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离坟地树林只有百来米,几人即便是迁就着魂不守舍的李苍蓝一步三挪也很快就走到了头。
只是……这树林似乎与之前进的树林有些许不一样,不,是很大不一样。
卿白抬眼,看着眼前不过五六米高的寻常树木想,原来不仅是河流变小了,这些树也变小了……或者说,在小朋友的眼中,它们就是高耸入云的大树。
那些本就怪异的人工维护的痕迹也全部消失不见,正值夏日,万物野蛮生长,遍地是郁郁葱葱的野草野花,给原本死寂的坟地添了几分生机,既矛盾又和谐……就是不太好走。
尤其对身形比较宽阔的人更加不友好……戚小胖心里骂骂咧咧,身体负重前行,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每次都能精准踩入草最深的地儿。
怎么前面那三位就能走得又快又好视膝盖高的杂草于无物呢?小胖不理解,小胖只知道他和大部队的距离越拉越远。
等戚小胖气喘吁吁的最后一个抵达坟头,李苍蓝已经半跪在地上沉默地拔草,林间野草茂盛,坟墓周围自然也不能幸免。
这也算是这边上坟扫墓的习俗了,通常是清明春节,每家每户都会带上香蜡纸钱酒水鞭炮结伴扫墓,坟前燃一对蜡三只香,然后一边细细叙说一年中发生的事,一边拔去墓边野草,拔完后还要折几枝嫩绿新枝在插在坟前,挂几张纸钱在墓上。
卿白举目四望,林中坟墓皆草木环绕……今年清明已过,春节尚远。
戚小胖一屁股坐在草堆上,一边以手做扇不停扇风,一边开口试图缓和这过于沉重的气氛:“这俩小石狮子不会就是那两只……”话说一半戚小胖才想起九年说李苍蓝有可能会忘记记忆幻境里的事,又不知道她具体忘了多少,只好生硬地拐了个弯,“哈哈哈哈还怪可爱的!憨态可掬哈!”
咬人的时候也是真凶。
卿白弯腰给两只昂首挺胸的小石狮子擦了擦灰尘,随手抹去一点水渍后,慢声道:“石狮子镇宅辟邪,坟地阴气重,它们能震慑邪物,保逝者安息。”
尤其是早夭的小孩儿,很多人家怕小孩孤零零在下面被欺负,大多会镇两只小石狮子在墓前,也是取保护陪伴之意。
想起那两只狮子狗随叫随到、与装着不明黑水雨伞搏斗撕咬的英姿,戚小胖对它们保逝者安息这点很是信服,发自肺腑道:“我死了以后也要在坟头前立两只石狮子,又能打,又能rua,多好!你说是吧卿哥?”
卿白无话可说,走到一边自顾自扯花拔草。
戚小胖又看向九年,九年出于礼貌说了句‘挺好’。
于是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坟墓不大,李苍蓝很快就拔完野草,然后她怔怔站在墓前,盯着碑上‘李囡囡’三个刻字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捣鼓了半晌的卿白走到她身边,递过一个小小的草环,上面别致地缠了一圈蓝色的无名小野花,卿白状似随意地说:“有点简陋,但她应该会喜欢……小孩子,挺好哄。”
李苍蓝低头接过小花环,看着上面米粒大小的蓝色野花,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她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带着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我不是个好妹妹……”
只一句话,卿白就知道这姑娘记性挺好,但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就像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当年她因淋雨发烧模糊了对姐姐的记忆,对当年尚且年幼的她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见她实在伤心,仿佛十余年前的那场大雨跨越光阴再次淋到了她身上……
不擅长安慰人的卿白决定尽一尽老师义务:“你也不是故意忘记……”只尽了半句,卿白就有些词穷,勉强凑出下半句,“小孩儿免疫力差。”
戚小胖迅速接话,真真假假一顿胡诌:“是啊是啊,好像人小的时候都会发一场高烧,我怀疑是某种神秘的人类幼崽清理计划!”
