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教几天后九年似乎也放弃了, 卿白原本排得满满当当的课程只剩下早晚自习——对着灵犀像悟道。
在卿白已经排列完颜色,开始一根一根数画中灵犀身上的长毛时, 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主动拓展学习范围。
“这画的是谁?”
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九年睁开眼睛,他这几天也不轻松, 正如他之前所说,灵兽大多生而知之无师自通,各有各的一套传承,是不需要老师也很难真正从所谓‘老师’的身上学到有助于自身修行的东西的。
但没办法,谁让这个小幼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为了避免发生更大的差错,他只能一边翻阅典籍,一边斟酌着结合很多年前他尚且年幼时的修行经验,不求进展神速,只求不要倒退跑偏。
可坚持了几天后,他又觉得这样用尽全力的原地踏步毫无意义,何必折腾孩子?只要不长成猫,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于是注定做不成严师的九年对卿白的修行进度其实并不着急,他只是在给自己默默增加压力。
“画的是灵犀一族的族长。”
族长?卿白蹦到九年脚边,然后习以为常的被九年弯腰捞起捧在手心,他现在太小了,九年又身量高,只有这样才能面前面对面交流。
“我听哀蝉说灵犀一族被灭族了,是真的吗?”
九年看着小小的卿白,雪白的毛蓬松柔顺,漆黑的眼珠像浸在清泉里的黑玛瑙,干净透彻,明明那么柔软,却像一朵清冷的玉兰在他掌心盛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拢起,将卿白护在掌心,就像捧着世上最珍贵也最易碎的珍宝,即便此刻没有危险,他也想为他挡风。
九年浅眸认真,语气平静:“只要你还在,灵犀一族便不会灭族。”
其实卿白一直心有疑虑,按照哀蝉和九年的说法,灵犀一族生于奈河久居阴间,天职便是与冤魂打交道,对它们这样生来便与‘死亡’为伍的灵兽来说,生与死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
它们的死亡……是人类理解的那种‘死亡’吗?
灵犀一族的灭族,又真的是一开始自己以为的那种‘灭族’吗?
以人类身份活了二十多年,从记忆到情感,卿白现在都对灵犀一族并没有多大归属感,他只是有点好奇:“人是社会动物,灵兽好像正好相反……不过‘一个’就能撑起一族,还是有些抬举我了。”
九年的目光有些复杂,话也说的意味深长:“天生地长的灵兽本就应该独一无二,数量一多,便会良莠不齐……不是好事。”
卿白有点意外,九年这话,是说当年灵犀一族灭族早有祸根?
但有些话是不好直接问的,尤其他现在连化形术都没掌握,就急着探听往事,显得急躁不稳重,而且看九年这手把手教导、追着‘喂饭’当‘代步’,简直恨不得给他遮风挡雨让他在庇护下无忧无虑慢慢长大的态度,完全是把他当真幼崽呵护了。卿白想了想,决定旁敲侧击一下:“……你看过红楼吗?”
话一说出口卿白就后悔了,不是后悔开口试探,而是觉得自己这例子举的不好,九年这自学成才说起上学只能追溯到‘私塾’时代的兽,虽然日常谈吐有礼,偶尔来句诗词也能对上,可到底活得太久了,万一……岂不是很尴尬?
“……贾探春对王熙凤说的那段话?”九年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听到卿白的问题时并没有多想,下意识便回答了,可正因为是下意识,他才如此惊讶,这话对得太自然太流畅了,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曾如此半遮半掩又心照不宣地你来我往过无数回,才有这样你说上句,我便下意识跟上思路回了下句,非长年累月的相知相处不能解。
可他分明刚认识卿白不久……九年看着眼睛亮晶晶的九年,他好像……很高兴?
卿白的确很高兴,年少时他便更偏爱逻辑推理性更强的理科,喜好文学的是佟酒年。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在其他小孩痴迷电视游戏机不可自拔的时候,佟酒年却老学究似的成天抱着各种大部头书籍啃,为了能有共同话题和电视游戏机也确实幼稚无聊,卿白只能舍命陪君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佟酒年的书单阅读,于是就这么你来我往你追我赶打打闹闹的过了十多年。不过也是拜从小打下的坚实基础所赐,让他后面由理转文也轻松不少……
对卿白来说,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心有灵犀’。
卿白记忆力好,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引了书中那段贾探春对王熙凤说的话:“‘须知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从外面杀进来,一时是死不了的……必须得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灵犀一族又何尝不是呢?在阴司地界,以灵犀的特殊性,不说无微不至严防死守,总不会放任自流不管不顾,更何况还有九年,得多大的外力才能覆灭一族?
