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不成句,但该懂的都懂了,李大爷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苍老但遒劲的大手轻轻落在李苍蓝肩膀上,像小时候哄她睡午觉一般轻轻拍着。
趁没人有空理他,戚小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小碎步迅速往树下移,然后学着他卿哥的模样一脸认真地抬头看树……这看着看着居然还真给他看出了点东西来。
这两棵树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主干有成人腰身粗,将近十来米高,枝叶扶疏绿盖如阴,两把大绿伞一样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凑得近了,便能嗅到一股近乎馥郁的芬芳。
“这是那两棵香樟树?”戚小胖看了半天才从熟悉的叶片认出来,有点吃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正常,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农田都变成荒地,河床收窄变得毫无攻击力,小女孩长成妙龄少女,这两棵香樟树也该这么高了。
“这才是‘娑娑满院门’嘛!”戚小胖感叹,“也难怪我们之前没反应过来那老房子就是李大爷家,原来是重建的时候原地打了个转,后院变前院!”
一开始就觉得那罅隙里老房子的位置有些熟悉的卿白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香樟树树干。
“李苍蓝先前说她十多年前并没有将那些差点落到香樟树上的铁铲锄头丢进河里……但现在这两棵树都好好长得这么大。”戚小胖猜测道,“是不是说明当年李大爷他们并不是真的想砍树?”
李家两个女儿因为意外只剩一个,若树也只剩一棵,日日瞧着,未免形单影只,惹人伤心。
卿白低头看了一眼树根处,轻声道:“不是砍树,是挖酒。”
听了卿白的话戚小胖恍然大悟,难怪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谁家砍树用铁铲和锄头啊!要用也该用斧头砍刀之类的,不过……
“挖酒?挖什么酒?为什么要挖酒?”
卿白抬指点了点香樟树树根处,道:“那些生了女儿在院中种香樟的人家通常还会在树下埋一坛酒……”
“这个我知道!”终于遇上会的知识点,戚小胖抢答,“然后在女儿出嫁那天挖出来,那酒就叫女儿红!没错吧?”
卿白不点头也没摇头,只轻声补充了一句:“若女儿不幸夭折,便是花雕。”
如今这树下,应当只剩一坛酒了。
树不忍砍,名为花雕的酒还是挖了好,不然酒越埋越陈,伤口也越来越深。
刚说完话,门里就走出一人,卿白戚小胖应声回头,都吃了一惊。
出来的是李大爷,只是从来声音洪亮精力充沛的精神老头像是一下老了十岁,那向来挺得笔直的身板也微微佝偻,眼睛鼻子红了一大圈,好在表情轻松,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
他站在卿白戚小胖面前,嘴巴张了张,却只发出一声叹息,沉默良久以后才又慢吞吞开口:“蓝蓝已经同我们说了……谢谢你们带她回来。”
卿白敏锐的注意到一直喊李苍蓝‘苍蓝’的李大爷改了口,这一刻他才终于和记忆幻境中那个翻箱倒柜到处找人的无脸老头有了一丝相像。
虽然不知道李苍蓝怎么同他们说的,戚小胖还是接话客气道:“不用谢不用谢,这都是我们做老师的应该做的……”
虽然他也是被人‘带回来’的那个。
李大爷抹了把鼻子,然后把手里拎着的两个装满又大又红的西红柿的篮子塞进卿白戚小胖手里,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说:“都是自家种的,没打农药,不拘用糖渍还是炒鸡蛋都好吃!你们拿去吃着玩,吃完再来摘就是!不用和大爷客气,地里多的是!”
“谢谢李大爷!”戚小胖一边高高兴兴地接过老人家的好意,一边说俏皮话逗人开心,“您放心!我们不是客气的人!”
卿白也垂眸接过篮子,然后就看见老人皱纹遍布苍老枯槁的手掌虎口处,有一道半圆疤痕。
……像是被某个好牙口的小动物死不松嘴留下的记号。
李大爷又抹了把鼻子,声音疲惫:“还有苍苍……真的谢谢……”
原来叫李苍苍。
蒹葭苍苍,河水蓝蓝……苍蓝。
回程的路上卿白再次打开了手机,没有犹豫地点开了和红老板的聊天页面。
骑手卿白:店里有卖纸衣吗?
