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历史中的大厦将倾,注定无法更改,即便以一人之力救下一两条生命,依旧会被掩盖在无可抵挡的天灾之下。
——无法逆转的时光,就是最大的天灾。
少年殷红的唇颤抖着,闭眼等待他的死亡。
可被碾碎骨骼的痛楚迟迟没有传来,他听见不远处有人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近处,响起一道平静可靠的声音:“睁眼,你死不了。”
他僵了几秒,猛然睁眼,恍然间仿佛看见有流动的火垂落而下。
有人遮蔽在他的上方,微光从坍塌砖瓦间漏下来,勾勒出对方属于成年人的高挑身躯,和眼前这一方小小的、为他撑起的庇护所。
幻境缓缓破灭,康柯不爽地起身活动了下手腕,看向少年身侧那个被他紧急拖到身下的倒霉画家,又凉凉地斜晲向旁边明显在看戏的寰。
幸好他临动手前意识到不对,这种连人脸都不会捏的小傻逼,怎么可能捏出那么精细的壁画穹顶?
康柯开始算账:“你之前是故意诱导我,想让我忽略这个幻境中还有另一个人,是个擅长宗教绘画的画——”
画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觉腰间一紧。
低头一看,就见那个小傻逼正熊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虽然哭得我见犹怜,但是……
死装哥动如脱兔地一下撕开满是泪水的妖精粘糕:“哭什么,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旁边的寰又笑了一声,这次不是阴阳怪气,是真被逗乐了。
心情一好,他难得多提醒了一句:“这孩子身上有不少焦灰似的斑纹,应该是……诅咒?”
“……”康柯刚刚还只是有点垮的脸,突然全垮了。
挣扎着爬上来的系统尽职提醒:【外勤过程中,如发现未成年病人,疗养院应当主动提供医治;如病人无监护人,应当主动收容至……滋……诶你怎么也学……滋滋。】
“……”掐断系统的康柯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看向地上还在呆呆看他的废物小点心。
“你有父母吗?”
哈哈,开玩笑呢,现在妖精还没被灭族,怎么说都该有父母吧。
小点心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像个可怜荷包蛋眼表情包:“没有……最后一位成年妖精,在半年前就已经病逝了。”
“……”康柯如遭雷击。
他微微晃了一下,怀疑自己是理解错了,不然怎么好像听这小点心说,整个妖精一族现在只剩下一堆无监护人的未成年呢?
等等,让他冷静地算一算。妖精要成年,需要多久?他搞定手头的三个世界,需要多久?
“……”他又晃了一下。
寰:“?不想收容?那我杀——”
“收,我收。”康柯从牙缝里挤字。
他半扶着额头,明明没有生病,却觉得自己生病了,病名是“好好的养老时间突变养崽时间”:“跟着我,不许说话,不许抱,不许哭。”
周围又有绚烂的膜泡漂浮而来,康柯艰难地呼吸了一下,感觉自己此时比刚刚在幻境里无力多了。
他想来想去:……再招个新员工吧?会带孩子的那种。
“……快,跟上!”
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康柯抬起头,就发觉手里的崽没了,他似乎又变成了幻境中的某个妖精,裹挟在夜渡长河的行军队伍中,唯一还在身边的——是阴魂不散的寰。
康柯:“……”
奇怪,明明战斗强度连热身都算不上,为什么他忽觉疲惫。
“……十五、十六……”
寰在旁边兴致盎然地数着什么,能看到康柯倒霉,他又喜欢起看“番邦之人的无病呻吟”了:“……三十六。”
他对上康柯的视线:“啊,恭喜院长,这幻境里一共有三十六个小废物,你看——诶?”
寰猝不及防,被旁边的妖精拽了一下:“别说话了!声音再大点,想把那些该死的人类叫过来吗?”
月色如水,映照出周围妖精们身上凝结的血块和泥浆——寰的身体,骤然僵住了。
他猛然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袖,在看清那只抓着他干净衣摆的脏手时,抽了口气,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为了看戏犯如此低级的失误,这泥痕……这泥痕!
