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到底没有倒下,甚至不再飘着,而是一步一步走得踉跄而坚定。
她挣脱开了头上绳索,卿白想。
紧闭的双开大门缓缓打开,从远处看像个小火柴盒的体育器材室此刻如同一张深渊巨口,他们站在门外只能看见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
随着周小雅的进入,那片黑中缓缓有了别的色彩别的形状,橙红色的篮球圆滚滚的装在网框里,沾满灰的跳绳纠缠成一团随意地扔在墙边,再后面是成筐的排球足球和实心球,地上乱七八糟的散落着秃毛的羽毛球和干瘪漏气的乒乓球,而器材室的中间,凌乱的堆着跳马用的跳箱和深绿色的跳高垫……
这间体育器材室不算小,但塞满了各种体育器材,又没有合理规划好好打理,等一行人全部跟着周小雅进入大门,竟有些不知从何落脚。
尤其是常秋秋和陈桥西,为了离周小雅远些,这俩几乎是贴着墙壁站的,脚下全是各种球。
戚小胖也怕,怕到恨不得把自己夹在他卿哥和九年大佬中间当夹心饼干中间黏糊又无用的心,但班别意情况不太好,再站下去不是刀口裂开就是他裂开,戚小胖只能硬着头皮伸出试探的小手去扯那堆重在一起的垫子,好让老班能坐得舒服点……结果还tm扯不动!
正崩溃着呢身上突然一轻,转头一看一直半扶半倚着他的班别意被不知啥时候蹭过来的高台接了手,戚小胖大惊之下硬生生把跳高垫里的厚海绵扯下来一大块。
吓得戚小胖连忙把扯下来的海绵往卿白手里一放,然后一边连声道谢一边伸手去扶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总之已经满头虚汗的班别意。
高台也没说什么,戚小胖来扶他便放手,好像真的只是碍于曾经同学情分顺便搭了把手。
但卿白眼尖,在昏暗光线中看到了他压于眉下眼底的焦虑,以及他满是掐痕的指节。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先前无人上手自己缓缓打开的大门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再次自己关上。
……不,或许不是‘自己’关上。
两扇门中间的那道细细门缝本应有光顺着透进来,但此时一片昏暗……有人正站在门外。
紧接着响起的门锁碰撞声也证实了卿白的猜测——有人正在锁门。
比周小雅更着急的是常秋秋,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一直拎在手里的漂亮精致的高跟鞋被随手扔下,和那些秃毛羽毛球灰扑扑的混在一堆。
她用力拍打大门,边拍边喊,声音凄厉:“开门!开门!快开门!里面还有人!周小雅在里面!开门!开——”
‘咔哒’一声,门彻底锁上了。
常秋秋愣愣放下拍门的手,赤脚站在门边,精心编的头发松松垮垮的垂在耳边,整个人狼狈得好像刚跑完八百米结果被告知不及格下节课补考。
原地呆立片刻,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猛地回头,眼珠死死瞪着进门之后再无其他动作的周小雅,素白脸颊狰狞扭曲,然后下一秒常秋秋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趴在地上。
她就像突然中了邪一样,丝毫不顾惜自己容貌形象,沾满灰尘的手用力到近乎扭曲地抠着门缝,细嫩姣好的脸颊紧贴地面不停往门边凑直到卡在门缝边,终于,她的眼睛透过细窄的门缝看到了一丝摇晃的银光……
她此刻的姿势,和当年的周小雅一模一样。
第42章 名字
常秋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露出红裙包裹的纤细四肢白得惊人,比摆放在美术室里的石膏像还要白腻流畅,肉眼看不到一丝瑕疵。
然而此刻无人欣赏, 众人看着她, 只觉得心惊胆战,尤其是曾经亲眼目睹了周小雅死亡现场的班别意,若不是隐隐还能看到常秋秋后背起伏, 他几乎要以为时光倒流, 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 他跑遍整座学校, 暮色四合时, 他打开紧锁的大门,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具苍白扭曲的尸体面前……
因为常秋秋出人意料的举动, 本就阴森的气氛变得更加渗人,一时间昏暗的体育器材室内除了尘埃悠悠漂浮,无人动作, 亦无人出声。
常秋秋一直不动, 贴在墙壁边的陈桥西却忍不住了, 试探着问:“你看到了谁?”
