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一时被震慑,先前看戏的轻佻心思顿时去了大半,甚至都不敢抬头细看那堂上坐着的县老爷的模样。
人群中跟他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本都是看热闹来的,可真到了这衙门跟前,一看这陈设,竟刹那有了小老百姓见官的畏惧感,一时间都屏气凝神,神情整肃了不少。
半响后,他们忽得听到堂上响起一道惊堂木的响声!
众人皆是一惊,连那最后一点儿议论的声音都没了。
过了半息,堂上传来一道清亮人声:“堂下西坡山村生人,范幺三。“
此道人声一出,那路人才发觉坐于堂上的竟然是一白面书生!只见他着玄色官府,头戴乌纱帽,白面朱唇,一双猫儿眼中神采奕奕,俊秀非常,看着竟然比他还小两岁。
这竟就是新县令?路人目瞪口呆,真未想到新县令如此年轻。
然而他还来不及惊异,人声便再次传来:“你撺掇歹人,欺辱陶氏长嫂,陶氏父子上门讨说法,你又带人将其乱棍打死。侮辱人妻,纠集人手当街行凶,这两项你可认罪?”
听到这话,堂外百姓皆是一愣。屠户陶氏一家遭难之事早已在县上传开了。他们也都知晓,只是没想到这县令还真要问罪。
赵宝珠问罪,阿隆上前将塞在他口中的布团拿出,范幺三咳出两口血,而后立即叫嚣起来:“尔等黄口小儿,休要血口喷人!我可是尤家的——”
他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到上首赵宝珠冷声道:“再给我堵上。”阿隆便用那脏抹布再将范幺三的嘴堵上,紧接着又听赵宝珠厉声道:
“陶章,掌嘴!”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陶芮大步上前,杀了十余年猪的手抡圆了抽在范幺三脸上!
范幺三猛地偏过头去,鼻血立即喷了出来。无人能见之处,范幺三嘴里的立即松动了两颗大牙,只不过是嘴被堵着,没能吐出来罢了。
“呜呜——!!”
范幺三立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然而还没等他哼几声,陶章蒲扇般的巴掌便又扇了过来。霎时间就是啪啪啪好几下,等赵宝珠下令停手时,他已满脸肿胀如猪头。
堂下众人皆是被这一通发难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衙门外雅雀无声。
赵宝珠稳坐台上,凉凉冷哼一声,也懒得再问范幺三认不认最,直接高声道:“传证人!”
阿隆闻言即刻往堂下走去,没过多久,便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枯瘦男人上来。鼻青脸肿的范幺睁开肿胀的眼睛一看,魂立即被吓到了三分——那正是他当日给了二两银子叫去欺辱陶氏长嫂的流氓!
随着证人被压到堂上,赵宝珠缓缓从座上站起,一双猫儿眼亮得惊人,立眉看向一旁的陶芮:“陶氏家人,你看这人是否为当日欺辱长嫂之歹徒?”
陶芮立即上前一步,跪下给赵宝珠磕头,接着愤恨地看了那男子一眼,冷声道:“回大人,正是此人!”
赵宝珠点了点头,接着骤然伸手抽出一只令签,飞掷于堂下:“无故欺辱妇孺,应律处以杖刑!“
赵宝珠一声令下。陶章、陶芮两兄弟立即上前将该流氓绑于凳上。接着两人一左一右,皆是虎躯熊背,抡起赤红通天木,猛地向下击打在流氓臀部!
实木击打在皮肉上发出一声结实的闷响。外边儿观刑众人皆是汗毛竖立,他们往日里都是看着陶氏兄弟杀猪的邻里乡亲,自然知晓两人那一身腱子肉有多大的蛮劲儿!头一杖下去他们便似听到了布料之下皮肉破裂之声。
赵宝珠站在堂上,双手负于身后,双眼炯炯看着堂下受刑之人。他的银子可不是白花的!头一日就让阿隆去木匠处寻了两根上好的杉木,专门要那又大、又沉的。不怕价钱贵,就怕陶章陶芮抡不动!
今儿他就是要杀鸡儆猴,叫这些宵小之辈知道他的厉害!
赵宝珠眼神一利,指着堂下厉声道:“给我打满四十杖!”
