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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楼良夜(焦绿啊宝叽)


“若是将军不嫌,小人带你们去!”
“这倒不必麻烦,晏某自行去寻沈郎君便可。”
晏西楼从怀里摸了锭银子出来,起身拱手道了声谢,朝门外走去。

小厮引着晏西楼来到茶馆儿掌柜所言之处,在门外,遇见了傅良夜。
他额发凌乱,此刻正倚着门坐着,直到晏西楼走到了眼前,才呆呆地仰起了头:
“沈郎君不在?”
晏西楼轻声问询,像是怕吓到他一般。
傅良夜只是将头低低地埋在膝弯里,闷闷道:
“沈卿不愿意见我。他心悦之人因我而死,他不愿见我,是人之常情。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阿蛮。”
谢阿蛮因他而死?晏西楼不知晓傅良夜为何会这般想,但他并没有直接问他,再问一遍也无济于事,只会在人的伤口上再添上一刀。
晏西楼吩咐小厮先回府,他掀起衣袍,陪着人在门口儿坐下。
他看不见傅良夜的神色,却也能从沉默中感受到人的悲戚,连带着自己心里也闷闷堵堵得像是塞了块儿棉花。
“你为何来这儿?是来寻我的么?”
傅良夜抬起头,望着晏西楼。
“嗯,我来寻你。”晏西楼想了想,颔首回答。
晏西楼只是静静地陪着傅良夜坐着,也不多问,只是坐着。
街上忽然落了小雨,渐渐地,雨点儿落得愈来愈大,小商贩们推着车子急匆匆地朝家中跑去,一时间街上脚步声纷纷,乱成了一片。
可傅良夜仿佛长在了地上,埋着头一动不动。
晏西楼微微叹了口气,只解了外袍,褪下来撑开,帮人遮着些雨,可布帛经不起雨水泡,不过一会儿便被浇了个透,滴滴答答地落下硕大的雨点。
他只好站起来,向人身侧凑了凑,轻轻俯身,用身体为人遮挡着雨水。
手忙脚乱的,笨拙得很。
“王爷伤口还未愈合,被雨水一浇,好得便慢。动一动罢,臣陪王爷去哪儿避一避,待会儿再来好么?”
晏西楼话音刚落,只闻得门扉吱呀一声响。老旧的木门缓缓打开,沈卿撑着一把油纸伞,立于院内。
沈卿眸中的光彩尽失,几日之内便瘦削得不成样子。他撑着伞走在雨中,如同走肉行尸。他眼珠动了动,低头瞧了一眼傅良夜,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
“二位不进来避避雨么?”
傅良夜闻言即刻站起了身,望着沈卿唇瓣翕动,终是未能说出什么。
阴云密布,天色漆黑,屋子内也阴沉沉没有光亮。
沈卿收了伞,将伞立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面滑下来,在地面上淌出一条水痕。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里屋的素色布帘,阿蛮便躺在榻上,眼皮上带着微微的浅粉色,身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卿的目光如同着了魔,黏在谢阿蛮的身上,他踮着脚坐到榻前,指尖划过阿蛮的脸侧,将人凌乱的长发掩到耳后。
傅良夜就这般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沈卿蹙着眉,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脚步放轻些,不要扰人安眠。”
沈卿笑了笑,眸中却闪过了一片晶莹。
傅良夜跪倒在榻前,“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
沈卿摇了摇头,目光飘忽,不知看向何处。
“沈卿思前想后,觉错不在你。之前阻拦王爷进来,只是沈某自己实在不愿见王爷,可是阿蛮,她或许会想见你。如她有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
沈卿背着身,合目垂泪,颤抖着声音道:
“阿蛮同我讲过,她的命是你救的,如今,她已把命还了回去,她已对你,毫无亏欠。”
“可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沈卿握着阿蛮僵硬冰凉的手,却怎么都不能捂暖,“再也见不到了。”
沈卿还是来晚了。
彼时正值黄昏,他怀里抱着一具小木箱,站在与阿蛮约定的树下等着她。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他几日前托人将信送予阿蛮。她回信中约在今日黄昏之时相见。
信纸上似有泪痕,她定是很欣喜罢!