“我小的时候就有次烧到三十九差点到四十度,给我家里吓坏了,医生都说我命大……病好之后脑子就不太好使,出院差点认错妈,那个学期期末考六门挂了五门,人送外号五门提督!”
就算是夏天,缩树林子淋一场大雨是个小孩都得大病一场,只烧掉伤心记忆都算是运气好,要是人烧没了李家父母爷奶才真是……
戚小胖讲得抑扬顿挫神采飞扬,李苍蓝还是低头郁郁一声不吭。
卿白身量高,垂眼只能看见她发顶小小的发旋……和小姑娘一样。
不知是出于师德还是某种感同身受,卿白又多说了几句:“抛开这些神神鬼鬼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到底,她已经去世十余年,人死了……就是死了。你现在的伤心,是为自己的记忆、为自己忘了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你……分得清么?”
戚小胖倒吸一口凉气,只想让他卿哥嘴下留人,人小姑娘四舍五入刚刚直面至亲死讯,还是双胞胎姐姐……您当着人家姐姐坟墓说这话不是诛心么!
可再怎么四舍五入,事实就是人已经去世十余年,李苍蓝虽然不记得,但每年除了清明春节,每次放长假回爷爷奶奶家都会抽时间来扫墓除草……不管记不记得,其实她都早已接受自己姐妹早逝的事实。
那么即便她今日骤然忆起曾经,再伤心难过遗憾痛苦都是应该,可绝不会也不该如此……自厌自弃。
李苍蓝终于抬起头,一张清秀小脸苍白如纸,额角还挂着汗水,她似乎很冷,连嘴唇都在颤抖。
她哭着说:“我不是个好妹妹……”
卿白看着李苍蓝充满懊恼悔怨的眼睛,恍然明白问题症结在哪儿了。
他们旁观者清,不管是从河岸距离还是最后的那些话,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小姑娘只是贪玩傲娇。
但陷入记忆幻境的李苍蓝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来扫墓遇见一个小女孩鬼魂,被迫陪小鬼魂玩过家家后卷入了一场陈年旧忆,只知道原来那小女孩就是她去世多年的姐姐……甚至可能知道在她陷入旧忆时她姐姐变作了她的模样,知道她姐姐原本有机会……替了她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回来是因为外力阻拦还是姐姐收手放弃,但在睁开眼睛重见阳光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庆幸。
然后便是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汹涌的愧疚……她愧疚自己轻易忘记了姐姐,后悔在姐姐面前说自己是来给妹妹扫墓……她甚至觉得,甚至觉得自己的命,是从姐姐手里偷回来的。
她已经记起来了,十年前其实她没有在白事席上为姐姐掀过桌,也没有从盖的严严实实的白布下抢过照片,更没有将那些差点落在香樟树上的铁铲锄头丢进河里。
她只是沉沉睡了一觉,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父母亲人所有的关爱照顾,轻松松松的活到了今天。
她甚至让姐姐失去了名字。
她就是这样的妹妹、这样的亲妹妹……
“确实。”卿白眉头微皱,语气却淡淡的,“你姐姐一直喊你笨蛋妹妹。”
陷入自我厌弃的李苍蓝愣住,眼泪还在扑簌簌往下落。
卿白又道:“不过她决定做个好姐姐,原谅你,让着你。”
李苍蓝顿时哭的更凶了。
卿白眉头却松开了,他轻声叹息:“你不会以为你姐姐讨厌你不喜欢你吧?”
难……难道不是吗?她现在自己都讨厌自己。
卿白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鼻子红彤彤的李苍蓝,笑了一下,稍稍放缓声音道:“……哪个小女孩会愿意让讨厌的人当艾莎呢?”
