。
九年沉思了一会儿,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分外简洁凝练:“按理来说,普通人类的身体是承受不住他那些年的记忆的。”
“承受不住……会如何?”红老板眼里没了笑意。
九年想了想,用了个浅显易懂的比喻来解释:“人的身体就像盛水的木桶,魂魄是外面的桶箍,而记忆如水,木桶的容量是有限的,当记忆超过限量……”
卿白想起了著名的木桶定律,一只木桶盛水的多少,并不取决于桶壁最长的那根木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根,所以想要增加木桶的容量只能增长或替换掉短板,可放在人身上,又该如何增长替换呢?
卿白还未想明白,就听九年说:“当记忆超过限量,若是不多,便水满则溢,若是太多,便似洪水濆旋倾侧,桶箍断裂木桶破碎。”
原来没有增长替换这个选项,只有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在这个比喻里,桶箍是魂魄,木桶是身体……难怪九年得知裴慈恢复记忆后第一反应是询问他魂魄身体是否虚弱疲惫,想来裴慈的记忆量是后者。
……那九年呢?卿白突然想到,以九年自己都记不清年月,遇事需要时间反应的记忆量,他的身体与魂魄是否承受得住?那些被遗忘,或者说暂时被封存、被搁置的记忆是不是正是他维持‘木桶’水位平稳的不得已妥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卿白就控制不住地深想,越想越心慌,窝在九年臂弯已经给不了他安全感,于是卿白仗着身形小巧不要兽脸,四爪并用迅速沿着九年手臂一路攀爬至肩窝,一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的模样。
动作之流畅,态度之坦然,看得裴慈都快忘了自己身上堪称定时炸弹的隐患,默默感叹不愧是天生地长的灵兽,这小灵犀好像知道自己很珍贵。
裴慈忘了红老板却不会忘,他皱着眉沉着脸问:“可他恢复记忆以来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反而一直在慢慢变好。”
九年怕肩上小东西没趴稳摔下去,抬手默默护在卿白脚下,动作自然而娴熟,一点不耽误他同时观察裴慈周身的‘气’。
凝神静气看了半晌,九年神色也轻松了些:“凡事都有例外……你这两年可是服用过蕴含大量纯净灵气的灵物?或是有人以极阴之气持续不断地为你滋养神魂改善体魄?”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瞬间问沉默了两个人。
卿白单爪捂脸,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沉默只是暂时,事关人命,问题还是要回答的,两人同时开口——
裴慈:“服用过灵物。”
红老板:“两者皆有。”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尴尬,只是一个尴尬中带着心虚,像是没想到对方会毫无保留,一个尴尬中带着意外,像是没想到对方会有所保留。最后还是裴慈退让,默默点了下头,以示红老板说得对。
事已至此,九年再看不出两人微妙就不是迟钝而是眼瞎了,更何况他不仅不瞎,那双眼睛还能看到太多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从内至外满身极阴之气的人,这儿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而那滋养神魂改善体魄最直接也最简单的方式不就是……
再回想起先前红老板的道谢,和对裴慈身体异于本人的紧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九年终于后知后觉,想了想,又道了声“恭喜。”
上一句恭喜是祝贺裴慈平安轮回喜获新生,而这一句恭喜则是祝贺他得偿所愿再续前缘。
裴慈轻咳一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郑重地道了一句‘谢谢’。
反倒是一直游刃有余的红老板撇开了视线,不知是被湖中停在小荷尖尖角上的红蜻蜓吸引了目光,还是太阳太热微风浮躁心头有鹿乱跳。
道完恭喜后九年思绪越发清明,见两人如此,九年摇头失笑:“是我着相了,倒惹得你们平白担忧一场……若是真有问题,想必阴君不会置之不理。”
又是阴君……卿白原本以为那只是个求贤若渴到处坑蒙拐骗挖墙脚的阴间高级公务员,现在看来,却是他想得简单了。
裴慈又咳了两声,说的话颇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殷为怀并不常来。”
旁听的卿白默默在心里记笔记:阴君名叫殷为怀,偶尔会来尾巷。
红老板看了裴慈一眼,虽然惊奇于他的不打自招,但还是替其圆场找补道:“实在是招待不周,竟委屈九年大人在这儿耽搁这么久……还不知九年大人今日来此有何要事?”
此话一出,红老板的主场优势瞬间出来了。
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人家的园子人家的墙,而他们,是蹲在墙头犹豫着私闯民宅的不速之客,关键还被‘保安’发现了,还发生冲突了,先前完全是凭着九年在阴间的地位和与裴慈是故人的关系才能一照面就化干戈为玉帛,但问题没解决终究只是虚假繁荣……如果说他们只是路过,红老板会信么?
显而易见,红老板不会信,因为他已经把视线投向自见面就一直装哑巴的卿白,挑眉笑问:“不是加了外卖好友?怎么来串门也不在手机上说一声,我们也好多准备些吃食好好招待。”
卿白:“……”
现在装猫崽子喵喵叫还来不来得及?
