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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罹(李秀秀)


李祁旁若无人的跪坐在了地上的软垫上,他拿起架子悬着的笔,开始专心看面前矮桌上的一份册子。苏慕嘉抬眼看到李祁时不时会转两下手腕,他刚才用了力气,那快地方被自己弄出了红印,应该是疼的。
“臣可不只有床榻上的本事。”苏慕嘉故意把话说的暧昧不清,话里话外的招惹李祁,“如此弃之不用,不觉得可惜吗?”
“还有什么?”李祁似乎遇到了什么头疼的问题,没抬头,心不在焉的问道,“嘴上的本事吗?”
苏慕嘉觉得这样心烦意乱的李祁也怪有意思的,笑道,“看来陛下的烦心事不少。”
李祁大约是最近又没睡过好觉,眼尾都熬红了,那点颜色在灯烛的光里氤氲开,被染的像是吃醉了酒。他本来就白,苏慕嘉隔了个桌子远远看人,觉得这人好看的不像是真的。
苏慕嘉自己就有一副好皮囊,明艳、俊美,只肖一眼便能引人深陷。但一旦走近之后就会发现,那副美人皮下有的不过一把骇人白骨。或许正是因为苏慕嘉太过了解自己,所以从来不觉得好看,于他而言那更像是一把利器,他只在乎好不好用。
但李祁不一样,李祁的好看,在于赏心悦目,像是一块精雕细琢后的白玉,瞧着便让人觉得心情愉悦。
苏慕嘉近日越发这样觉得。
“惠帝为陛下想的长远,藩王的封地多数都在西南贫瘠之地,这样地资有限,各家能养出来的兵马都有数。将军难打无兵之仗。想造反就得大家齐心协力,但这恰巧又是最无可能的,最后这九五至尊的位置终究只有一个,既然利不能分,那所谓合谋之伍也不过就是副散架。看着来势汹汹,其实里头四分五裂。”苏慕嘉大概能猜到李祁在烦心些什么,他一针见血道,“陛下只需让他们明晰利害,先把那股士气给浇灭了,顷刻间便可让其变成一场闹剧。”
李祁执笔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人,“夜里才来的消息,你想的挺多。”
“谁让俗事扰佳人清梦,思虑无休,身形渐消。”苏慕嘉说话就没个正经,他道,“我看着心疼。”
“好好说正事。”李祁被人磨的没了脾气,他想了想最后开口道,“晚上我让翰林院拟了诏,这事你知道。”
苏慕嘉点了下头,“藩王私自入京是大罪,若不严惩则朝廷威信全无。但这次异动说明各地封王大概早已对朝廷心存不满,陛下才刚登基,若尚未施恩先降以罚,只会让眼下的情形变得更糟。倒不如大方把人都请到金陵,不仅能占得先机,或许还能借此次机会将各地藩王势力清理一番。既然陛下心中已有打算,又何以忧愁至此?”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祁把册子又翻了一页,一边看一边和苏慕嘉说,“自从皇爷爷留下遗诏,不许藩王入京,从那以后诸王就相当被困在了各自的封地。正如你所言,封王之地大都偏远贫瘠,日子没了盼头,这时候再想想金陵富贵乡,心里总归会不是滋味。我如今只知道诸王对朝廷心存不满,但到底有多不满,又到了什么地步却一无所知。我敢下诏请诸王入京,是赌他们对朝廷尚且有所忌惮,却也不敢断言这份忌惮现在还剩余下几分。他们怕是都只当我是个被捧着上位的金丝雀,”
苏慕嘉觉得这比喻有趣,反问道,“陛下是吗?”
李祁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这一生的确是过于顺遂了些。一出生便有上天降下祥兆福启,二十年间一直以太子之身饱受臣民拥戴,惠帝虽独断多疑却唯独对他倾尽心血,母氏是显赫世家,老师是两朝帝师。从小到大,自是千般尊贵万般好命,才过弱冠之年,已是一朝君主。
“我看陛下不像是笼中雀,反像是山中虎。”苏慕嘉靠着椅背,断言道,“他们看走眼了。”
山中虎是万兽之王,李萧远是天下共主。
苏慕嘉的眼里写着这句话。
狂妄至极。
李祁最后落笔在那页册子上的几个字上,朱红颜色盖过浓墨,那个名字被人在笔尖抹杀,鲜红刺目。
“还有一件事。”李祁合上册子,又将手上的笔搁放下,问,“你对南家怎么看?”