满脸泪水的李苍蓝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般原地傻站着,过了半晌,终于,她慢慢走近姐姐的坟墓,将小花环轻轻放在了墓碑上。
穿着蓝色裙子的少女又哭了,只是这回,她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墓碑。
戚小胖不得不感慨他卿哥的牛.逼,这才刚送走姐姐,又开导好了妹妹。
武能带人通关,文能心理辅导,淡定见鬼,暖心超度……不像他,全程被拎来拎去根本没走几步路还是累得不行,脱离危险的第一时间就扑街狼狈得像只刚屁滚尿流逃出养殖场的青蛙——除了肉肥,一无是处。
然后下一秒戚小胖就看见他牛逼轰轰的卿哥对那位今天第一次见面身份不明的长发男人说:“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一起扫墓?不是已经扫了?一起送人回家?还是一起吃个饭?
活了二十多年,见过邀请人一起去上课的,见过邀请人一起去打球的,甚至还见过邀请人一起去厕所比谁尿更远输家躺平任.草的……本以为也算是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了,但没想到今天还能再开一次眼,还是他卿哥给开的眼。
如此遣词造句、如此惜字如金,真的很容易让人想歪啊!
戚小胖痛心疾首,这就是常年沉迷自闭不和活人打交道的恶果啊……等等!这是搭讪?这是搭讪吧?这就是搭讪!
“不了……”大约觉得这回答太生硬,九年说完迅速又添了一句,“我还有其他事。”
至于这个‘其他事’到底是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刚刚还在心里吐槽卿白不会搭讪的戚小胖闻言眼睛一鼓……更像青蛙了。
这人居然拒绝他卿哥?凭什么拒绝卿哥!你知道从来都是别人费尽心机向我们京大一枝花搭讪,我们万事爱答不理的卿哥有多久没主动结交过活人了么?就……就不能献出爱心助力一下自闭青年的社交梦想吗!
比起一边龇牙咧嘴五官乱飞的戚小胖,邀请被拒的卿白反倒挺淡然,就像早知结果。
卿白从从容容道:“那留个联系方式?或许今后会有像今天这样的事请教你。”
此话一出,顿时两道目光汇集一身。
九年有些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这人怎么这么喜欢盯着人眼睛看……
见九年移开目光不说话,卿白也不失望,眼里甚至还带出了点笑意,主动给出选项:“微信?”
九年:“我没有微信。”
卿白继续道:“那□□?”
九年顿了一下:“也没有□□。”
卿白没有放弃:“电话?”
九年大概也觉得自己像是在故意为难人,但还是实话实说:“……也没有。”
这就有点过分了吧兄弟!戚小胖愤愤不平,就算不想留联系方式,好歹也找个像样点的借口啊!你这和直接说我不想和你认识、不想和你有联系,更不想再见有区别吗?啊?
我卿哥不要面子的吗?
然而旁观的戚小胖都气得像只随时会爆炸的充气青蛙了,卿白还是面不改色,思考片刻后甚至给出了第四个选项:“那纸质信件呢?”
“可以。”没有来由的,给出肯定的答复后九年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卿白眼中笑意更深:“地址是?”
“烧了就行……”不知发生了什么其他人不知道的事,九年眼神一凛语速突然加快,似乎有什么急事,但还是尽量解释清楚,“收信人写九年,然后烧了就行。”
即便是如此离谱的操作卿白依然应对自如:“需要贴邮票吗?”
“不用……”说完九年便转身告辞,走出几步后又突然回头,他看着卿白,清淡的眉眼在摇曳的树影与潋滟的水光之间变得有些深沉,只是那深沉也是如他人一般沉默温和的,这样认真地看着你时,就仿佛他在真切的担忧着你。
明明是一张最会骗人伤心的俊脸,却又生着这样一双眼睛……倒显得别人咄咄逼人了。
卿白没忍住挑了一下眉:“怎么?要抱一下再走?”