常秋秋还是不动,也不出声。
班别意浑身冰凉, 腰侧刀口却炽热滚烫, 他捂着腰的手仿佛捂着一块烧红的碳, 烫得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但他却苍白着脸硬撑着从海绵垫上直起身, 然后轻轻抚开戚小胖试图搀扶他的手, 就像十年前那般一步一步踩着绵软无力的步子朝着门口的‘尸体’走去。
……随着一步步走近,在班别意滚热眼中那袭鲜艳明丽的红色缓缓化作清爽熟悉的蓝白, 乌黑柔亮的长发如水中藻荇般在地上铺出张牙舞爪的形状,一切都和记忆中的画面一般无二,直到离‘尸体’只剩最后一步,班别意也和当年一样膝盖一软,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跪倒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有人拉住了他。
“不要看。”
班别意神情恍惚地回过头,没有聚焦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拉住他的人,呆滞了几秒后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疑惑为什么不让他看,又像是在努力辨认拉着他的人是谁。
“……对不起。”
拉着他的人声音沙哑,仿佛舌下含着锈迹斑斑的锋利刀片。
只是短短三个字,班别意却像骤然被电击了一下,眼脸依然滚烫,神思恍然清明,他没有挣开那双拉着他的手,也没有力气再挣开了,只能顺着那力道轻轻坐在地上,坐在离‘尸体’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强撑着身体的痛苦与精神的疲惫道:“为什么对不起……高台,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班别意明明没有使出一丝力气,就连那只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也依然软塌塌地搭在他的手里,高台却如遭雷击,嘴唇颤抖张合,发不出一点声音。
“喂!你们都在搞什么?外面到底是谁?!”陈桥西又问了一遍,声音尖锐刺耳,蜡黄浮肿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恐惧焦躁。
戚小胖顿时觉得这人比自己还没有眼色,常秋秋这样子明显是出了问题,好歹也是老同学,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不说,还在那儿问问问!这么想知道就自己过去看啊!
当然戚小胖只是在心里哔哔,最后过去看的也不是陈桥西,而是卿白。
门外动静已经停止。
在卿白绕过高台班别意转到常秋秋另一边时,陈桥西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贴在墙边发神经一般不停地说话,话与话之间并没有什么逻辑条理,就像他只是在发泄这几天在这里积攒的怨气恐惧,也可能是被刺激过头,精神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只能不停说话壮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什么回答对问题就放我们出去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骗我们的!常秋秋死了,按照顺序,下一个就是高台,然后就轮到我,马上就轮到我了!她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她不会放过我们……只有班别意……班别意……”
卿白刚刚弯腰就对上常秋秋肿胀充血的眼珠,虽然看起来有些吓人,但那双眼睛到底是在卿白的注视下缓缓动了一下……只是动弹的角度和力道都不是活人能办到的,瞧着像个正在适应身体的恐怖眨眼娃娃……
卿白查看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他现在对陈桥西话中的信息兴趣比较大。
“你说的‘顺序’是这三天你们去办公室回答问题的顺序?”
陈桥西仿佛被恐惧打开了任督二脉,全然不顾之前辛苦伪装的憨厚老实与半遮半掩,话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卿白的问题还是在说服自己:“常秋秋是遭报应啦!谁让她天天欺负人家周小雅,还在大庭广众装作不小心扯掉别人的假发,让所有人看到周小雅是个光头,哈,谁不知道她是嫉妒周小雅比她好看……”
原来周小雅那头浓密柔顺的长发是假发……卿白虽然意外但也没有多惊讶,按照周小雅身体不好的设定,有那样一头比正常人还要浓密健康的头发本就不合理,他先前也曾在心里疑惑过:在这其他女同学不是短发就是马尾的中学,披散着一头及腰长发实在引人注目,若是假发便不奇怪了,但卿白也只是疑惑,毕竟头发是长是短是披是束并不算什么大事。
“高台也是活该,喂不熟的哑巴白眼狼,除了班别意和周小雅根本没人理他,可他还不是反咬一口!谁不知道周小雅喜欢班别意?每天不是去问题就是送水送零食,高台跟着蹭吃蹭喝了多少好东西,结果他居然偷了周小雅送给班别意的情书,哈哈偷情书!直到周小雅死了他才把情书还给班别意,人都死了又有什么用呢?还害得班别意到处找人结果找到具尸体……”
说着说着陈桥西突然激动起来,像是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居然离开紧贴的墙角两大步扑到静立不动的‘周小雅’脚边:“他们都活该都是报应,可是我没有对不起你啊!我没有对不起你……你恨常秋秋高台就去杀他们,喜欢班别意就把他留在这里陪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
戚小胖被陈桥西突如其来的爆料与猝不及防的求饶吓到,卿白这会儿在常秋秋那边,他不敢靠过去,只好悄咪咪往九年身后挪:“他这是……疯了?”
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可话里话外还知道把自己摘出来并痛击队友……又不像是真疯了。
九年看了怂兮兮地往他身后藏的戚小胖一眼,没有出声,但也没有躲开。
刚刚被班别意问得无话可说的高台却一改之前沉默,低喝一声:“闭嘴!”
陈桥西浑身一颤,仰头望着周小雅苍白僵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然后如梦初醒一般往后急退两步,就在戚小胖天真的以为他发泄完毕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时,陈桥西突然古怪地笑了两声。
“怎么,我说把班别意留下来陪她你心疼了?”陈桥西笑得脸都扭曲了,边笑边骂,“十多年了,高台你多有长进啊,顺风顺水事业有成,高总是吧?可是高总、高经理啊,你怎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人家理都不理你,还要上赶子去做班别意的小跟班跟屁虫啊?”
“你为了他费尽心机地抽签作弊还替他去办公室,你看他领情吗?”