红老板秒回——卖。
卿白看着那个肯定的‘卖’字,莫名有点好笑,有生意和问问题的回复速度果然不一样。
只是说起纸衣,卿白不免又思及九年走前他手指无意勾到衣袖时的熟悉质感……
卿白思量片刻,抬指打字。
骑手卿白:能定制款式吗?
香烛店红老板:什么样的款式?
看这语气,似乎只要不是龙袍他都能用纸做出来。
骑手卿白:小女孩儿穿的裙子,要蓝色的。
红老板回了一串省略号。
卿白猜大概是‘就这’的意思,不过普通的蓝色连衣裙对号称以手艺活儿开店挣钱的红老板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询问就显得有些不信任了。
于是卿白决定提升点难度。
骑手卿白:那就艾莎同款的裙子吧。
想了想,卿白又补了一句。
骑手卿白:安娜的也要。
小姑娘还能换着穿,兴致来了想扮哪位扮哪位。
这回对面没有秒回了,想起初见时香烛店古香古色的布置以及红老板的穿着,卿白暗自猜测屏幕那头的红老板可能正在搜索艾莎安娜是哪两位……
几分钟后,红老板回了肯定的答复。
香烛店红老板:东西简单,小半天就能做好,是你来店里取还是就从香烛店捎去?
这个‘捎’字,应当是烧吧。
小姑娘在他们眼前消失后也不知是留在了罅隙里,还是去了下边,他也没做过这些事不知其中关窍,红老板是做这行的,想必有门路,由他捎兴许还能快些到货。
骑手卿白:那就麻烦红老板了。
香烛店红老板:好说,香烛店全国包邮。
卿白被那包邮两字震撼到了。
香烛店红老板:署什么名?
卿白手指一顿,思索了片刻才继续输入。
骑手卿白:李苍苍。
谈好了纸裙子的事,卿白正想借机打探一下九年身上那手感熟悉的衣料的事儿,就见红老板传来一张照片——熟悉的神奇海螺。
卿白:“……”
行叭,不用问了。
九年与香烛店必有关系……至少衣料与红老板给他的工作服同出一源。
第24章 伤魂
“我们回来啦!满载而归!”戚小胖人未到, 声先至,大门还没打开,声音就已经勾得小煤球在院里疯狂扒拉门。
院门刚打开, 巴掌大的小奶狗就窜了出来, 在俩人脚边一边疯狂摇尾巴一边蹦蹦跶跶的绕圈,整一个活泼可爱的毛茸茸绊脚石。
卿白反应快,趁小煤球绕到戚小胖那边时长腿一迈成功逃离战场。
“看来收获颇丰?”哀蝉依然坐在门槛上, 面带笑意地注视着大门的方向, 就好像在他们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变过位置一样。
只是这话说的, 却像是意有所指, 并不单纯指他们手里拎着的番茄。
卿白听了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额心,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凉。
“看来收获颇丰。”这回不仅换成了陈述句, 那坐在门槛上的和尚还煞有其事地点起了头。
卿白放下手,也不理他,目不斜视地拎着装满番茄的竹篮往厨房走。
透明伞未卜先知的事还没说清楚, 这和尚的佛法修为高不高深他不知道, 但惯来辩才无碍能说会道, 据说念大学的时候还是校辩论队的中坚力量,只要他不想老实交代, 就有一百种方法忽悠的人晕头转向忘记初衷, 末了, 还得在这光头‘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佛号声中道一句‘大师我悟了’,实在是搞传销的一把好手……也或许信教的本质就是传销?
卿白努力压下心中过于活跃的思绪, 他今天非要想个法子撬开这和尚的嘴……
好法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出来的, 等卿白走出厨房,就见戚小胖正手脚并用声情并茂的和哀蝉讲述他在外面惊险刺激又玄幻恐怖的遭遇。不过这人思绪天马行空, 不管讲啥都喜欢跑题,就算是一件小事可以扯出说书的架势,大事就更不必说。
也是巧,卿白出来时他正好说到九年。
“……那哥们是真帅!身高腿长仪表堂堂!我见过的人里也就卿哥能与之一战!”说到这,戚小胖声音一低,显得有些鬼鬼祟祟,“连卿哥都没忍住主动搭讪要联系方式呢!”