“羽翼渐丰。”苏慕嘉抱着双臂,大概因为要说的是李祁的母氏,他开口的时候稍显犹疑,“当年惠帝有意打压王氏一族,南家趁势得了不少好处,几乎将一个昔日称得上是四家之首的世家大族半数蚕食殆尽,自从南后把持朝政之后更是扶摇直上,俨然已经成了能和谢萧两家相争的存在。”
李祁听着,突然又说起了和南家不相干的事情,“有些事你兴许不知道,成安王那些年待在金陵可不光只是玩儿,他私底下做了不少买卖,只是没放到明面上来,一直以来又有南后为他善后作保,手里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寻常人都只知道易家的买卖遍及南北,富可敌国。殊不知这金陵会赚钱的可不只那一家。”
这事苏慕嘉倒是第一次听说,他真的有些好奇的问道,“那现在岂不是尽数都进了国库,有多少?”
李祁明显不高兴,长睫都垂着,“户部去清点的时候只剩下了大约四百万两。”
“那也没……”苏慕嘉话还没说完,很快又反应过来,顿了一下继续道,“南后的动作也太快了。那么多银子她不敢自己拿在手上,估计是给了南家。”
“所以我才头疼。”李祁说,“各地民患都还需要善后,北境在打仗,我想要银子,却又不想这个时候动南家。谢萧两家日益庞大,势力盘根错节,我还需要留着南家从中制衡,临安侯身上也还有桩旧案……总之现在还不是时候。”
苏慕嘉仰着头想了一下,很快又把头转回来问李祁,“陛下还记得南平吗?”
“南后的侄子,之前也在翰林院做事。”李祁很快就记起了人,“他的案子刑部还在查,但他人跑了,也算是将罪名给坐实了。他怎么了?”
“我之前和这人打过交道,也专门去查过他的一些事情。他的父亲是平凉指挥使,一辈子碌碌无为没什么大的功绩。但南平和他父亲不一样,年纪轻轻便已官居上品,算是同辈世家子弟中的翘楚。南家家主南世康很是喜爱这个小孙子,估计是指着他让南家也出个三公之位。这样一想,南平的这条命和仕途估摸着在南世康眼里会很值钱。况且南平之前一直在帮南后做事,那些银子指不定当时还是他帮忙处理的。”苏慕嘉里里外外把别人算计了个清楚,又道,“可惜我和他撕破了脸,他现在估计恨我恨得牙痒痒。”
李祁还没说话,苏慕嘉又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也不是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毕竟他如今山穷水尽,没得选。”
“你现在风头太盛,不该再去招惹南家的人,不然等他们楼塌之时你也得被连带着拖下水,这次的教训还没吃够吗?”李祁提醒完苏慕嘉,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宋翰如何?”
“不及我。”苏慕嘉说完笑着补了一句,“我说样貌。”
李祁不理苏慕嘉的插科打诨,只是问,“我记得他在刑部,你认识?”
“算是吧。”苏慕嘉撑着脑袋,漫不经心的评价宋翰道,“心细,胆子小。陛下如果是想说动他去和南家打交道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不是还有你吗?”李祁是真的累了,说话都开始有气无力,“南平的案子现在是刑部在管,宋翰去做这件事更说的过去。我后面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忙,顾不到这上面。”
“我什么?”苏慕嘉突然来了劲,抓着李祁的话柄不肯放,咄咄逼人的问道,“是要我帮你?凭什么,是君臣情谊,还是别的?”
“自然是凭你夜夜睡在我的榻上。”李祁说这话的时候连头都不抬,苏慕嘉却看着人无端想起了两人夜里依偎而眠时,李祁颈间耳侧那些撩人心弦的气味,他正想着,又见李祁抬头问自己,“苏大人,福宁殿的床这些日子睡得可还舒坦?”
两人真正歇下来的时候已经快寅时了。
苏慕嘉怕李祁睡不好,把灯都熄了才去睡。一看李祁已经闭上了眼,睡沉了。
苏慕嘉轻手轻脚的从背后把人圈住抱着,刚闭上眼,就听见李祁梦呓一般突然轻声问自己,“宋阁为什么帮你,你许了他什么?”