他忐忑地猜度着,今日阿蛮会穿着什么衣裳来见他?或许是那条红罗裙,那是他送予阿蛮的裙子,她特别喜欢。
不过无论穿什么,只要能见到阿蛮,都是一样的欢喜。
今日他又出手了几件玉器,金银攒得足够多了。他要牵着阿蛮的手,去鸨母那儿为她赎身。然后风风光光地成亲,让阿蛮成为他的妻。
他在树下等了许久,从黄昏等到月上柳梢。
可阿蛮从不会食言,他仍旧耐心地等着,还想着阿蛮来时定要先嘲笑她一番,梳妆打扮竟用了这么久。
他还想着要问问阿蛮,那柄桃花扇为何要赠给别人,却不赠给自己。
阿蛮定会笑着骂他小心眼儿,然后也为自己画一扇吧。阿蛮若是不给,他便要硬抢!
远处有人提着荧荧灯火靠近,他踮起脚尖去望,却是挽月楼内的护院。
护院黑布里不知裹着什么,他好奇地望去。
颠簸中一条袖子从布中滑落出来,他仿佛被那血红的颜色烫了一般,小木箱从沈卿怀里跌落,里头散落出无数金银细软。
她的确穿了这身红罗裙,他猜得没错。
阿蛮也从未食过言,她已然赴了约,只是从今往后,却是天人两隔。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王爷,沈卿请你,今日以后,别再来了。”沈卿语气淡淡道。
沈卿从傅良夜身边走过,此刻雨后初霁,藏在乌云后的日光渐渐将人间照亮。
晏西楼负手站在门外,他身上的白袍尽湿,却叫人瞧不出一丝窘态。沈卿想,或许没有什么事情能叫眼前人不安与慌乱。
他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看似冷漠无情,实际上强大又温和,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冷静而不冷漠,看似薄情实则有情。
是一个可信赖之人。
其实从四日前晏西楼踏入琳琅阁送扇的那一刻起,沈卿便猜到了晏西楼的身份,只是不曾说破。此刻,沈卿不由得在心底自嘲,他这般自命清高,蔑视权贵,不甘屈居人下,可还是空有一身傲骨,竟是连心上人都护不住。
“沈郎君?”
晏西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微微侧头。
“风雨已停,已经放晴了。”
沈卿走到晏西楼身侧,望着云后躲藏的太阳,突然轻声笑了笑:
“晏将军,可否答应沈某一件事。”
晏西楼闻言微愣,“沈郎君尽管说,晏某必将尽力而为。”
沈卿眸色黯沉,向远方望去。
“四日后,晏将军来取那柄桃花扇吧。到那时,沈卿必当告知将军所求之事为何,烦请将军按时赴约。”
作者有话说: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出自 清 洪昇《桃花扇》第三十七出 尸解
PS:大家国庆快乐呦~
百收了,感谢每一位读者
(一只发刀的无情喵喵)

第31章 拜天地
油灯上一豆火焰挣扎窜动着,忽然“砰”地一声爆裂,伴着一阵风穿过,终是熄了火,从灯草上漫出一线白烟。
沈卿拢着灯盏,重新点燃了灯芯。一滴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圈儿,像是阴雨时天幕中的乌云。他重新提起笔,笔尖跃过墨水氤氲的宣纸,接着纸上那朵乌云,徐徐向下勾写。
狼毫与宣纸摩擦,沙沙作响,最后一笔落定,笔尖上的墨已干涸,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挽起水袖,将宣纸腾起来,将墨轻轻吹干。而后转身,将匣子中那把补好的桃花扇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指尖留恋地抚摸着那雕花儿的黑檀木扇骨,最终仍旧将扇子收回木匣,又将那布满字迹的宣纸压在木匣子之下。
今日是阿蛮离去的第七日,正值回煞之期。
沈卿曾零星听得老一辈人讲过,在人死去的第七日,离去之人的魂魄会重返人间探望亲故,此时阴气大盛,阴阳相隔,人需避出,以防阴阳相扰。
可沈卿不想避出,他总想着,要再同阿蛮见上一面。还有许多掏心窝子的体己话儿,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里屋的新换上的艳红珠帘,案上摆着花烛与两盏清酒,阿蛮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静静地靠在案侧的椅子中。
