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禁食芫荽)

谢挽星在这种宴会里，属于话不多但一锤定音的那类，毕竟他制片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是导演尚力和美指容娟两人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其余没接触过谢挽星的人见了，当然不敢怠慢。
席间尚导还偷偷给了谢挽星一本相册，说是拿回去做个纪念。
谢挽星不动声色地收下，趁无人注意时掀开一角看了眼——哪怕光线不足，也能看清画面上是肖叶丞与他脸贴着脸，彼此笑着，亲密无间。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迎潮节当天他与肖叶丞结婚的场面。
尚导有心，还为他做了纪念册。
相册被转交给楚湘，收进了老板专用包里，而席上的谢挽星看起来兴致颇佳，板了一整天的脸上兜着笑意，终于不再严肃。
尚导一看，知道自己这礼物对方喜欢，忍不住举起酒杯单独敬了谢挽星一杯。
谢挽星没有拒绝，与尚导干了个精光。
结果其他人一见尚导兜敬酒了，连忙也凑过来，找理由敬谢挽星。
谢挽星心情好，在自己酒量范围内接纳了所有敬来的酒水，反正晚上和次日都没大事，他稍微喝点也不重要。
只是喝到最后，还是难免上头，虽说不至于醉，但反应确实慢了些。
谢二公子知道自己这样容易露破绽，于是又板着脸坐了回去，不再来者不拒，剩下的人看他这副做派，知道这是敬谢不敏的意思，都识趣不再打扰。
这种时候，谢挽星倒是很感激自己的身份，能让他在这种局面里全身而退。
只是其余人再怎么懂事，总还是会有不通世故的人露头，打破平静的局面。
譬如此刻，一个长相年轻、身形单薄的青年正举着酒杯，笨拙地递到谢挽星颊边。
“谢总，能赏个脸吗？”
谢挽星正在打字的手一顿，抬头去看杵在自己身边的人，鼻尖差点碰上对方递来的酒杯。
他的视线从对方的手慢慢往上，划过白皙的手腕，纤弱的手臂，精巧的锁骨，再来到那张青涩的脸上。
明明该是求自己赏脸的态度，但对方嘴唇轻抿，眼神飘乎，显然不是自愿来给自己敬酒的。
谢挽星有印象，这是《听雨》的三番左亚飞，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第一部电影就拿过青年电影节最佳新人奖的，听说为人很傲，配合他的患者身份，倒是能理解。
谢挽星眉尾挑起，倒是很少见到给自己敬酒还这么不情不愿的人。
“这什么酒？”
他方才好半天没说话，声音有些哑，现在只能混在嘈杂的背景里。
左亚飞没听清，稍稍弯了下腰：“您说什么？”
谢挽星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点，腰抵住椅背。
“没什么。”早知道不问了。
左亚飞似乎觉得自己遭到了戏弄，投过来的眼神愈发冷冽。
谢挽星无意解释，单手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酒杯，脸转向前方，手腕抬起，杯中液体很快流失殆尽。
他迅速将酒杯递还给左亚飞，视线落在杯上，残留的颜色聚拢成一摊，这酒剩得不算老实。
“喝完了，回去交差吧。”他压声说着，语气不坏，只是疏离。
那握着酒杯的手却顿住了，很久都没有动。
左亚飞还保持着弯腰聆听的姿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好半天，他才小声挣扎道：“谢总，这是我自己的心意……”
谢挽星握着拳，抵在唇边，轻轻笑了下。
他抬起眼眸，醉酒后水色迷人：“嗯，我明白，我也是自愿喝的。”
似乎怕人不信，他还特地补了句。
“你眼睛长得很像我丈夫。”
作者有话说：
谢挽星：心里有丞，看谁都像丞，丞门

说完这句话，谢挽星就知道自己喝过量了。
没脑子的话张嘴就来，别人就是别人，怎么能拿人家随便跟另一个人比呢。
握拳的手松开，指尖抚上太阳穴，粗暴地揉了两下。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身边的人也有些惶恐，丢下一句“没关系”后就转过身，跑得慌不择路。