“什么也没有。”苏慕嘉把下巴搁在了李祁的发顶上,说,“我告诉他说白敬是教我的先生。”
李祁缓睁开眼,说,“宋阁没那么好骗。”
“的确不好骗。”苏慕嘉闲不下来似的,又开始玩起了李祁的头发,“我跟他说,白敬一直用三指握笔,他常说执笔无定法,所以也是这么教我的。他写字的时候会泡上盏茶,茶水喝没了就开始嚼茶叶,一盏茶能喝上一整天。脾气也不好,又执拗,给他背书的时候错一个字也不行,错了就偏要重头再来。”
这些东西,若不是朝夕相处的人不会知道。
李祁回首看着苏慕嘉。
“还记得吗,我曾在万安山为匪,整整五年。”苏慕嘉轻笑着道,“没人知道,白敬音讯全无的那五年里,也待在万安山。”
白敬真的是苏慕嘉的老师。
宋阁今日在大殿上为苏慕嘉舌战群臣,不惜搬出翰林掌院的位置也要将人护下。一如当年白敬为宋阁所做的。
其实李祁从见苏慕嘉的第一面就知道他并非池中鱼,但寻常的聪慧和真正的谋才之间隔着的何止万重山。李祁那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人亲近信任至此,也从未想过对方原来师承白敬。
白敬是何许人,他教出来的学生绝对不会仅仅只精于些阴谋诡计,该是经世之才才对。
李祁转身拉过苏慕嘉的衣领,将人往下拽了些,黑暗中他们在咫尺之间相互对视,默契的都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薄唇相碰,柔软相抵,一切彷佛做过千遍万遍一样顺理成章。
他想做明君,而苏慕嘉会是贤臣。
他们是天作之合。
那一刻李祁突然这样想。

第81章
按照规矩,大晋五品及五品一下官员都是每十日一朝,这日宋翰原本是不用入宫的,但因为新帝登基,刑部之前堆积的案子都要重清,原来的刑部尚书因为南后的案子被波及才被撤了职,新上任的尚书对刑部的事务一问三不知,没办法只能带着宋翰一起去了。
宋翰在宫门口和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辞别之后,正准备上自己的马车,旁边马车的主人掀开了帘子,叫了一声,“宋侍郎。”
“这不是苏大人吗。”宋翰看清人后笑了起来,“今日真是赶巧了,没想到在这儿能碰见你。”
“算不上巧。”苏慕嘉看着人说,“宋侍郎是大忙人,想见一面不容易,我只能在这儿等了。”
“这可真是冤枉,要论大忙人我怎么能比得上如今的朝中新贵苏大人。”宋翰揶揄完又与人寒暄道,“早就听说你高升,还没来得及道声恭贺。”
“现在也不迟。”苏慕嘉笑道,“说起来我有今日也是你的功劳,近日想起来心中总是觉得亏欠,不知道宋侍郎能否赏个脸,我请宋侍郎吃个酒听个曲儿什么的。”
宋翰倒不是真的苏慕嘉高升有自己的什么功劳,只是被人三言两语说的也推辞不下,就答应了下来。
结果两人刚进地方,宋翰顿时就悔的肠子都清了,他看着周围清一色的清秀男子,立马就明白了自己被人带来了什么地方,虽然他一直有听说过金陵城中盛行男风,却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亲眼见到这些,有些笑不由衷的道,“苏大人,我家中已有妻女,夫妻恩爱。”
苏慕嘉闻言极为体贴的抚慰道,“宋兄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嫂嫂的。”
话虽这样说,但是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分明就写着:你要是现在就这么走了,我一定会去告状的。
宋翰想了想自己还怀有身孕的夫人,还是妥协了。
上楼的时候,宋翰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个熟悉的面孔,他正偏头仔细去瞧,旁边苏慕嘉也顺着人的视线看了过去,还嫌人不够害臊似的,煞有其事的问道,“瞧上哪个了?我等会儿让月老板给叫来。”
宋翰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清者自清,最后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解道,“那位好像是易家的大公子,就是银冠月袍的那个。”
苏慕嘉倚着橼栏,远远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你认识?”