“:D”愉快的表情顿时转移到了康柯脸上。
如果换成平时,他是死也不可能主动踩进泥水里的,毕竟他龟毛且讲究。但当有一个龟毛且讲究的人先他一步倒霉时,他看戏的心情突然占据了上峰,毫不犹豫地一脚迈进冰冷的河水中:“下水啊。杵在那做什么,别发呆。”
寰还在敌视地看袖口的泥痕,手腕就忽然被一只荫凉的手重重拽了一下,以他的力气居然没防住,向前踉跄几步——
“嘶……!”
半结着冰的河水刺骨森寒,但比河水更让他心寒的是:“泥……水里有虫孑!”
“哈咳。”康柯死死将大笑压在胸腔里,在寰寒如刀割的目光挂来时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自己走,我要听这些妖精士兵再说什么。”
他们之间的拉扯没闹出多大的动静,只掀起了河中的些许泥沙。
周围的士兵仍在带着怨气低语:
“该死的神战……该死的神明。自顾自地发动战争,又自顾自地退隐!他们倒是想结束就结束,死在神战中的生命呢?还在为他们战斗的生灵呢?”
“你以为神明就撒手不管了?呵,祂们可没少管。祂们退隐之后,人族出现了多少力量强大的炼金术师和圣骑士?数量是我们的几百倍!而且全是神明的狂信徒。你说这里面没有神明的插手?我不信!”
“够了!快走吧。”
前排有首领转过身来低斥:
“前线溃败之后,多少同盟军被俘虏了?精灵连夜退至西南,向巫妖王俯首称臣,矮人仗着有最坚固的堡垒,退回自己的领地闭门不出……谁都不敢想被人类俘虏的同族会遭到什么待遇。但我提醒你们,今晚如果来不及撤出东北,我们也会成为新的俘虏!”
行伍有人在小声嘀咕:“我们……不能也像精灵那样,向巫妖王——”
首领勃然大怒:“住口!混血!——我就不该带上你!流淌着异族的血液,你怎么知道失去自由对于妖精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人类惧怕巫妖王!”混血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尖锐:“投靠巫妖王,我们就能活命,自由和尊严,难道比命重要吗?!”
首领的声音像两块顽石,沉沉砸在水面上:“当然!”
混血冷笑起来:“那么我已经看到了妖精一族的结局……够了,我不会和一群头脑不清醒的家伙白白赴死!”
“呜……”
长而沉重的号角声在河面上响起,混血用力摔砸开手中的号角,撕开传送卷轴骤然不见。
四野,夜色被火把骤然点亮,像一张燃着烽火的巨网。
有的妖精在叫骂混血的背叛,有的妖精拔出利刃。
远方扬起的马蹄尘埃中,有一道带着冠冕的威严身影举起长剑:
“士兵们!为了替恐惧与欺诈之神争夺领土,妖精杀害了我们无数的手足同胞!”
“但今夜,血仇将被洗刷,光明之神的荣光将注视你我!将劣神的信徒驱逐殆尽!”
杀声如海啸,奔袭而来。
康柯再度感受到那种微妙的脱力感,仿佛幻境的主人知晓这一切都是无法更改的、注定的结局,于是他们失去了抵抗的斗志。
百万骑兵碾向泅水的网中鱼。
康柯倒不在乎这些,反正他再怎么脱力,死是肯定死不了的,他现在更困惑的是:
千年前,妖精们是在为恐惧之神卖命的,那为什么千年之后,恐惧之神要来灭妖精的族?
他一把抓住旁边终于忍无可忍的寰的手腕:“别撕,再看看,万一这里面有关于‘神明诅咒’的线索呢?”
寰冲着他温和地、寒恻恻地笑了一下——虽然看不穿黑雾,但康柯感觉这人脸上大概就挂着这种皮笑肉不笑:“干.我.何.事?”
就算有人因神明诅咒而死,有世界因神明的诅咒而崩溃,干.他.何.事?
看看沾满淤泥的衣物,如果不是杀不死康柯,他恨不能将人摁在泥水里溺死,他——
康柯没动:“用我的一个秘密来换。”
寰:“……?”
目光在泥水与康柯之间徘徊,足足七秒的摇摆后,寰乖巧缩手:“你想怎么看呀?兵荒马乱,小心误伤。”
正准备把时间往前调一点,引导妖精们多说几句的康柯:“?”