而沈卿面上傅着粉,身着一裳青衣,端地是一副戏中柳梦梅的扮相。
烛火摇摇曳曳,映着阿蛮的细长的眉眼明明灭灭,透过光影跃动,阿蛮仿佛仍旧活着,似乎立刻便能醒来,再像从前那般娇笑着扑入自己的怀中。
沈卿移了椅子,坐至阿蛮身侧,伸手抚上人的侧脸,阿蛮凤冠上的金步摇便轻轻晃动起来,晃得他的目中含泪,不自觉便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问问谢姑娘,可否真的愿嫁予沈卿这个呆子。”
沈卿喃喃低语,痴痴地望着阿蛮的面容。
谢阿蛮总爱唤他“沈呆子”,说他痴痴傻傻,别看着长了个一表人才的模样,实际上做事儿一条筋,不知变通。
阿蛮日日盼着与他相见,他却时常羞怯,拐弯抹角,没少让她发脾气。
他并没有很多金银,只得慢慢地攒着。
他同阿蛮约定,待到来年桃花夭夭之时,定会八抬大轿将她迎回家。而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蛮就在挽月楼里一直盼啊盼,好不容易熬到了沈卿攒够了金银,终于要来娶她。
可苍天不怜有情人。
忽然烛光猛然跃动,案上双烛青焰荧荧,燃出“噗噗”火声,烛焰高高蹿升。
“谢姑娘,是你来了罢,你果然来看我了。”
沈卿望着跃动的烛光,唇畔漾出一抹笑意。他捞了案上的杯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水袖一掷,哼唱起《牡丹亭》来。
这是阿蛮最爱的一出戏。
却不知何故,有一日阿蛮忽然问他,如果《牡丹亭》中杜丽娘并没有还魂回生,魂魄飘荡无依,那这戏文该怎样唱下去呢?柳梦梅又会怎么做呢?是只当那夜是一场春梦,娶妻生子么?
当时沈卿被问得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他仍旧不知道戏中的柳梦梅会怎样选择;可是,他知晓沈卿会怎样选择。
朦胧间,沈卿似乎瞧见了谢阿蛮,她笑靥如花,柳腰一晃,细着嗓子同他一起哼唱——
“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
沈卿声音渐弱,脚步愈乱。在天旋地转之际,泪眼朦胧之中,终是如愿以偿地望见了谢阿蛮的魂魄。
“吾妻……阿蛮……”沈卿朗声大笑,眼前蓦然一片漆黑,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终是跪倒于地。
“一拜——天地!”沈卿高呼一声。
恨!恨天地不成全!
“二拜——高堂…”
叹!叹高堂已逝。
“夫—妻—对—拜”
沈卿望着阿蛮,唇瓣颤抖,已经抑制不住哽咽,重重一拜。
黑色的血从沈卿唇角流下,他忍着腹中剧痛,爬到阿蛮身侧,头无力地伏在人腿上。
他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指揉搓进阿蛮僵硬冰冷的手,与人十指相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
沈卿的声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还是未能说出剩下的那两个字——偕老。
那是他曾对阿蛮许下的诺言,如今也只能食言了。
若是今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作者有话说:
【滴溜子】(生、旦同拜)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旦泣介)怎生吊下泪来?(旦)感君情重,不觉泪垂。
——【明】汤显祖《牡丹亭》
碎碎念:
《拜天地》这章拖了许久才发,是因为我总是觉得,晚一天发,沈卿和阿蛮的故事就没有结束。
想说的话有很多,作话写不下,放这一章的长评里了。如果有追更到这里的小可爱想看看话痨小作者的碎碎念,可以去找找呀。

第32章 眼前人
晏西楼独自行至沈卿家门时,那柴门并不似平日般紧闭。秋风一过,便将两扇破旧的门扉吹得左右摇晃、吱哇乱叫。他伸手一推,那门像是被夹住尾巴的老鼠,凄凄惨惨地呻吟开来。
“嘎——”
门扉的惨叫声惊起了树上的乌鸦。
这乌鸦在屋顶盘旋不去,抖落几片黑色的鸦羽。
院内,梧桐叶铺了满地,晏西楼踩着枯死的叶子,叩响了沈卿的屋门。
“沈郎君,四日之约已到,晏某特来取扇。”
晏西楼立于门外,静静地等着,却未闻得屋内声响。
“沈郎君?”