高台愤怒的表情一滞,下意识转头去看班别意,正好对上班别意惊讶茫然的脸。
陈桥西还在不停地说话,这疯魔的状态看起来像是不顾一切只图一时嘴痛快,可字字句句又都是损人利己,让人一边觉得他疯了,一边又忍不住怀疑他的动机。
“……高总你自己舍己为人别扯上我呀,我当年既没有欺负过你也没有对不起周小雅,十年后凭什么要陪你们在这儿玩什么报复游戏?”
这时陈桥西的神情又变了,简直声泪俱下字字泣血:“而且你也只是偷了封情书,后面也还给班别意了,他还是看到了嘛,不算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还阴差阳错让班别意第一个找到器材室里的周小雅,说不定也算圆了她的遗憾……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落得和常秋秋一样的下场?她喜欢班别意就留下班别意陪她啊!反正他现在也半死不活不知道能捱多久……”
刚刚还骂人家狗改不了吃屎、白眼狼跟屁虫,一眨眼又腆着脸试图拉人入伙一起坑队友,这变脸技术,不仅戚小胖‘叹为观止’,卿白与九年都听得皱了下眉。
不管是被骂还是被拉拢,高台都还算镇定,只反问了一句:“你没有对不起周小雅?当年骗她进体育器材室的不是你?”
此问一出满室寂静,卿白眼风扫过趴在地上的常秋秋,她抠在门缝里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一直安静立在器材室中央,比蜡像还要冷硬三分的周小雅也缓缓抬起了头。
陈桥西脸上夸张的假笑再度破碎,他目光阴鸷地看着高台,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知道?”
高台黑瘦干瘪的脸上终于有了除阴沉以外的神色,他苦笑了一下,声音沉重沙哑:“第一个找到周小雅的不是班别意,是我……她那时候还没有死。”
陈桥西疯了一样扑到高台面前,揪着他的领子吼道:“是她给你说的?那她有没有说是谁锁的门?我没有锁门我没有!高台!常秋秋已经死了!我们还有机会!今天是第四天!只要我们……”
吼到一半陈桥西突然停住,然后放开了高台的衣领,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所以,第二天晚上,你去办公室里说的名字……是我?”
高台点头。
陈桥西的目光在地上的常秋秋与高台之间来回打转,先是睚眦目裂最后又颓然跌坐在地,捂着脸道:“错了,全错了……”
“什么错了?”卿白问。
陈桥西像是恢复了一点理智,当然也可能他从始至终都是理智的,先前那些愤怒疯狂都只是做戏而已,总之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我们一直以为我们被变成这样是因为回答错了那个问题,现在仔细再想,或许不是问题,而是名字……”
“只要有人认为谁是凶手,并且进办公室说出他的名字,那个人就会被同化……难怪,难怪我们不是一出办公室就被同化……根本不是答错,而是名字……”
高台不明白陈桥西为什么要这样说,反驳道:“可是第一个进办公室的是常秋秋,第一个被同化的也是常秋秋,照你这说法,总不可能她说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不可能?”陈桥西执拗且偏执, 却说不出什么能说服人的理由。
高台也不与他争论,只道:“所以你说的名字是我?”
陈桥西脸皮奇厚,被人当面拆穿也没有不好意思, 反而相当理直气壮:“你说我我说你, 正好扯平。”
高台表情冷淡阴沉,极尽忍耐:“我说你是因为是你把周小雅骗进器材室,你说我又是为什么?”
陈桥西眼珠一转, 语气十分无所谓:“没有为什么……反正被拉进来的只有我们四个, 用最简单粗暴的排除法就好咯。”
“班别意那天参加竞赛不在学校, 常秋秋人傻脾气爆已经被推出来当挡箭牌, 又不可能是我, 那当然就是你。”
确实有够简单粗暴的,卿白看了一眼气得直运气的高台, 又看了一眼默默抠土的常秋秋,深觉不能再让这位情绪化的持续输出了,不然真得出人命。
于是当了半天听众的卿白开口道:“当年你为什么要把周小雅骗进器材室?”
情绪不稳定的陈桥西一听卿白这话瞬间更加不稳定, 气急败坏道:“才不是骗!我是替老师传话!让她在其他同学上课的时候去器材室里休息, 别在外面乱晃……”
卿白皱紧了眉头, 声音透着凉浸浸的寒意:“只是传话?”
卿白个子高,又长了张轮廓分明五官深邃的俊脸, 真心笑时自然如花如月, 可沉下脸来便似隆冬料峭寒枝, 携风带雪锋利得能划破长空,是以即便他身形单薄瘦削, 站直了身子俯视人的时候也依然很有压迫感。
被压迫的陈桥西坐在地上缩着脖子直点头:“只……只是传话……说完我就走了, 之后器材室发生了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陈桥西见卿白沉默不语,神色冷淡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有些煎熬,急切的想要取得这个今天才头一回见的人的信任。
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先前一顿输出,说了太多有的没的不该说的,现在再说什么也实在很难取信于人,没办法只好祸水东引往高台身上扯:“你不是说第一个找到周小雅的不是班别意而是你吗?而且那时候她还没死,难道没有跟你说是谁把她锁在器材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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