第57章 千年
很明显, 来不及。红老板那话虽然带了个问号,语气却是陈述句,是打定了主意要‘祭天’卿白来为裴慈转移话题。
何况他们本来就是为外卖来的, 红老板这也算是为他们递台阶了……只要愿意顺着往下走, 凭之前红老板的那一句郑重的‘多谢’,想必他也不会为难他们。
卿白心态调整得很快,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就从‘装猫逃避现实’丝滑过渡到‘如何开口才能显得自然不经意’, 并迅速组织好语言抢在九年之前开口……并没有不信任九年的意思, 只是那些弯七拐八的客套话还是他来说比较合适……九年大概率也不会。
“不请自来实在失礼, 只是我变回原型得突然, 又天资鲁钝, 迟迟掌握不了化形技巧,如今只能以兽身示人, 开手机都困难更别提打字……”说到这儿,卿白看了仰头一眼九年,冷静道, “九年年迈, 又不会这些, 没办法,我们只能做一回不速之客了。”
年迈的九年:“……”给他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他兴许也是可以会这些的。
卿白这一番话说得九年和算是了解九年的裴慈都心情复杂, 在场只有红老板不受影响, 表情自然甚至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问他:“既然你主动来这里找我,想必你变回原型和那些外卖有关?”
卿白沉默了一会儿, 努力把那句明知故问咽了回去, 换上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虽然一张猫脸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正是。巧合太多, 事关重大,还望红老板指点迷津。”
“指点迷津谈不上。”说完这句话红老板就陷入了沉思,再开口时岂止是卿白猜测的‘不会为难’,简直是和盘托出,甚至还充满了祝福与期待。
“之前我说我只是帮忙暂存一下你今后可能会用的上的工具,勉强也算是客户之一的话并不是胡说,事实上我们香烛店更多时间还是作为‘外卖’中的‘商家’存在。”红老板笑了一下,“说起来你还是我招待的第一个来‘入职’的外卖员呢,当初见你第一面时就觉得你不寻常,如今看来我的眼神还算清明。”
卿白没想到红老板还能这样见缝插针的夸他一句,只纠结了两秒该谦虚说谢谢还是不客气受下,就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我大概也知道你真正想问什么。”绕了半天圈子,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后,红老板突然单刀直入,“不过我也只能说我并不清楚这外卖软件背后真正的操控者是谁。”
卿白说不上信还是不信,只是奇怪:“不清楚还敢与其合作?”
该说是不拘小节还是艺高人胆大?
想想那柄无人操控还能与九年对砍的长刀……多半是艺高人胆大。
红老板倒是一脸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香烛店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再说也谈不上合作,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而且有人送货上门不好吗?你也送了几单外卖了,应该已经发现横亘在人与鬼之间的距离,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跨越阴与阳的能力。”
有人送货上门当然好,不好外卖快递跑腿等服务行业也不会在现代社会迅速发展起来,更何况这跨越了‘阴与阳’的外卖也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外卖那么简单……
而且从他送的这几单外卖来看,虽然过程充满着太多恰到好处的‘巧合’,但结果总归都是好的……有没有可能,这外卖背后的人并没有恶意?至少对那些伤魂并没有恶意?
见卿白半垂着眼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红老板也不打扰,转而招呼起承担着‘底座’重任的九年来:“九年大人初次登门,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今日天热暑气重,屋里闷热,咱们不如去湖心亭歇一歇,一起吃个午饭?”
九年垂眸看了一眼趴在他身上沉思的卿白,点头应了红老板的好意。
来都来了,又遇到挺久未见的故人,也该叙叙旧。
此刻时至正午,太阳高悬,没有树荫遮蔽的湖心亭按常理来说并不是乘凉的好去处,但在场几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算‘正常人’,不能以常理判断,而且这湖似乎也不简单,即便太阳直射,那水也是凉沁沁的,坐在亭中,水波微澜风送荷香,着实惬意。
等卿白回过神来,环视一圈只剩他和九年的宽敞湖心亭,也不得不感叹红老板是艺高人胆大和不拘小节一个都不落,竟然两人一起去准备饭菜,放心留他们独坐……看来九年在阴间的地位与口碑比他想的还要高。
“可以讲一讲么,殷慈的故事。”卿白望着九年线条流畅明晰的侧脸,突然就不想去纠结那些云里雾里匿影藏形的事了。这样好的天气这样美的风景,就该就着清茶听一段结局美好的故事,或是晒毛晾肚,何必自寻烦恼。
可惜九年并没有什么讲故事的天赋,即便是他参与了前因、真实发生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丝毫没有该有的荡气回肠之感,甚至还因总结得过于到位而有点乏味。
“殷慈之事我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在等一个人……等了许多年也没有等到。”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九年边回忆边说,脸上是他一贯温和的神情,说出的话却无端透着寒意:“奈何桥边从不缺痴心鬼,刚下来时都哭着喊着不肯喝孟婆汤,各有各要等的人。好在人生不过几十年,愿意等总会有结果,只是人世变化无常,等到了未必就是好结果,能欢欢喜喜拉着手一起过桥投胎的终究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物是人非,也不乏半道放弃自行饮了汤投胎去的……只有殷慈,等到魂散。”
卿白轻声问:“他……等了多久?”