谢挽星：“……”
这下自己真成怪人了。
谢挽星怕自己留久了生事，在脑子混沌之前找到楚湘，叫人送自己回了酒店。
他在第三区是有房的，但他一路上哼哼头晕，楚湘没办法，只能就近把他送进了剧组包下的酒店里。
楚湘把人送到位，拿了饮用水给谢挽星，随后简单说了几句就不准备再打扰老板休息。
临走前，他听到谢挽星嘟哝的声音：“走这么急干嘛……”
楚湘脚步不停，边走边抬起手机：“我要跟我对象视频。”
谢挽星“哦”了一声。
在关门声响起后，屋里才传出惊叫。
“楚湘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
因为醉意，谢挽星稍微歇了会儿，闭上眼睛就是小憩。
大脑空白地眯了会儿后，他听到天边传来响动。
“咚咚”。
“咚咚咚”。
老天爷也敲鼓。
等意识回笼后，他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听到的是敲门声。不急不缓，是体面人的敲法。
谢挽星抹了把脸，逼自己清醒过来，左手摸索着去拿床头的手机，屏幕随着起伏点亮，他看了眼时间。
“12：03”，已经夜深。
这个时间点，谁会敲门？
他从床上爬起来，静坐着，像尊佛。
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佛像才有了动作。
嘴唇张开，叹了口浊气，世事不由人，连睡觉都不得安稳。
谢挽星趿拉着酒店的拖鞋，五步距离换算成十步，慢慢拖到门口，等第二波敲门声结束后，他才拧开门把手。
门一打开，外头站着一个青年。
瘦，单薄，白净，茉莉花似的，小骨朵儿还没绽开。
谢挽星皱起眉头，居高临下睨着眼前的患者。
“左亚飞？”
宴会上才见过的，他当然有印象。
左亚飞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一抖，像不知道正确答案的学生被老师点到名一般惶然。
他抬起头，与谢挽星对视，眼眶泛红，呼吸也有些急，紧张显而易见。
“谢总，我看您房间还亮着灯，我想您应该还没睡，我……”
左亚飞背着的手伸了出来，掌心里竖着一个透明玻璃杯，里头液体有淡淡茶色。
“这个给您，蜂蜜水，能缓解头疼。”
谢挽星敛了眼眸，视线晦暗，落在玻璃杯上。
握着杯子的手本就细白，这会儿因为用力，指尖有些变形。
他忍不住哼笑起来。
低低的气声在安静氛围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你是哪家公司的？经纪人是谁？”
谢挽星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黏糊潮湿，他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圈子里很多患者都喜欢这样看他。
左亚飞：“为什么问这个……”
谢挽星懒懒抬眸，看着那张年轻清秀的脸，笑意全无。
看来也不是真傻。
“回去就说，谢总恪守男德，绝不沾花惹草，他嘴淡，嫌腥。”
左亚飞眼瞳瞪大，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从脖子到脸都泛起红，整一个熟透的螃蟹。
“我……我……”他张嘴喃喃了两声，随后弯下腰，频率极快地鞠起躬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您是单身，对不起。”
他说完，也不等谢挽星反应，水杯往人手里一塞，转身就跑了。
跟在酒宴上落跑的姿势一模一样。
谢挽星：“？”
什么意思？难道这小子过来不是经纪人的任务？
那杯蜂蜜水最终还是被倒进了马桶里。
谢挽星冲了个澡，再躺回床上，这会儿却睡不着了。
他想到刚刚的左亚飞那句“我以为您是单身”，忍不住举起左手，在黑暗中数自己的指头。
数到无名指，稍微顿了下。
谢挽星翻了个身，拿过手机，就着荧荧灯光，回看肖叶丞在这一晚上给自己发的消息。
【肖叶丞】：对完发布会嘉宾名单了，吃个饭
【肖叶丞】：（图片）陪殷助吃的营养餐，还行，不算难吃
【肖叶丞】：接着干活，今晚估计得忙到半夜
【肖叶丞】：哥你少喝点，注意身体，今晚没办法给你打电话了
【肖叶丞】：但是爱你