流氓发出凄厉惨叫,同时开始来回求饶,然而陶氏兄弟哪里会留手,一杖接着一杖,如过年时打牛肉丸似的,只是更加血肉横飞。几十杖下去,流氓很快便没了声息,背后的衣物上浸出大片血迹,明眼人一眼便知、这是不死也残了。
陶氏兄弟二人得意手刃仇人,皆是激动地双眼发红,举着两根沾血的木杖喘着粗气,宛若两尊杀神。
另一边瘫坐着的范幺三此时已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高高站于堂上的赵宝珠,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得罪了一个怎么样的人物,脸色骤然灰白下来。
衙门外的众人此刻也都鸦雀无声,目光直愣愣地落在赵宝珠脸上。他们实在没想到,这样一位俊秀美儿郎,竟是个如此霸道的人物!无涯县百姓此时看着赵宝珠,已注意不到他秀丽的容貌,皆是被他浑身气势所摄,将他正正经经地当一位官老爷来看待了!
赵宝珠环视一周,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范幺三身上。
“你是认,还是不认?”
范幺三口中布团被拿开,立即吐出两颗带血的牙来,似乎是怕赵宝珠再把他的嘴塞起来也给他一顿好打般,抱着一嘴的血含混道:“我招!我都招!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说罢还挣扎着俯身想给赵宝珠磕头。他双手双脚被绑住,此刻做出如此滑稽的形态来,还真如同一条老狗。
他虽是怕了,却也想的很明白。陶家之事虽都是他在后边儿撺掇的,但到底不是他亲手做的事,单这两件,赵宝珠也要不了他的命。况且不论如何都要看尤家的面子,若真就这样没名没姓地将他打杀了,赵宝珠也讨不到好处!
然而赵宝珠并不打算放过他。范幺三心里想的什么他也是门清,这条老狗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借刀杀人之时,赵宝珠冷笑一声,抬起头对衙门外层层叠叠的百姓扬声道:
“此人作恶多端,除陶氏惨案之外必有其他祸事,在场若有人有其余案件要一并告官,现在就上前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百姓们静默,一双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盯在赵宝珠身上。范幺三此人在无涯县横行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背上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在场的人里与他有人命官司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人们的眼神渐渐变了,先是震惊,继而为难以掩饰的怒火与怨恨,盯在狼狈跪在地上的范幺三身上,仿佛要在他丑陋的面皮上戳出一个洞。
范幺三感受到身后冰冷的视线,登时通体冰寒。他自己做过什么孽自己最清楚,若是这些人将那些事都捅出来——那可就不是打几板子能善了的了!!
无涯县由尤家只手遮天,下有地痞流氓压榨民脂民膏,上有官府老爷开道。让他们是有冤无处诉,遭了欺辱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常年无处抒发的冤情让当地百姓已然失去了对官府朝廷的信任,只觉得这些县官州官都是沆瀣一气,不把百姓当人,只管自己捞油水的货色。然而这位小赵大人一来就给他们赏钱,还肯为陶氏兄弟鸣冤,现在还把范幺三打成这样——
难不成他们真有这个福分,得了个清明好官?
人群中有些躁动起来,一穿着粗布短衣的汉子激动得满面发红,咬牙想要挤开人群上前,却被他旁边的妇人一把拦住。几人开外,另有一书生打扮的青年双眼通红,两手攥得死紧。他旁边有一小贩也是满脸愤恨,正左右打量着四周人的神色,似是在等第一个人出头。
赵宝珠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缓缓环视一圈,扬声道:“我知道我年纪轻,又刚刚到任,说出来的话大家未必相信。但我可以在这儿跟诸位用皇命起誓,只要本官在位一日,就绝不会放任这些鼠辈视朝廷法度为无物,成天里横行霸道,草菅人命!”
