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位好看的公子救了他。
公子屈膝蹲下,用袖子拂去了他脸上的灰尘,将他头上的枯草拔掉,轻轻捏起了他的下颚。
“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罢。”
看人眼神在自己面上飘忽不定,傅良轩微微低下头,指尖从人脸侧掠过,轻笑着捏起人的下颚。
“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陛下,不要……不要再戏弄臣了。”盛怀瑜眸子都红了。
“唤我宸翊,朕便放开你。盛握瑾,这是命令,你要违抗圣意?”
盛怀瑜长发凌乱地铺在墙面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凤阕阁主从未被人逼迫到如此境地,偏偏眼前人,他不能、也舍不得反击。
“宸,宸翊。”
“握瑾真乖。”傅良轩抚上人唇角,轻笑道:“我何时戏弄过你?”
“陛下!你该放……”
后半句未能说出口,傅良轩的唇便覆了上来。
他的陛下,吻了一把刀。
盛怀瑜心脏仿佛在一瞬间停跳,却只是片刻,胸口便鼓噪起来。傅良轩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将他熏得晕晕乎乎,盛怀瑜觉得身子好像飘在云朵里,腿也没了力气,他的一切都被陛下掌控在手中。
其实傅良轩原本只是想像往日一般,逗逗盛怀瑜,他很喜欢看握瑾羞愧脸红时的模样。可是不知为何,当呼吸交换之际,他竟然什么都忘了,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直到一阵秋风穿堂,将御书房的雕花木窗“啪”地一声合上,盛怀瑜才得以从这场迷乱中彻底醒过神。
余光中,陛下的手不知何时搭上了他的腰,盛怀瑜只觉得又惊又恼,眸子里霎时起了雾气。他狠了狠心,齿尖儿向下一落。
傅良轩只觉唇上一痛,缓缓睁开了眼睛,舌尖便尝到了丝血腥味。他眸色沉沉,正欲加深这个吻,却便被怀中人推了个趔趄,一时不防,后腰便撞到了案角上。
“嘶——”
“陛下!”
盛怀瑜眸中闪过慌乱,自是未料到自己竟使了这般力气,下意识地便要向前察看,却不小心与傅良轩的目光相撞,终是就近翻出窗子,落荒而逃。
傅良轩揉了揉生痛的腰,轻笑着抚上唇瓣。
原来含羞草被惹急了,也会变成食人花儿啊!
作者有话说:
此章标题有“刀”,但事实上无刀。
哥嫂先发个糖糖嘻嘻嘻嘻。
傅良夜离京这几日,挽月楼照样儿歌舞升平。
他斜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捧着壶酒,听着眼前的姑娘拨弦唱曲儿。
红尘中的男男女女,酒酣耳热时将承诺轻许,奈何歌宴散后,情意褪却,终是要作鸟兽散的。
也许是因此,伊人素手拨弄出的弦音才如泣如诉,让闻者断肠。
人情薄凉,所有遗憾的情与爱,最终被谱成了曲子,揉进了唱词,最后写进世人闲暇时为搏一乐的戏文里。
傅良夜最爱听戏,若问他为何爱听,他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戏文常常把遗憾写成圆满,才子佳人也多是好结局,虽为虚构的情节,却也能慰藉人心,填满心中那难平之意。
可戏终究是戏,就像梦终究是梦。曲终人散,便如同大梦一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醒后却空留遗憾。
“姐姐……姐姐唱得虽好,可这戏还是唱得不如阿蛮。”
傅良夜吞吞吐吐地评判着,仰了头,将酒壶中最后一滴酒接进嘴里。瞧见老鸨带着几位姑娘掀开了帘子,唯唯诺诺地凑近自己。
“阿蛮呢,本王……本王怎地没寻到她,她又同我玩儿躲猫猫儿,这回躲到哪里去了?”
老鸨瞧着傅良夜盯了过来,只觉一阵儿心虚,手中不安地绞着手帕,使了个眼色叫身旁的两位姑娘过去好生陪着,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阿蛮姑娘?阿蛮她……许是今夜身子不舒坦……也不知去了哪儿……”
“身子不舒坦,那本王要去看看她,这夜也深了,也当回卧房了。各位姐姐快退下吧,我……我独自去寻她。”
言罢,傅良夜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掀开帘子便要上楼去寻。
老鸨走得一时心急,被桌案绊了一跤,傅良夜忙着去扶,却未料老鸨竟抱住了他的双腿,借势哭喊求饶了起来:
“王爷,别去寻了,寻不到了。”
“寻不到了?鸨母这是何意?”