时间无声回溯,将康柯的注意力拉回到正事上来。
才渡了一回河的大军被迫在河面上反复摩擦。几次循环,康柯才卡准插嘴的时间,赶在首领回身低斥前询问: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神明是不是哪里对我们不满,才……”
眼前的幻境突兀地卡顿了一瞬。
下一秒,首领的低斥声和上一回一样传来:“够了!快走……”
“……”
康柯重重地啧了一声,听着首领念了一遍和上一轮完全相同的台词,可以确定,幻境里的这些废物小点心们并不知道这个答案,且编织幻境的神明也不乐意回答。
他倒是有心想把幕后的神明直接揪出来揍一顿,可惜这位欺诈之神狡猾得很,本尊根本不在这里,矿场里只有一堆一戳就破的幻境泡沫。
“……?……?”旁边的寰满腹狐疑。
他刚刚差点被溯回的时间按在泥水里跳探戈,幸好脚踩进泥水的前一刻,他及时屏蔽了回溯对自己的影响,不然他这会非被气疯不可。
但没踩进去,他就没证据质疑康柯是不是故意的,要跟康柯斗嘴,他又觉得失了矜持,反正他是做不到像康柯那样主动踩进泥里,就为了幼稚地把另一个人拽进泥水里的。
因为同款死装偶尔吃闷亏的寰戴好乖顺的面具,无声挨近康柯:“秘密?”
“什么都没问到呢,哪来的秘密。”
康柯搡开气压骤低的寰,熟练画饼:“再看看后续的幻境,也许能碰到机会。”
“……”被推开的寰,气压顿时变得更低了。
他像是自顾自纠结了什么,有那么几秒,身边的空间依稀出现扭曲,但都被康柯像挥赶几只轻飘飘的蝴蝶一样拍散。
康柯:“轻点气,小心弄破了幻境。——再退一万步说,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寰不可思议:“你骗我。”
他又有些恼火:“我杀不死你,但可以杀死这些小废物。即便你能将时间倒流,但我同样能拨转时间。我可以和你一直僵持——”
“对你有什么好处?”康柯把时间往后快进了几秒,找到下场救人的最佳时机,“只要能给我添麻烦,你就心情舒畅了?这就不觉得浪费时间了?”
时间对寰来说本就没有意义:“有何不——”
康柯:“康柯·鲍沃尔的确不是我的真名。”
寰:“?”
他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康柯已经在行伍中穿梭了。
他动作迅速地将那些即将砍伤小点心的人类士兵、即将反捅士兵一刀的小点心们全部击晕。
幻境破灭的瞬间,这些“人类士兵”就变回了晕厥的画师们,脸上还残留着被闯入房门、试图自保的惊恐。
康柯抬脚拨开画师们手中捏的雕刻刀,基本弄懂了这场小把戏:
将目标投入幻境中,让他们看见最恐惧的一幕,并笃信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恐惧的神力将这种心中的无力投射到现实中,再让这群手上都没几两力气的倒霉蛋们自相残杀——
康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神明都是什么性格,反正按他的想法来评判,他感觉这手段比起缜密的布局,更像个临时起意的小玩笑。
哪晓得入局的全是没啥武力值的艺术家,还有一群心志不坚定的未成年妖精,菜鸡互啄一来二去,居然也啄出了鸡命官司。
“康柯,看。”
身后传来寰的低唤:“这画家在陷入幻觉前,正在画一幅神明宴饮图,坐主位的应当就是恐惧与欺诈之神。”
康柯回头望去,就见那幅画的左下方印着一个扭曲奇怪的手印,看久了像一个恐惧呐喊的骷髅头,移开视线再看,又变成了一个狡诈礼貌的笑脸。
“手印上残存着神力,这大概是恐惧之神留下的印记。”
寰笼在黑雾里,看不见表情,康柯分不清这人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阴阳怪气:
“仅仅因为信徒的一幅画,就送来大费周章的神迹,真是一位有求必应的好神啊。”
康柯:“……”
真的吗?那他这个神明肯定能年年评优。
吐完黑泥的寰又挨近过来:“矿场的谜题已经解开了,后续的秘密呢?”