他说着同时拿出圣旨来,高高举起右手来。只见日光洒在那卷金黄绣着龙纹的圣旨上,散发的光泽简直比黄金还要闪耀。
众百姓目瞪口呆,他们都是小地方上的人,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更别说是京城——而今竟然见了真正的圣旨,心性弱一些立即双膝发软,差点要当场跪下去。
方才那想冲出来的汉子一见圣旨,心中猛地一震。旁边原本揽着他的妇人此时也呆住了,那汉子挣脱束缚,挤开人流走到赵宝珠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小、小赵大人,我有冤情要报!”那汉子抬起头,高声道:“三年前,我的妹子被范幺三看上——”
前有圣旨震慑,后面又有大汉第一个出头,百姓中与范幺三有仇的人也撞了胆子,接二连三地站出来:那书生一下子跪在汉子旁边:“启禀县老爷,我家老母亲——”
小贩也冲出来跪下:“大、大人,还有我,我家的铺子——”
一时间公堂跪的人越来越多,赵宝珠眼眸亮起,神情愈加严肃,朗声道:“阿隆,拿纸笔来!”
随后阿隆拿来纸笔与桌椅,赵宝珠就这样与坐在堂下,被喊冤的百姓围在中央,左手执圣旨,右手执狼毫笔,白玉似的面上目光炯炯,神情坚定,头上牌匾「明镜高悬」四字闪闪发光。
每当一人陈述完冤情,赵宝珠便从筒中拿出一支签,’啪’一下摔在范幺三面前:
“欺辱民女,按律杖刑六十。”
“霸占良田,按律杖刑四十。”
“不敬尊老,掌嘴六十。”
“谋财害命,按律当斩!”
范幺三这些年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按理来说多人告官,可数罪并罚,县官停了最后宣判了事,然而赵宝珠偏偏就要有一件算一件,不多会儿范幺三面前就堆积起来十数支木签。这无疑对他是一极大的精神打击,范幺三此时的面色已和死人差不多了。
在他面前,赵宝珠头戴官帽,面若寒冰,端坐于众百姓簇拥之中,恍然若神明。
他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惹到了个什么样的人物。范幺三面如死灰,忽得浑身一抖,细小的水声响起,浑黄的液体自地面上漫延而出——
第二日清晨,无涯县菜市口迎来了数年来头一次当众处斩。
受刑人范幺三此时正若一条死狗,被五花大绑提在陶氏兄弟手中,满脸狼狈的血迹,整个人毫无生气。
因为县衙门目前只有陶章、陶芮两个衙役,百姓们都联合起来从县衙的仓库中将已经落灰的大铡刀推了出来,将上面落满厚厚的一层灰擦干净,一路拉到菜市口。幸而铡刀虽然放了许久,刀锋却没有生锈,依旧尽职尽责地在天光下闪着冷光。
范幺三一看这刀刃腿便软了,眼睛一瞪,腿一软,整个人往下坠,喉咙里嘶嘶地倒着气。人在死亡面前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虽范幺三已全然被吓破了胆,真到了刀前却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颤抖着张开嘴想要喊冤——
然而站在一旁的阿隆眼疾手快,一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范幺三眼中满是红血丝,眼窝深陷,原本就丑陋的脸如此更加可怖,从喉中发出嘶哑的喊叫声。
然而众人看着他这狼狈的模样,面上没有丝毫同情。反倒眼中满是快意,他们恨此人入骨,如今大仇得报,特别是青壮的男人,一个个都满面涨红,头上青筋暴起,眼珠通红,恨不得扑上去亲手将他结果。
赵宝珠站在众百姓最前头。头戴乌纱帽,身着玄色官府,此时一脸整肃。
昨日理清范幺三身上的冤案之后,赵宝珠当庭宣布范幺三应律当斩,隔日立即行刑。此次尤家门前走狗范幺三一案乃是是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必得做足气势,不仅要让那暗处为非作歹的小人知道厉害,还要隔空狠抽尤家一耳光,立住这官威,以后才好行事。
陶芮拿着范幺三往铡刀上靠,陶章则负责行刑。他们两个都是屠户出身,做这事也算是做惯了的,宰人和宰猪虽然不同,却也有相通之处。
陶章在上面儿摆弄铡刀,抬眼看了看正背手仰头站在人群最前头的赵宝珠,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停下动作一路小跑到赵宝珠面前,俯身道:
“大人,您往左站一站吧。”陶章小声道:“小心等会儿脏血溅到您。”
赵宝珠闻言一愣。听他这样一说,阿隆也反应了过来,赶快将赵宝珠拉着往旁边儿站了些:“老爷,您站这儿吧。”
赵宝珠略顿了会儿才点了下头,沉稳地嗯了一声,却在暗中悄悄握紧了手,眉头不着痕迹地皱紧了些。
益州雄山峻岭,少通人烟,里头的村镇是穷了些,但赵宝珠自小长大的村子民风还算淳朴,偶有些小偷小摸,也不是什么大罪。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头呢。
赵宝珠看着范幺三被押送至铡刀前,被章芮按着弯下腰,头侧过去搁在铡刀上,忽得感到一阵寒顺着背脊窜上,背上起一排细密疙瘩,肚子里也坠坠的,仿若早上吃的馒头变成了两颗硬石头搁在胃里。
并非是他怜悯范幺三这条作恶老狗,只是一想到将要目睹血肉横飞的场面,赵宝珠还是有点儿犯怵。
但今天是重要场合,赵宝珠可不能当场掉链子。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官威,要是让人看见怕死人不就破功了?赵宝珠暗自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嗓子,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就在这时,阿隆高声道:“辰时已到、行刑!”