傅良夜登时同木头一般愣在原地,蹲下身望着老鸨的双眼,扯住她的臂弯将她扶起。待他反应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手莞尔一笑,扯着老鸨的袖子问:
“是不是阿蛮那如意郎君来娶她了,那是好事儿!劳烦鸨母同我讲讲,那是何等俊俏郎君能娶到阿蛮这般姑娘!这良人家住何处?哪日本王好去贺喜!”
老鸨闻言只觉鼻子一酸,她知晓永宁王把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当亲人看,此刻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王爷,别寻了,那苦命的阿蛮姑娘,已香消玉殒了!”
她哽咽地攥着永宁王的衣袍,瞧着傅良夜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震惊地颤动着。
“鸨母,是不是本王酒喝得多了,听不大清了,你重新同我讲一遍,她怎么了?本王为何就寻不到她了?”
“王爷,她死了,被歹人糟蹋,像是被短刀扎进了心口,胸前好多口子,血都流干了!她死啦!”
“死了?阿蛮死了,被人杀死的!”
傅良夜一下子泄了力,扶额靠在桌案前。他难以置信地扶着桌案喘息着,瞳孔中攀上了红色的血丝。
“本王只离开了三日,她怎么会死呢!你在骗我是不是?”
“老身怎敢骗你,就是在三日前,夜里老身去唤她,便瞧见了满屋子的鲜血。她穿着那件血红色的罗裙,衣衫凌乱,就那样,那样歪躺在榻上!”
老鸨一边回忆着,眼睛随之惊恐地睁大,“发现时已是死了许久,身子早就僵了,血也干了,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那么小的一个姑娘!阿蛮才比晏甄大上三岁,她才十八岁。
傅良夜闭着眼睛,他忽然间想起了同斗笠客争斗那日,斗笠客腰间短刃上的鲜血,和被自己打断的那句话——
“是你,害死了梅娘。对了,也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还有谢……”
谢……他要说的是谢阿蛮?
斗笠客分明要说的,就是谢阿蛮呐!
“怎么会,怎么会!你们都在骗本王,你们怎么敢骗本王!阿蛮她怎么能死呢?”
傅良夜神色恍惚,将桌案上的杯盏扫落于地,不顾老鸨的阻拦拨开人群,奔将至二楼。行至谢阿蛮的门前,他却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人安眠一般。
他朝那扇熟悉的、紧闭的雕花木门徐徐伸出手去,他仿佛听见了谢阿蛮正在卧房里头咯咯地笑他,没大没小地唤他小月牙儿;瞧见谢阿蛮正挥着水袖,落了泪,唱着那曲她最爱的《牡丹亭》——
“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世间何物似情浓?小月牙儿,你总不爱我唱《牡丹亭》,可本姑娘就爱这出戏。那杜丽娘可真是世间至情之人,柳梦梅也不负丽娘情深,两人真真是对儿绝配!”
“我也爱听这出《牡丹亭》,可我不爱看你哭。谁让你唱唱就哭啊!”
“那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爱还魂,你不感动?”
“自然感动。可那梦中之情,何必当真呢?傻丫头!”傅良夜摇扇轻笑,“《牡丹亭》那是戏本子,世人皆追求圆满,在戏里圆了现实中圆不了的美梦。可你想想啊?人若真是死了,怎可复生?死了就是死了,剩下一把枯烂骨头,若是叫情郎见到这般模样,早吓跑了!你若是死了,还能同那杜丽娘一般还魂么?”
“若是丽娘就此身死,那柳梦梅,会怎样还说不定呢!这戏文又该怎么写下去?那也是未知数。”
“呸呸呸!小月牙儿,你咒谁呢?我看你,就是今儿个心情不好故意杠我,真是讨打!”
“是,本王瞧见你哭,就是不爽!没大没小,以下犯上的傻丫头!”