“从前我与他同在太学读书,他资质极佳,颇具才学之名。可是心气也高,后来因为不满永嘉狱后惠帝焚书禁论,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策论。惠帝读后大怒,再也不许他入朝为官。”宋翰说起来还有些慨然之感,“不过他现在日子也算是过得逍遥快活,看着像是已经喝了一整夜了。”
苏慕嘉:“易家自己不就有不少酒楼吗,他怎么在这儿?”
“你不知道,易家的老爷子为了治住他这个风流浪荡的脾性,跟自家的店铺都打过招呼了,只要有人认出了他们家大公子这张脸,都不敢给他酒喝。”宋翰说起来也觉得好笑,“这不只能到别家了吗。”
“听说崔小将军前几日去了北境。”苏慕嘉看着另外一边看着明显有些怅然若失的易悠宁,突然八竿子打不着的说了句,“相隔万里,归期遥遥,易大公子这酒还不知道到要喝到什么时候。”
宋翰:“一直听闻易家大公子和崔小将军关系好,没想到要好到这种地步。”
苏慕嘉看宋翰明显是没听懂,自己笑了笑,也就懒得说了。带着人进了二楼的房间。
苏慕嘉叫了桌菜,应该是真饿了,先吃了一会儿,宋翰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时不时应和两句。
“这几日各地藩王陆续都到了金陵,昨日陛下特地设宴,席间青州的燕王一直没有动筷,先是说他在青州之地呆久了,金陵的玉食珍馐太过精致他一时吃不惯。又说自己因为先帝离世太过伤心,食之无味。这话太诛人心,一出口在场的都无人再敢说话,好几个大臣当时一直在看陛下的脸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宋翰前一日也去了,所以知道一些内情,他道,“这些封王真是在自己的地界待野了,在陛下面前也敢口误遮拦。”
苏慕嘉夹了口肉放在嘴里,“陛下什么反应?”
“陛下当下倒没表现出来什么,只不过后面上菜的时候,诸王的桌子上都多了一道各自的家乡菜,都是提前备好的。这时候陛下才出来风轻云淡的说了句:既然燕皇叔吃不下,那不如把这羊羔肉分给其王叔尝尝,也让其他人感受一下青州的风味。”宋翰说到这里连吃都不吃了,差点笑起来,“那个燕王当着诸王的面说那些话故意给陛下难堪,急不可待的想借此证明新帝软弱,又拿诸王的处境说事,以为这样就可以拉拢人心向他,可谁知道陛下不过用了一道菜,就让诸王看清利害做了抉择。”
和其他藩王相比,燕王的封地更靠近中原,相比而下算是块好地方,地广人稀,牛羊成群。或许也正因为如此,饱暖思淫欲,慢慢的人也就被养大了胃口,金陵好风水却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总觉得不甘心。那种情境之下李祁提出分食,也是在告诉其他人,如果燕王不识抬举,那么皇室给他的东西也可以就此收回来再分给其他人。
不动声色之间,利用燕王既敲打了在场的藩王,同时又以利诱之。
帝王心术,可见一般。
不在乎有多少人看懂了其中隐意,李祁这一出本就是做给聪明人看的。
“昨日宫宴快要结束之时,陛下说先帝离世之哀痛自己与燕王感同身受,又说青州平原之地的人个个擅长马术,故而提了一嘴,要请燕王去御马场驰逐散心。”宋翰说,“燕王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苏慕嘉看样子是吃饱了,很干脆的放下了筷子。闻言笑道,“从疆场上打杀出来的封王,还不知道人心之间的厮杀是什么样的呢。”
两人这边话刚说结束,外面的帘子被人掀开,进来了几个清秀小倌。其实穿的也算整齐,只是都细皮嫩肉的,比之其他的男子多了些脂粉气。
那几个小倌往自己面前一站,个个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宋翰再一想到这是什么地方,顿时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满脑子的非礼勿视。
苏慕嘉手里的酒盏喝空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倌立马上前,大概是他生的好看,看人的时候又笑的漂亮,看起来太像一个风月老手了。那小倌以为他要玩些新鲜的,便把酒抿进了嘴里,俯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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