【肖叶丞】：（图片）哥你看这个
【肖叶丞】：一只温利加特色大蠊，殷助租的这屋也太卫生了
【肖叶丞】：哥你睡了吗
【肖叶丞】：是不是喝多了，我看殷助跟小湘打视频呢，小湘说送你回房间睡觉了
【肖叶丞】：唉，少喝点嘛
【肖叶丞】：晚安哥，做个好梦
谢挽星看着最后一条消息里明晃晃的“晚安”两字，会心一笑。
他都不用想，脑子里自动出现了肖叶丞低沉说晚安的声音。
估计是热切又无奈，却不得不压抑不快，想用足够温和的态度来给这一晚做个总结。
真够笨的。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半晌，最后急速一敲，发了个字过去。
【谢挽星】：在？
【肖叶丞】：哥！你没睡！酒醒了吗？
好小子，秒回。
真不像个即将开新药发布会的总裁。
【谢挽星】：被人吵醒了
【肖叶丞】：谁吵你？谁！谁敢！
【谢挽星】：左亚飞，认识吗？
【肖叶丞】：不认识，很有名吗？
【谢挽星】：新人演员，不算有名，反正就一人，他来送水
【肖叶丞】：哦，送水啊
【谢挽星】：少来，我没喝，也没让人进屋，全程保持一米以上距离，酒店监控可查
【肖叶丞】：我没问
【谢挽星】：好好好，我自愿说的
那头停了下，没有秒回。
就在谢挽星无聊切到其他软件解闷时，对方再次发来消息。
【肖叶丞】：（照片）
【肖叶丞】：哥，你说我这样的来送水，你愿意喝吗？
照片里，肖叶丞衬衣半敞，领带松垮，要掉不掉，阴影盖住一半腹肌，欲语还休，最是引-诱。
衬衣下摆还系在裤腰里，瞧着安分，底下没拍，也没露脸，就是那么一张半身照。
谢挽星眉尾扬起，内心口哨声悠扬。
他看看对方的背景，应该是客房浴室，环境逼仄，只能说整洁，却不算华贵，作为擦-边环境来说，很对味。
谢挽星手指翻飞，打了串字。
【谢挽星】：要擦不擦的，不及格
【谢挽星】：男菩萨要有男菩萨的样子
【谢挽星】：裤子扒了，重拍
作者有话说：
谢挽星：吁吁～（口哨声）

在谢挽星发完那几句话以后，一个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床头灯被打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托住手机，接通电话。
视频里，肖叶丞一声不吭，单手往下，解起了皮带。
金属扣刚蹦开，就听一声低低的提醒。
“哥，后面付费。”
谢挽星：“？”
谢挽星：“哥哥跟你谈感情，你跟哥哥要赏金？”
肖叶丞那端的镜头往上走，路过腹肌，路过中缝，路过喉结，来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上。
“你是老主顾，哥，给你打八折。”
“我给你打骨折，臭小子。”谢挽星眼角下垂，语气轻松，最终还是妥协。
“说吧，要多少？”
肖叶丞指尖点了点唇，作思考状：“用钱衡量太粗俗了。”
“哥，你也给我看看，这样公平。”
谢挽星半阖着眼，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没你练得好，自卑。”
“可是哥。”肖叶丞手机怼脸，目光灼灼。
“你是粉色，好看。”
半小时后，谢挽星从浴室里走出来，净过手，忍不住放鼻尖嗅闻，叫人安心的山茶花香。
跟肖叶丞的视频还没挂断，只是后者已经躺进了被窝，视频里一片昏暗，分不清哪里是脸，哪里是被子。
“小丞。”谢挽星放缓了语速，唤了一声。
跟着回应的，是一声又一声沉沉的呼吸。
“困了？”
“嗯……”肖叶丞不否认，回答声渐弱。
“那你睡吧。”
这会儿彻底没应答了，只剩呼吸。
谢挽星端着手机，静静看了会儿分不清上下左右的屏幕，等到了自己觉得该开口的节点，才有了声音。
“偷偷跟你说个事儿。”
“希望你醒了也别想起来，但我想还是得告诉你。”
“订婚戒指我弄丢了，哪儿都找不着，你说气人不气人？”
谢挽星一气儿说完这个，挂了视频。
手机被“啪嗒”一声放在床头，他就着灯光再次看向自己左手，骨肉匀称，应该很适合戴戒指。
他想从记忆里寻找自己戴订婚戒指的模样，但实在模糊。
就像在这场婚姻里，他始终都不受桎梏，肖叶丞纵得他满世界乱窜。
可他竟然幻想着无名指上长出圈套，诵出经文，列出教条，将他层层包裹，不得挣脱。
他一定是疯了。
却疯得有理有据。