九年抿了抿嘴唇,唇角线条在这一瞬竟有些冷硬。
见他如此,卿白反而笑了,即便如今是毛绒绒的猫猫脸,也不耽误他双眼盈满笑意。
九年看了手中双眸明亮仿佛会发光的小白团半晌,忽然也笑了,眼神依然柔亮温和,但少了几分‘慈爱宠溺’,多了些严肃认真。
卿白瞧着,估计自己在九年心里的年龄总算从个位数涨到了十位数,虽然极大可能那十位数后面的个位数恐怕都不够四舍五入,但总归是个好现象,他再接再厉,总能摘下这人莫名其妙的‘幼崽滤镜’。
“天职加身的灵兽不会灭亡,只会……”九年顿了一下,像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
明明他的话没有说完,卿白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顺着他话中深意递词道:“只会什么?误入歧途?还是忘记初心?离经叛道?改弦易辙?”
说了这么多词,也不过是一个意思。
九年思索了一下:“离经叛道吧……不论是修行,还是天地生灵赋予我们的能力职责,都是所行之‘道’。”
总算试探出了点东西,卿白心里高兴,言语也跟着随意了些:“既然都离经叛道了,我还看什么灵犀像?你就不怕我跟着这画像学坏了?”
虽然‘真相‘依然半遮半掩云山雾罩,卿白不知‘因’,但仅凭只言片语也大概猜到了一点‘果’:灵犀一族的‘灭族’不像是死亡,更像是一种内部反叛,或者外部的放逐。
九年注视着卿白沉默良久,叹息道:“没有什么‘学坏’,不过是道不同罢了……没到最后一刻,焉知此道是对,彼道就是错?”
卿白知道九年包容,但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包容,连这种原则性的问题都能缓一步看待。
“但道不同,公理善恶却自有章程。”九年看着卿白,话中含着警示之意,“各人有各人的道,不必强求。但若是逾越了公理善恶,便是通天大道,也自有人挥刀断道绝不留情。”
此时比刻,一直温温柔柔管吃管喝管代步的九年终于有了点严师的气质,一身黑袍无风自动,冷冽肃杀,什么‘温柔人夫、男妈妈、家庭煮夫’都是阳光下的肥皂泡,都不用戳,自己就破灭了,那压在黑袍下的红,分明透着血气。
卿白却一点也没被吓到,还抬起爪子踩了踩九年的手掌心,声音清淡满是理所当然:“你把画像还了吧,我不看了。”
九年以为卿白没懂他的意思,解释道:“只要不逾越公理善恶,你可以随自己心意选择……”
卿白笑了笑:“我知道。”
他已经知道灵犀对阴间或者说阴司的重要性,不然九年也不会形影不离贴身教导,光是哀蝉和那位阴君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他未来的工作量就可见一斑。
开解伤魂不是过家家,也不是所有冤魂都心存善意听得进人话,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吃到苦头,但若全是好处,那灵犀一族也不会‘离经叛道’了。
可那又如何呢?
“你说各人有各人的道,不必强求,我十分认同……不过恭喜我吧,我已经找到我的道了。”
“你所行之道就是我今后要走的道。”
那场试探已经过去一周, 九年也保持兽型了一周。
卿白自觉他那天的话说得平静又不失力量,温和而不乏坚定,比当年高考誓师大会做学生代表时念的发言稿更坚定有力, 也更用心得多……可九年却自闭了。
虽然依然管他吃管他喝, 任劳任怨做他代步工具,只是除非必要不再以人形行走,还总爱一只猫趴在窗台雕塑一样眺望远方, 不知在沉思些什么阴间大事。
九年眺望远方, 卿白便望着他,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高速运转, 不断复盘那天的每一句话,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最后终于得出结论——他好像说错话了。
啧, 他也没料到九年作为一只活得已经不知年岁的古董兽竟然这么不经逗……虽然他当时没有逗他的意思,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是真心想与九年同道前行。
不仅仅是因为那一点不可言说的私心, 更因为九年作为他的引路人、他的‘老师’, 他在他的身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所谓的‘道’。
卿白原本是个对人生已经没有目标也没有追求, 过于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大学时期去殡仪馆兼职, 毕业后拿着知名学府的毕业证去送外卖。
但九年的出现, 让他久违的忆起了年少时与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精挑细选共同商议出的‘梦想’。
年少只能回望……可他何其有幸, 自困多年,峰回路转竟有了新的出路。
只是这位‘同道中人’得费心哄一哄。
卿白思来想去, 决定放出原本准备留到后面再放的‘饵’。
他没出声, 打算凭自己的力量蹦跶到窗台,谁知才刚从床上落地, 雕塑一般纹丝不动的黑猫便敏锐地转过了头,他也没出声,只用一双金灿灿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卿白。
在这样的目光锁定中,卿白莫名有种自己调皮捣蛋做了错事的感觉,还未交锋,气势就已落后一筹。
卿白昂着头先发制人:“你知道死了吗外卖吗?”
黑猫眨了眨漂亮的金色眼睛,没有急着回答,反而优雅一跃轻轻落地,窗台到床边的距离就这样消弭。然后他低下头,在地面落下一片阴影,卿白小小的身躯正好被阴影完全笼罩。
卿白无声叹了口气,暗自感叹又是自食其力失败的一天……果不其然,下一秒卿白便身体一轻,被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尾巴卷托着送上了放在床边的软垫。
安置好卿白后九年才惜字如金地开口:“知道。”
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再普通也再经典不过的顾客与外卖小哥之间的对话。
但卿白的重点在于:“那你可知道这个外卖软件背地里的操控之人是谁?”