卿白:“……”
哀蝉坐的位置好,纵览全院,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卿白,但他也没提醒背对厨房门的戚小胖,还开口问:“难得他如此主动,你不高兴?”
戚小胖叹了口气,很是忧愁:“不是我高兴不高兴的问题,是那个九年,他……他好像不是人。”
此言一出,满院寂静,连哀蝉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接话,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意味不明的:“何以见得?”
戚小胖皱着眉说:“他让卿哥和他烧信联系……”
“烧信你知道吧?就是写一封信,不用地址不用邮票也不用邮差,就写个他的名字,然后烧了,他就能收到……这么阴间的联系方式,难道还能是活人用的?”
哀蝉看起来好像被说服了,一本正经道:“你说的有道理。”
“是吧……”戚小胖又叹了口气,他是真的愁,“是鬼不行,可要是人就更不行了。”
“怎么说?”
“鬼只是种族……不对鬼都是人变的,不能说种族,是存在形式与状态不同,但如果他其实是活人,那他的行为就是在消遣我卿哥啊!这性质都不一样……了?”侃侃而谈半天,戚小胖才反应过来面前和尚刚刚没张嘴,这问话声是从背后来的。
转头一看,‘被消遣’的他卿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戚小胖莫名就怂了,脱口而出道:“当然我卿哥耳通目达颖悟绝伦,必不可能是那种会被轻易消遣的人!”
“那可说不准。”哀蝉轻飘飘地说,“再聪明的人也有犯傻的时候。”
先是看到卿哥在他身后却不提醒,然后又在他补救的时候拆台,他真是看错这秃驴了!
“……什么时候?”戚小胖声音幽怨。
哀蝉笑笑:“自然是甘愿的时候,是吧?”
卿白也笑:“哀蝉大师说的是。”
只是‘大师’二字咬字极重,成功让哀蝉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戚小胖悄悄打了个寒颤,总觉得空气中充斥着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
既然戚小胖已经主动和光头交代了他们今天的遭遇,卿白干脆就借坡下驴,直接问了:“老实交代吧,你是怎么提前知道我会接到送伞的外卖单的?”
“外卖单?”哀蝉表情疑惑,像是真不知道一样,“我不知道啊。”
卿白不说话,就默默看着他。
哀蝉很无奈:“我真不知道。”
“那你让我出门带伞。”卿白已经做好和这个在‘出家人不打诳语’上总有很多自我开脱说法的和尚磨的准备,是以话说的很是心平气和,“总不会是真的看太阳大让我带着遮阳的吧?”
再心平气和这话也透着嘲意。
稀里糊涂也不影响戚小胖接话:“那伞不是透明的吗,怎么遮太阳?”
“这就要问哀蝉大师了……”卿白抽空瞥了一眼无意识助攻的戚小胖,“下次买伞买质量好点的……算了,我自己买。”
戚小胖:“???”
哀蝉终于收起脸上的无奈,在卿白的凝视里开口:“好吧,我交代我交代……外卖单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今日出门会遇上一些东西,而那东西只能用伞收。”
那东西?九年口中的秽物?卿白不动声色地问:“那东西是什么东西?”
哀蝉:“秽物。”
称呼倒是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这是他们玄学界官方通用的统一说法,还是应付人惯常的说辞。
卿白知道关于秽物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干脆话头一转说起别的:“你知道我听到的鸟鸣是什么。”
卿白话说得肯定,关于鸟鸣哀蝉也没有打算绕弯,直言不讳道:“你可听说过相弘鸟?”