晏西楼唤了几声,门内并无应答。
四周静悄悄一片,只余下风吹梧桐,落叶纷飞。仅仅隔了四日时光,这院子内竟是愈发荒凉寂寥了。
望着此刻屋脊上停着梳理羽毛的不速之客,晏西楼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凄寒。他瞳眸紧缩,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将眼前屋门踢开。
一时间灰尘腾起,破碎的屋门朝屋内飞去,劲力刮倒了桌案上的物什,杯盏瓷器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晏西楼无暇顾忌其他,只快步朝屋内走去。指尖触到内室门前新换上的艳红珠帘,心便是一跳。再掀开探头一望,眼底便泛了红意。
桌案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只留一滩残骸,如同凝固的鲜血。
沈卿跪倒在谢阿蛮身前,唇角淌下黑血,妆面被泪水冲花,凄凄惶惶乱成一片,手却同谢阿蛮紧紧相扣。
榻上的红色锦被,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绣了一双鸳鸯。
晏西楼疾步向前,素常以冷静自持的人,此刻也屏住呼吸,屈膝蹲下,双指合拢,向沈卿鼻下一探。
早已死去多时。
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
浮世红尘,相爱难,相守至白头,更难。
此刻晏西楼倒宁愿自己如同几日前般目不能视,竟是要亲眼目睹此等惨剧。
原来沈卿那日门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约定四日之后再来取扇,便是早有谋划,目的便是要自己送他最后一程。
“唉——”
晏西楼阖眸,长叹一声,眼底被满屋子的艳红灼烧得痛。
案上杯盏斜斜,内中酒水泼洒了满桌面儿。
一方檀木匣子置于案上,木匣子下压着一张宣纸。
宣纸有一半儿被酒水浸泡,却依稀能分辨出那纸上的字迹——
晏将军钧鉴:
待将军按照约定来这儿取这柄桃花扇时,沈卿应是已伴阿蛮而去。
沈某生来呆傻痴笨,有幸得遇阿蛮,是千百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如今谢姑娘先我而去,留得沈卿一人独活于世上,只觉无甚意思。
吾本为懦弱无能之辈,只想着阴曹地府孤冷,忧心阿蛮孤寂,便想下去陪她。
在人间恍恍惚惚强撑过七日,只为等着再同谢姑娘再见一面。如今见着或见不着,沈卿都是要走的。
沈卿自知力薄,活着怕也是不能为爱妻阿蛮手刃仇敌,不如早些同阿蛮相见,这般看来,沈某的确是个懦夫。
沈某早有死志,将军不必愧疚未能救吾一命。
只望吾死后,将军将吾与阿蛮葬于一处。
这柄桃花扇原本便是阿蛮赠予王爷之物,沈卿私心,多留了几日,望晏将军见谅。如今它也该物归原主。
琳琅阁沈卿
于辛丑年九月秋
晏西楼打开那方乌木匣子,一柄桃花扇静静地躺在其中。
他握住雕了几朵桃花的黑檀木扇柄,将折扇徐徐推展开。
几点桃花栩栩如生,只是那扇面儿上多了几行诗。晏西楼指腹轻抚上那早已干涸的墨,心下了然。
只见那满树桃花灼灼,旁侧题诗一句:
“人生忽如寄,怜取眼前人。”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人呐,便如同那朝生暮死的蜉蝣,无人可预料日后会发生何事,无人可预知生死何时,能做的,就只是珍惜今日,珍重眼前之人。
晏西楼瞳孔微颤,不由得低声喃喃:
“眼前人,最须珍重眼前人。”
晏西楼去永宁王府寻傅良夜时,那人正蜷缩在卧房的角落里,身侧零零散散落着数个空空的酒坛子。
傅良夜抱着怀里的酒,安安静静地缩在墙角,呆滞地盯着一处不动,若不是睁着眼睛,倒像是睡着了。
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傅良夜动了一动,身侧的酒坛子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直直滚至晏西楼的脚边。
“你来了。”傅良夜似乎对晏西楼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只拎了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阿蛮,可是要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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