九年沉默了一会儿:“软件是什么……”
……很好,今天的老古董属性依然稳定发挥。
对于九年会问出这样有违常识的问题卿白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正准备从软件的概念、产生与发展开始解释,却没发现九年那句话并不完全是疑问句,他只迷茫了几秒,然后就像是突然得到了解释、或者是恍然回忆起了什么一样,眼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迷茫,甚至还主动反问:“你觉得这外卖软件有蹊跷?”
这反应,就和之前他在灶房里做饭时莫名从陌生到熟练一样……想必在他漫长的‘兽生’里,也曾有过‘软件’的概念,只是他忘了。
卿白摇头又点头,没有立即给明话,而是问了一句:“那天那把伞的外卖,是你自己点的吗?”
九年:“是阴君传音通知我……”
说完九年自己也陷入了思考。
卿白抬了抬眼皮,看着面前黑猫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九年大人似乎对阴司的业务不太熟悉啊。”
这话多少有那么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在,但话也分人,若是换从前那个沉静高冷日常面无表情的卿白来说,这就顶多是个陈述句,就算听的人察觉到了不对,也会在卿白淡漠的目光下节节退败,转而反思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现在的卿白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高冷酷哥了,他只是一只可怜可爱的小奶猫而已,顶着奶萌奶萌的外表说这种字里行间夹带阴阳怪气的话,实在是……可爱,犯规程度的可爱。
九年黑猫形态的体型足足比五个小奶猫叠起来还高,是以即便卿白坐在床边软垫上,依然比黑猫矮一头,倒是误打误撞还原了他们人形时候的身高差。
这会儿九年低头垂眸看着卿白,纯黑长毛如缎光泽柔顺,金色的眼眸仿佛会发光……即便是普普通通的猫型,也自带神性压迫感极强。
……只可惜一开口那点压迫感便消散无踪,九年还是那个温和又包容的九年:“我并不直接隶属于阴司,他们发展了新的业务我不知道很正常。”
发展了新的业务不知道很正常,也就是说,那些从前的、老旧的业务他都可以很‘正常’的知道?这人在阴间到底是干啥的?
卿白心里如此想,也如此说了出来。
“我在阴间算是……”九年想了想,声音有点不确定,“保安?”
卿白怎么也没想到会从九年口中听到个如此离谱又接地气的职业,没忍住跟着重复了一遍:“保安?”
大约是自我说服成功,九年点了点头,话越说越顺,甚至还带出了两分不易察觉的职业荣誉感和自豪感:“天性使然,我甫一入职地府便是镇守十八层地狱狱门,后因每逢人间王朝更迭烽鼓不息,轮回台便会不堪重负,每过百年还总有艺高人胆大的修行者或胆大包天的大妖鬼王来轮回台寻衅滋事强掳鬼魂干扰正常轮回投胎流程,寻常鬼吏又能力有限,奈何他们不得,日久天长便沉疴积弊积重难返……于是我便从地狱转而镇守轮回台。”
卿白很想纠正九年,‘看门’和‘镇守’是天差地别完全不同的概念,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又罢了……怎么说呢,资深保安和外卖小哥,听起来就很绝配。
不过卿白也总算是明白了那位上京阴司的阴君为何愿意‘舍灵犀像套九年’了,那都不是挖墙脚,是挖‘阴间保险柜门’,虽然对地府结构与各方势力职责划分并不了解,但想也知道,能在地狱与轮回台这俩有名有姓的知名阴间景点随意调换岗位,九年此人有多可靠有多牛逼可见一斑。
他也要努力,争取早日成为那‘阴间外卖’的单王才行。
……不过在努力成为单王之间,还是要先搞清楚这外卖软件背后的势力才能彻底放心。
卿白交替着踩了踩爪子,这是他这几天无意中养成的小习惯,类比到人形身上,大概类似于转手腕或掰指关节。短暂的活动过后,卿白转身从床上扒拉出手机,又费力解锁屏幕打开外卖软件,然后开口道:“算上给你送伞的那次,我一共接了三单外卖……”
说到一半,卿白顿了一下,小白爪轻轻拍在显示着‘历史订单’的屏幕上:“也开解了三次伤魂。”
“你觉不觉得,这中奖概率有些高了?”
说‘有些’高了都是谦虚,分明是直接拉满了。
九年学着卿白的样子抬爪扒拉了下手机,试图看清屏幕上的信息,然而他虽活得久,对兽型的掌控也称得上游刃有余,但对智能手机这种新时代高科技产物着实不怎么了解,这一上爪难免就露了怯,险些在屏幕上按出蜘蛛网。
见九年没有变回人形的意思,卿白为了自己这超长待机的老手机不当场报废,主动接过了打下手的活儿,一边按照接单顺序挨个点开详情页面一边继续道:“每一单都明确到了具体地点,每一个‘配送物品’又都‘恰好’派上用场,甚至是起到关键性作用,就像是……”
“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九年顺着卿白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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