卿白摇头。
哀蝉:“相弘鸟原名伤魂鸟,由被误杀者冤魂所化,因有仇不能报,日夜于坟头啼哭,怨气缠身,不入幽冥,不入轮回。”
被误杀者?有仇不能报?可这两点不论是昌青陵园的外卖员大哥还是意外落水的小姑娘,都不符合。
见卿白表情疑惑,哀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嘴角扯起一点弧度,脸上却难得没有笑意:“这只是书上写的,书上还写伤魂鸟状如鸡,毛色似凤呢。”
然后在这句简单的外貌描述后面便是‘帝恶其名,弃而不纳,复爱其羽毛。’
似乎这种死后只能以哀鸣述说冤情的鸟,最后的价值也只是身上那点鲜艳羽毛,无人在意那些鲜艳鸟羽是何等冤情怨气所化……不过也是,毕竟听不懂。
“……尽信书不如无书。”
哀蝉扯回有些发散的思绪,继续说:“但伤魂鸟确实是种鬼鸟,传说世间第一只伤魂鸟是在黄帝杀蚩尤后,他的虎与貂误伤一名妇女,那妇女挣扎了七天七夜后才断气死亡,而后,魂化鬼鸟,于坟头哀鸣,自鸣‘伤魂’。”
“早年或许如书所言,但斗转星移时移世易,如今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也不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那套了,不存在‘有仇不能报’,便是阳世律法有缺,还有阴律补全,再不济,还能堕化恶鬼……”说到这儿,哀蝉停顿一瞬,垂目看了一眼旁边安安静静的保温杯,“所以与其说是冤魂所化,不如说是怨气所化。”
卿白喃喃低语:“怨气……”
“是。”哀蝉声音肯定,“贪嗔痴慢疑,爱恨情仇苦,心有苦执放不下……在人死后皆会化作怨气。”
“贪嗔痴慢疑……”
外卖大叔舍己救人,义举被登报宣扬,无数陌不相识的人给他送花哀悼,尸骨也被收敛进上京最好的陵园,但他的灵魂依然被困在那场大雨中不得解脱,赞誉功德如云如雨,而他蹲在檐下,只忧愁今天下雨送不了外卖,儿子的学费怎么办……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他会不会也有一丝后悔?
“爱恨情仇苦……”
小姑娘调皮贪玩,意外落河,顺水漂流多日魂魄归家,目睹亲人伤心,会怨自己,而亲人放下伤痛,烧衣敛照掘酒,连唯一会毫不顾忌想她念她的妹妹也因病忘记,在那个家存在的痕迹都被一点点抹去,被家人慢慢遗忘,连墓碑上也不刻真名,她又会不会怨他们?
原来,都是怨么……
沉默良久后卿白抬眼:“伤魂鸟又为何不入幽冥,不入轮回?”
哀蝉摇头道:“不是不入,是不得而入,在他们化作伤魂鬼鸟的那一刻,便是最初那两位勾魂使亲身前来,也毫无办法。”
“毕竟勾魂勾的是魂,不是鸟。”哀蝉目光深深地看着卿白,“而且听不懂。”
卿白:“听不懂?”
哀蝉垂眸合十:“‘坟上哀鸣,自呼伤魂’……以前别的什么人、神、鬼、妖、精、怪偶尔还能听见‘伤魂’声,不知哪一年,连‘伤魂’也听不见了。”
卿白心头一沉,额心突然一阵痛痒,他强自忍耐,低声问:“什么意思?”
哀蝉抬眸看向卿白,目光缓缓自下而上,最终停在卿白额间,这不像和尚的和尚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一分属于佛的慈悲:“灵犀解伤魂……灵犀无存,伤魂不鸣。”
第25章 灵犀
“灵犀又是什么?”出声的是戚小胖, 他憋着气听神话故事似的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卿白眸光清亮,低声道:“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错!”哀蝉笑着抚掌, “据古书记载,犀中有奇兽,羊头、龟背、鹿身、麒麟尾, 头顶一支贯顶长角, 名曰通天犀。”
“通天犀?”戚小胖惊叹, “这名儿有点牛逼啊……”
牛逼就牛逼在中间那个‘天’字上, 虽然还一知半解, 但只要稍稍联系上文就不难猜到这犀行的是阴间事,通的也是鬼情, 但人家偏偏就敢用‘通天’做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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