这话在此时此刻明显是句不太合适的玩笑话,但九年居然还真走回来了,他站在卿白面前,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抬起,好像是要握手,然而卿白下意识跟着抬起的指尖却只勾到一截轻薄凉滑的袖角……熟悉的黑色布料,熟悉的质感。
卿白额心一凉,如春雨打面,恍惚间似有清淡酒香袅绕……他茫然抬眼,目光被一片柔亮湖泊妥帖接纳。
“……要小心。”他听见有人说。
等卿白回过神来眼前已无九年踪迹,只剩树影水光依旧。
卿白抬指轻抚额心,光洁如初,那点凉意宛若从前年年月月每个天光乍破前的幻梦臆想。
卿白惘然若失的收回手,然后一转头就对上戚小胖复杂到叹息的目光。
“哥,你知道么……”戚小胖表情古怪地说,“你刚才离小流氓就差一声口哨。”
卿白:“……”
九年走后没多久卿白三人也离开了坟地树林。
然后一边穿越荒地戚小胖一边发愁, 他刚刚看了下时间,虽然他们在里面陪小鬼玩耍、被各种惊吓、旁观李苍蓝找回忆、目睹姐妹情深……但现实才过去一个小时,要当年也有这么一个阴阳罅隙让他备战高考, 他也不至于每天拼死拼活活生生熬胖三十斤, 好不容易上了京大还要被他卿哥全方面碾压。
而现在,他却要操心如何跟李大爷交代……人孙女眼睛都哭肿了,不管怎么看他们俩这莫名同行的成年人都不是一般的可疑啊!
难道要他说:李大爷, 您孙女去扫墓的时候遇到她姐姐啦!姐妹重逢感天动地, 这一动您孙女就全想起来了!然后就感动得哭到现在!
虽然略有删减, 但都是实话。
可要真说了实话, 他们怕是会被李大爷抄着扫帚扫地出门, 不仅丢工作,还丢风评, 从此沦为未名新村青年典型……封建迷信脑阔有包的典型。
光是想想戚小胖本就不小的脑袋就又大了一圈,愁哇!
结果转头一看,好家伙, 他卿哥好像一点儿不把这已经可以预见的惨况放在心上, 还边走边玩手机!
“……哥, 你说李大爷会不会误会我们欺负了苍蓝啊?”戚小胖小声说出担忧,他要让卿哥和他一起发愁!
卿白头也没抬, 但精准无误的点出戚小胖的担忧:“李苍蓝长了嘴, 自己会说。”
戚小胖:“……”
是哦, 他们完全可以不说话,让李苍蓝说。
于是就这样沉默地走出荒地, 沉默地来到李家, 沉默地敲了敲自建房自带小院必备大铁门。
和他们便宜租来老房子不一样,同样是自建房, 李家的房子就要气派多了,独门独户,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立在门两边,既有阴凉也不碍事,后面白墙青瓦,上下三层,前院后院一个不缺,还带花园露台,和别墅也差不了什么。
村里没有关大门的习惯,尤其是家里有人的情况下,毕竟这里都是几十上百年的乡里乡亲,大多还沾亲带故,日常串门都是招呼一声就进了,但戚小胖还是习惯关门敲门。
在他敲门的时候李苍蓝已经‘呼啦’一阵风一样跑进了院子,李大爷正在前院打理小菜地,刚说了句“苍蓝回来啦?”就被扑了个正着,年过七十依然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每天饭过三碗徒步绕村一圈都不喘气的老人只来得及举起还沾着泥土的粗糙双手,生怕蹭脏了孙女的裙子。
原来李苍蓝之前在他们面前已经算收敛了……看着眼前像个小孩一样丝毫不顾及形象抱着爷爷嚎啕大哭的少女,戚小胖尴尬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只好转头去寻他卿哥,试图营造出一种自己很忙,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的错觉。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卿白根本没进门!这会儿正站在门外大树底下仰头不知在看什么,神色还挺认真。
当代青年都知道,逃避现实有三宝——手机、耳机,和假装自己很忙。
在前两样都不方便使用的时候,路边路过的蚂蚁都会变得很有趣。
戚小胖合理怀疑他卿哥在装样子,所以他决定一起装。
李苍蓝这一哭李大爷便顾不得什么泥巴什么裙子了,心疼得连声询问‘这是怎么了?谁让我们苍蓝受委屈了?’,李苍蓝一边哭一边哽咽着颠三倒四地说了些‘姐姐’‘想起来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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