婚姻的枷锁，竟对心存爱意的人充满诱惑。
一周后，星生制药的新药发布会如期举行。
同时，《听雨》剧组准备拍摄开机后第一场重场戏。
这场戏光是布景就花了一整天，各单位都很紧张，不论大小演员全都到齐，哪怕不出镜的也跟着剧组跑。
就是在这样人人提心吊胆的氛围里，谢挽星窝在监视器后头，戴个鸭舌帽，塞着耳机，平板支在小桌子上，等着看自己丈夫的发布会。
旁的人可能不太清楚谢挽星在看什么，但尚力一看发布会直播间里那大大的logo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谢总这是遥遥支持自己另一半呢。
这会儿就算有人想要来打扰谢挽星，也都被尚力挥手拦下。
真正拍摄的时候，确实不太用得着制片人，他也不为难，由谢挽星自己去了。
于是，在熙熙攘攘的剧组里头，谢挽星安坐在一隅，看屏幕里显出宽敞的会场舞台，一道追光洒落下来，照亮舞台中央的那个男人。
肖叶丞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却没打领带，衬衣纽扣锁到喉结下方，一看就是规矩人。
主要是那张脸唬人，年轻，俊秀，眼眸里有野心，也有悲悯，扫过直播镜头时，带着些微凉意。
谢挽星下唇轻抿，这么多年过去，这人还是那样扎眼。
他有些艳羡，但想到对方是自己爱人，又觉得与有荣焉。
肖叶丞举起话筒，手不抖，眼神也定，声音平缓，一点紧张都看不见。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站在聚光灯下。
“欢迎各位来宾，欢迎媒体朋友，欢迎直播间的各位……”
低醇的声线缠在每个人耳畔，让他不像个做产品介绍的老板，更像是夜间电台主持人。
谢挽星轻轻搔了下耳垂，哪怕早就习惯了对方的声音，在这种场合听也还是会觉得痒。
肖叶丞没怎么花时间在寒暄上，他很快列出了发布会的几项议程。
包括第三代长效治疗剂的介绍，长效治疗剂的接种途径，以及需要特别强调的第八区免疫接种计划。
他几乎每说一项，就会被现场的鼓掌声打断一次。
——现场观众里有不少前几代产品的用户，作为患者，能够见到新一代更有效的治疗剂出现，当然感觉雀跃。
肖叶丞也不吝言辞，明确表示研发这一代治疗剂的目的，就是让绝大部分患者远离死亡的阴影，他们在治疗剂辐射时间内不会发病，当然也不会因为发病而意外死亡。
有他这样一句话做背书，现场气氛久久不下，掌声与欢呼声组成了会场的主基调。
尤其是当肖叶丞提到免疫接种计划将在第八区展开，届时第八区所有患者特殊学校的孩子将会成为第一批免费接种长效治疗剂的人群时，现场和直播间的气氛愈发热烈。
肖叶丞不疾不徐，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公众视线里，他要让这个世界上再无患者，而孩子，是最初的那批健康人。
没有哪个药企老板能有他这样的抱负，也没有哪个研究人员能有他这样的魄力。
他站在光束下，高大，英俊，像个孤独的英雄。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大家只知道自己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为人们带来了火源。
而带来火源的人就那样安分地站着，声音沉静无波，不渲染不激情，他只是叙述。
“很多人说我为患者带来了希望，其实我知道自己受之有愧，因为早在五年前，我就不再耽于实验室，我成了一个商人。大家今天看到的治疗剂并非我的功劳，真正做研究的核心人物今天并不在这里，做实验很苦闷，很枯燥，很煎熬，但确实是这些埋头在深处的人真正创造出了长效治疗剂。”
“他们才是我心中的英雄，他们才该站在这里接受大家的掌声与欢呼。”
“但我邀请研发代表来参加发布会的时候，他们拒绝了我，他们说新药还在测试阶段，哪有空来参加发布会……我想他们也并不在乎自己到底能不能被大家看到，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研究能不能挽回患者的生命，哪怕只有一个患者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