“康柯不是真名,我已经猜到了。不能算秘密,你只是承认了它。”
“那……是不是该有后半句秘密?”
寰的声音放的很轻,像那股幽淡矜冷的兰香化作了声音,羽毛一样搔过耳道。
康柯开始思考:制成不能发声的手办摆件,会不会折损通缉犯先生原有的价值?要不还是做成傀儡:
“我说了,秘密得用神明诅咒的线索换。现在线索还没有影子,你与其催我,不如祈祷后续的幻境里有线索——还有,别调气压了。”
康柯无语地感受着身遭的气压不断变化,时而稀薄得几近没有,时而挤压得像是被丢进深处:“我没那么容易爆炸。”
有些人还真是,目标明确,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的寰失望地嗟叹,停下控制:“你可真难杀。”
“我就当是夸奖了。”康柯举步走向临近的肥皂泡,虔诚地祈祷:如果不精彩的活,希望是泡面番。
康柯是被好几双手推搡醒的。
“雷文!别睡了!”
“昨天你向我们承诺,会说新的故事,还会带好吃又昂贵的无花果,无花果呢?”
什么雷文,什么无花果?康柯缓缓睁眼的过程中,感觉自己似乎遗忘了很多很重要的事。
[不对劲。]
这种怪异的直觉充斥了他的头脑,但他实在想不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记得自己是……是……
他是[雷文],雷文·裴恩·埃尔多利亚。
他的母亲,是克里斯汀·埃尔多利亚,罗曼帝国的公爵,也是皇室血脉中最年长的一位。
他的父亲,是瑟埃·裴恩,曾经的妖精之王候选者。
他们因意外相识,又因共同的政见逐渐深交、相爱,最终在一个吵闹的、充斥着酒与汗臭的酒馆中,生下了他。
消弭隔阂,是颗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星星。
抱着书本,被掏空了所有小零食库存的雷文爬上某棵粗壮的橡树,愣愣地望向远方的原野。
野草在风的吹拂下掀起绿色的浪潮,雷文忽然又觉得,他和他的父母,就像这浪潮中的三株小草。
风吹来,他们就会倒伏;周围的群草稍稍倾轧,他们就可能会被折断。
人类与妖精的隔阂是不可能消弭的。
因为帝都的贵族不会允许。
剥削和买卖是他们获取大额利益的最好捷径,没有多少贵族会为了“和平”“友善”放弃唾手可得的金币,去思考更麻烦的吸金方式。
所以,哪怕他的父母再怎么竭尽全力想摘下天上的星星,直到他出生的这年,人类与妖精的隔阂仍旧高墙矗立;他行走在妖精的族地中,依旧是那个备受冷眼和排挤的混血。
雷文揉了下被抢夺时,推搡间撞到的腰部,小声地轻嘶了一口凉气。
布料被尖锐的石头剐蹭破了,染了脏兮兮的血。
他熟练地勾起白水晶灵摆,用从母亲那里习来的炼金术重新熔炼丝线,修补布料,水元素将藏血一并洗净,再用经过火的热风快速烘干。
迅速打理完衣表,他才卷起上衣的下摆,去看那片被刮破的伤口,抿着唇开始包扎。
这一整套流程,他已经能做的老练而有条不紊。
剔出伤口中的碎石渣时,他忍着痛回想与父母的对话。
“……为什么要停留在妖精的族地?我们随便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居不好吗?”
他曾经这么问过父母。
他记得克里斯汀是这么回答的:
“因为贵族是贪婪的蚊虫,如果不在蚊帐里藏好,它们就会冲过来吸食血肉。”
“妖精至少比人类好,他们虽然排斥混血,但从来不会杀害混血。这是流淌在妖精血脉中的,护短的本能。”
“我们留在妖精的族地,为的就是蹭这一份来自本能的保护……但如果真有一天,连妖精都背叛了我们……”
他母亲不说话了,只带着头疼似的表情,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雷文不知道那口气隐去了什么内容,只是感觉,眼前的野草像极了那时的母亲,在不断袭来的滚滚浪潮中,孤孑而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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