“大约有……一千年。”九年摇了摇头,看起来并不是很赞同这种行为,“世上没有长生不死的人,也没有能一直存在的鬼,唯有轮回才能平衡生死,殷慈魂散是注定的事。”
“一千年……”卿白喃喃复述,倏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九年,“既然是注定的事,你又为什么要帮他?”
九年垂眼看着他肩上的卿白,两人离得极近,声音也轻,称得上温柔:“谈不上帮,举手之劳而已,况且……痴心不是错,也不犯法。”
什么叫不是错不犯法?感情你还是一条一条对照了阴间律法确定他没有越线才出手相助的?不愧是公理善恶时刻放心头的阴间最强保安!卿白刚升起来的一点感动瞬间如红碳遇冰水,呲的一声灭得只剩呛人青烟。
卿白声音蔫蔫地问:“然后呢?”
像极了个明明已经睡意朦胧却还不愿面对现实不愿闭眼不停追问听了开头就知结局的睡前故事发展的熊孩子。
九年也果然没让‘熊孩子’失望:“然后?然后殷慈就入了轮回成了裴慈。”
“……”卿白不甘心,却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些什么,但他就是不想让这个话题轻飘飘的过去,于是只能没话找话,挑着字眼找问题。
“……你说奈何桥边不缺痴心鬼,可为什么殷慈是在轮回台边等?”
九年:“奈河汹涌,血河池凶险,桥边来往鬼魂鱼龙混杂环境恶劣,一桥之隔的轮回台相对清净一些,适合等人。”
卿白有点惊讶:“在你们阴间待的时间长了还能升级待机环境?”
九年笑着说:“不管在哪里有恒心有毅力的人都可以获得优待,而且上京阴君是他堂弟。”
卿白:“……”
九年这是……讲了个冷笑话?
殷慈,殷为怀,看名字确实是一家人……卿白抽了抽嘴角,也冷冷开了个玩笑,只是不知道九年能不能get到:“为怀像是取的字,他原名不会叫殷悲吧?”
九年不负众望的没有get到,神色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
还真叫殷悲?
卿白声音平静:“因为出家人慈悲为怀。”
九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原来如此。”
卿白叹气:“只是玩笑话你不用细想。”
九年却摇头:“但不无道理。”而且你的语气也不像是玩笑。
卿白不知九年还隐了后半句话没说,不然一定会感叹,他们俩一个不会开玩笑,一个分不清玩笑,无趣都无趣到了一起,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绝配。
“……你守轮回台的那些年应该很无聊吧。”毕竟连殷慈这种‘痴心男鬼轮回台边苦等千年魂散亦不悔’少说可以挖掘一百多章再续几篇番外的催人泪下的故事,九年作为轮回台保安在故事里的出场率都低到可以没有姓名,足以说明他是有多么恪(不)尽(爱)职(八)守(卦),难以想象他漫长无垠的岁月是怎么过来的。
九年仔细回忆了一下:“还好,无人来犯时睡一觉几十年就过去了。”
一觉几十年……卿白抿了抿唇,没忍住问:“那清醒的时候呢?你会做些什么?”
阴间高级公务员就没有那些电视剧小说里大热的轮回转世历劫做人kpi吗?你自己都说唯有轮回才能平衡生死,自然要亲身下场平衡一下才有说服力……
九年:“批改公文,依时修改旧律,看书……偶尔得闲也会与在桥边等人的鬼魂聊几句天。”
他与殷慈就是这样认识的,那千年里他醒了九次,奈何桥边的鬼魂换了不知多少拨,连鬼吏都少了不少熟面孔,只有殷慈一直都在。
听到九年说他会与在桥边等人的鬼魂聊天,卿白心头一颤,突然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
说的话也颠三倒四词不达意:“……那你,你有没有印象,对佟酒——”
亭外传来脚步声,卿白下意识住嘴,心里突如其来的冲动也如扎了针的气球,一点点蔫了下去,然后就觉得那冲动真是莫名其妙,问九年还不如直接去翻生死簿……灵犀卖身给阴司打工应该可以获得翻阅生死簿的权利……吧?
第58章 莲子
默默思考着‘卖身上位’的卿白没发现, 在他词不达意的时候,九年的神色也不是很好,在某个瞬间, 他的眼眸里飞快掠过一丝茫然, 就像猝不及防听到了封存已久的关键词,既熟悉又陌生,又像遥远梦境残余的碎片, 陈年旧事散落的记忆拼图。
红老板两人也是没把他们当外人, 准备的一桌饭菜是既隆重又随意, 隆重在于短短时间内居然搞出了六菜一汤, 随意在于除了那道莲子汤其他都是外卖, 虽然是色香味俱全的高级外卖,还有精致摆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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