傅良夜泪眼朦胧,他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扇,阿蛮忽然在眼前渐渐消散,魂魄幽幽地化在了风里。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床榻上的被褥、案上放的铜镜,都不知去了何处。仿佛谢阿蛮这个人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傅良夜的泪水终是禁不住一颗一颗地落下,他颓然倾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烛影交错间,他望见青砖上淌满了鲜血,那是阿蛮的、梅娘的、母妃的。而他,跪在这满地鲜血中懦弱地痛哭,只能瞧着她们的血一点一点的流干,渐渐地失去生机。
“人死怎可复生?死了便是死了……”
若是像戏本子里写得那般该多好,阿蛮、母妃、梅娘都能活过来,该多好。
老鸨战战兢兢地跪在傅良夜身后,环视着阿蛮生前住过的这间卧房,眼前浮现阿蛮死时的场景,只觉四处鬼影重重,森寒刺骨。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一串儿阿弥陀佛。
“王爷,阿蛮死时犯了血祭,此处阴气太盛,还是不要久留才好,阿弥陀佛。”
傅良夜对鸨母的话置若罔闻,呆呆地跪在一处,如同人偶一般让人瞧不出半分生机。
鸨母哆嗦着手,“阿蛮啊阿蛮,鸨母生前待你不薄,你死后万万不要再来寻鸨母。汝横死于此,鸨母也伤心欲绝,可最后也算给你寻了个好归宿,你从此脱离贱籍,恢复自由之身,再也不必日日垂泪。”
她是在这卧房再也待不住,敛裙起身便要朝门外逃去。
傅良夜眼珠微动,突然张口问道:“阿蛮的尸身呢?你将她葬在了何处?”
鸨母脚尖儿微顿,蓦然有些心虚气短,“老身不知……离阿蛮死时还未出头七,沈郎君……沈郎君或许还未葬罢。便是那琳琅阁的沈卿,替…替阿蛮赎了身。”
鸨母越往后声音越弱,到最后竟有些吞吞吐吐。
傅良夜闻言冷笑一声,这鸨母,竟是连阿蛮的尸身都给卖了。
谢阿蛮死后,鸨母畏惧恐慌,本想将人草草于乱葬岗埋了了事,却于挽月楼后门树下,碰见了一位姓沈的郎君。
那沈郎君终是替阿蛮赎了身,还带走了阿蛮房内所剩无几的遗物。
遗物也没什么,分明就是些小物件,阿蛮靠卖唱得来的那些金银细软,早就被楼内的姑娘们哄抢一空了。
思及此处,鸨母想起了自己手腕上带着的从阿蛮抽屉里搜罗出的玉镯子,忙着往袖子里撸了撸。
尽管往日千般好,可等到人死灯灭,往事成烟,世人也是要榨干死人身上的最后一点儿价值才甘心。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长叹声薄命红颜,悲哭声月坠花折!
傅良夜忽然想起了以前瞧着阿蛮日日垂泪,气得他想要替人赎身,却被谢阿蛮推拒:
“在外头儿人眼里,我同你之间便不清白,若是再叫你替我赎身,那本姑娘可真是洗不清了!永宁王这般清风霁月的人儿,阿蛮可高攀不上!”
“你这般是阴阳怪气地损我,‘光风霁月’?本王在那外人嘴里,怕只剩下了‘风月’。”
“总之,要等,也要等着我的心上人救我出去,关王爷什么事儿呢?”
自那以后,阿蛮几乎每日,都要在窗前坐上半日。
想必那时,她便日日盼着的,便是沈卿吧。
“沈卿,琳琅阁……”
傅良夜额发凌乱,目光灰败无神,摇摇晃晃地起了身,脚步虚浮朝卧房外走去。
他仿佛失了魂魄,往日里风流轻佻,眉间唇角都是张扬笑意的浪荡子傅良夜,如今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楼内的热闹喧哗本就不属于他,他沉醉于风尘脂粉的香气里麻痹自己,不过是要寻一个此心安处。现如今,挚友因他而死,他又能逃向何处呢?
他的手上沾满了罪恶的、属于自己亲近之人的淋漓鲜血。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傅良夜举目望见了天幕中将圆的月亮,才知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出了挽月楼。
四处皆黑,唯有几盏昏黄枯灯随风曳动,他将喧闹繁华抛之于身后,终是醉倒在这茫茫黑夜之中。
作者有话说: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
“这琳琅阁门扉紧掩,沈郎君当是不在。”
将军府的小厮又趴在门缝儿处朝阁内细细瞧了瞧,只见平日里放置珠宝玉器的摆架上空无一物,地面上还零零散散铺着些碎瓷片。
小厮挠了挠后脑勺儿,端着手中的红匣子回到晏西楼身侧,一本正经地猜测:
“将军,这是你看不见!琳琅阁内可是乱了套了,怕不是遭了贼了!”