他一声令下,陶章双手把着铡刀头,猛地向下一压。
夸嚓一声,范幺三人头落地,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脖子上立即出现腕大伤口,呲呲往外喷血。
赵宝珠脸色瞬时白了半截。
周围的百姓很是解气,立即欢呼起来。陶芮亦是满面笑容,自铡刀台上下来,一手抄起人头,提着向人群一一展示。
赵宝珠看见那人头,以往从未觉得人的头颅如此圆,那样圆的后脑勺上长着稀疏的毛发,被章芮提在手里,缝隙里还露出白森森的头皮,他脸上剩下的那点儿血色也尽褪了。
阿隆年纪小些,看着这血刺呼啦的画面也有点儿犯恶心,在后面拽了拽赵宝珠的袖子,小声道:“老爷,这儿乌糟得很,咱们回去吧。”
赵宝珠头晕目眩,鼻子里全都是菜市口弥漫的血腥味,闻言赶紧点了点头:“好,我们先回去。”
谁知他俩刚一转身,陶章便’噗通’一声跪到了赵宝珠面前,哐哐哐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
“今日能手刃仇人,全是依仗大人清明裁决,大人恩情我陶氏一族没齿难忘,今生愿在大人跟前效犬马之劳,以报大人今日之恩!”
陶芮也将人头一丢,赶紧一溜烟儿在兄长身侧跪下,也哐哐哐给赵宝珠磕起头来:
“陶芮愿为大人当牛做马!”
赵宝珠一眼便瞧见他右手上还沾着人血,当即两眼一黑,差点儿背过气去。
谁知见陶章陶芮两人跪了,范幺三的其他仇家也纷纷涌上来,跟着两人一起磕头:
“大人!草民亦愿意效犬马之劳!草民读过书,若大人不弃,”
“小赵大人!俺、俺也感激涕零——俺有一小儿,力比黄牛,叫他来给您当衙役可好?”
“大人、还有我家的弟兄——”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堆人都跪在赵宝珠面前磕头,让他想绕也绕不开。此刻铡刀上范幺三剩下的大半截尸体还在往外喷血,此刻污血已然泼到了地上,随着青石板流到了赵宝珠面前。
赵宝珠眼睁睁地看着陶章将头磕在了血泊里,额头上沾了好大一块脏污,然而他恍然未觉,再磕下去时候血花四溅。
赵宝珠差点没吐出来,此时已保持不住县令的威严,他奋力咽下胃里的恶心,抖着声音道:
“嗯……嗯、都好,都好——”
说罢便踉跄着扒开人群疾步走了出去。后边儿的阿隆愣了一下,也赶忙追了上去。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被他丢在身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赵宝珠略有些仓皇的背影,茫然地面面相觑:
“……小赵大人,这是怎么了?”
这时,站在一边儿旁观者清的大娘站出来,伸手就在自家爷们儿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还怎么了?这么乌糟的事儿,没看给大人吓着了吗?那小脸儿白的——”
汉子这才恍然大悟,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看惯了这些,又跟范幺三有仇,所以看他人头落地自然十分快意。
赵宝珠这几日雷霆手段,将范幺三斩落马下,已让无涯县的百姓对他心服口服,一时间竟忘了这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少年。虽然读过书,还考得进士,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却恐怕还从未见过这些事情。
那汉子嘿嘿笑了一声,颇为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后脑:“还是娘子心细,俺、俺这不是没想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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