小厮越想越觉得怕人,眼珠转了转,忙道:
“不如咱们去找人探听探听,问问这琳琅阁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晏西楼颔首,小厮便扶着人坐进了旁侧一家茶馆儿问询。
原同沈卿约定三日后来取扇,可中途变故突生,这说好要送来的银子也一直未来得及送过来。今日晏西楼亲自前来,一为取扇,二为赔礼。
茶馆儿的掌柜许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瞧着晏西楼眼睛上覆着的玄带,便主动送了壶明目护眼的龙井菊花茶上来,帮人烫了烫茶盏,倒了茶,奉到人手中。
晏西楼道了声谢,双手接过茶盏,茶盖子轻叩几下杯沿儿,揭开盖子吹了吹,细细地品咂着喝完。
“将军要问那琳琅阁的沈郎君?近几日都未见着过,沈郎君向来脾气古怪,同我们也不甚相熟,怎么今日都来寻他,早些时候永宁王也曾急匆匆地来过,可是他犯了什么事儿?”
茶馆掌柜有些纳闷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晏西楼落下茶盏,指尖停在半空中顿了顿。
“永宁王也来过?”
傅良夜为何要寻沈卿?
“他都问了些什么?”
茶馆掌柜托着下巴沉思,缓缓回忆道:
“也没问什么要紧事,就是……问了问沈卿的住处。只是瞧着王爷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掌柜忽然拍了一下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我晓得了。晏将军,谢姑娘——挽月楼的花魁谢阿蛮,你很熟悉罢!就在四天前,横死在挽月楼了!”
“四天前?”
四天前,正是二人出京那一日。晏西楼下意识地联想起斗笠客腰间刀刃上的血迹,微微一愣。
“对,就是几天前的事儿。唉,这谢阿蛮同永宁王之间啊……王爷准是因此伤怀,晏将军你……你也请节哀罢。”
想起坊间传闻和话本子里杜撰的晏将军、永宁王与谢阿蛮的爱恨情仇,掌柜再看向晏西楼的目光便带了点儿探究的意味。
晏西楼闻言惊诧非常,以至于并未注意到掌柜话里的不妥。
他同那谢阿蛮只有过一面之缘,剩下的只是耳闻,可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和傅良夜对她的看重,也能猜到谢阿蛮应是位难得的好姑娘。
“唉,要说那谢姑娘,也真是苦命人啊!听说啊,早年也是那富商之女,穿金戴银的大小姐。谁料得家道中落,又是家中次女,不到十岁就被卖去了那挽月楼。到了那魔窟,到了年纪便要叫老鸨拉出去接客的,多亏遇见了永宁王,也算是拉了她一把。”
掌柜顿了顿,观瞧着晏西楼的神色,又接着道:
“要我看啊,王爷同谢姑娘之间,倒不像是话本子里讲的那般男女之情,可惜世人皆迷恋那美娇娘,事事便都要杜撰意淫一番。”
掌柜摇摇头叹息,索性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可惜啊可惜!那谢姑娘如今不过一十八岁,便就……唉!”
晏西楼指腹摩挲着杯沿儿,只是沉默着,心底也随之郁郁不结,竟是开始担心起傅良夜的情绪。
小猫儿总是焦躁偏执,如今谢姑娘身死,难免伤怀,怕是要生事。
掌柜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在一旁自言自语道:
“可是王爷寻沈卿做什么呢?难不成,王爷以为这人是他杀的?那绝对不可能!沈郎君虽然性子冷了些,可绝对不会做出这般事情,而且也并未听说他同谢姑娘有什么交集啊。”
“糟了,我还真把沈卿住处告知王爷了,按王爷那脾气,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想到这儿,掌柜猛地从凳子上窜起来,急切道。
“莫急,你先告诉我沈卿住在何处?”
晏西楼起身,语气沉稳有力,掌柜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从那边的小巷子里向里走,门前有一株银杏树,很好找。”掌柜顺着他说的方向指了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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