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女生被这动静吓得惊叫一声。
小眼镜儿敢怒不敢言,哆哆嗦嗦自己把课桌摆整齐了。
被曾一本盛情邀请去厕所抽二手烟的裴屿就没从后门离开,而是穿过教室走到前排。他懒洋洋弯腰,拾起小眼镜儿落地的笔盒,咣一声甩在人家书桌上,动作也不比熊俊杰轻柔到哪儿去。
“人学习碍着你出气?谁他妈惹你,你冲谁发火。”裴屿微微抬着下巴,冷淡的目光垂下来,“起开,杵这儿挡谁的路。”
“嗳,学委,对不住,熊熊今儿又燃烧呢。”曾一本捏捏学委小眼镜儿的脖子,又冲戾气三人组摆摆手,“走走走,向后转,抓紧时间来一根儿的。”
学委就像只被拎住命运后脖颈的小鸡仔,并不觉得曾一本和蔼可亲,反倒缩起来哆嗦了一下。
裴屿瞥他一眼,插着兜,照熊熊燃烧那位的屁股踹了一脚,熊俊杰不情不愿对学委扔下一句“没冲你”,“五毒”这才勾肩搭背溜达到厕所吞云吐雾去了。
第二堂是英语,回教室必然迟到,裴屿一行人也没喊报告,径自从后门进了教室,仿佛不发言就是最大的礼貌。
英语老师是男的,姓张,扎小辫儿,有发型师气质,外号Tony张。
英语老师理应是气质美女,浑小子们不满Tony张的性别,所以班里英语均分很少突破50——满分150。
不过Tony张洋里洋气、心比天高,对阴沟里的教育事业不大热情,50也不强求,多一分有多一分的惊喜,教得很是敷衍。
今天Tony张却早早来了班里,还穿了身妥帖的衬衣西裤。平时他从不管“五毒”,今天约莫是吃错药才批一句:“不学无术!”
裴屿没抽烟,但仍被裹挟在“不学无术”的烟味儿里听了堂天书。
最后十分钟,Tony张无话可讲,又要听写,裴屿就翻出上学期遗留至今的旧本子并将之五马分尸,分给另外四毒一人一“尸”,才凑合让大家都有机会写上两笔。
最后一排要收竖列的听写本,裴屿一路收上去,收到了第三排。
“那个,裴屿,”于璐,被熊俊杰踹桌子吓到的女生,递听写本给裴屿时鼓起勇气悄声问,“我有一道阅读题想不通,张老刚才也没讲,你……能帮我看看吗?”
除了裴屿他们几个雷打不动要坐最后一排,班上其余同学会定期换座位。上学期期末,于璐刚好换到裴屿周围,和他说过几次话。
“我不一定会,等会儿的。”裴屿扬扬手里的听写本,继续往前收。
等裴屿再折返时,碰巧听见于璐的朋友常婷说:“你还真敢去问裴屿!他比熊俊杰他们还凶的!”
“不是的,”于璐正要解释,抬眼见裴屿走过来,局促道,“裴、裴屿……”
常婷吓了一跳,低头一个劲儿道歉。
“没事。”裴屿也不至于计较,只是没了帮于璐看题的想法,淡道,“我讲不好,要不你还是问别人吧。”
第3章 剃头仪式
裴屿回到座位时刚好打下课铃,Tony张拢好收上来的本子忙不迭走了,连掉了一页纸在地上也没发现,可见对听写结果有数,也并不如何上心。
高二一班都是单座,没哪个老师愿意给混混再安排个同款同桌,只有教室后头那五毒搞娱乐活动时,桌椅才会乱七八糟挤成一坨抽象奥运五环的形状。
杨立和文武是后门贴墙根上的前后桌,文武旁边连着熊俊杰、曾一本,再就是坐在后排正中的裴屿。
如果有老师不嫌心里堵非要从后门往里打望,那第一眼就会看见没怎么听课但好在侧脸赏心悦目的裴屿,以及曾一本那颗“形状看上去就很聒噪”的大头。
曾一本昨儿家里没人,在网吧过的夜,打完一个符合聒噪人设的呵欠之后就精神萎靡地趴了下去。杨立正要去接水,拿着杯子走过来,手欠在曾一本刚剃的脑袋上糊了一把闹人瞌睡,文武和熊俊杰又结伴要去厕所吞云吐雾,连裴屿都习惯性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教室里经年被人忽视的广播突然不知抽什么风,以噪音级别的高分贝,趾高气昂秃噜出了一首《奔跑》。
“卧槽!发什么神经!”曾一本应激地弹起来,脑袋咣地磕在杨立杯子底,成为名校学子的第二个小时就已经不堪折磨濒临神经衰弱,“还让不让人睡觉!尖子生的成绩都他妈拿人权换的吗!”
作息调整,第二节下课后是大课间,要做课间操,今天学校会利用这个时间举行开学典礼。
裴屿懒腰伸到一半惊了个激灵,心想这回的歌准是提神大师选的。
“老子还不信了……”曾一本拿出此生为数不多的坚毅和倔犟,打算跟泯灭人性的“新政权”斗争到底,校服外套往头上一蒙又要倒,结果就见裴屿慢吞吞站了起来,“嗳!屿哥?叛变啊?你一个月能有一回下去做广播体操吗?”
裴屿抬抬下巴示意后门口,意味深长道:“我们现在是被抄了家、寄人篱下,该夹尾巴的时候千万别招摇。”
曾一本顺着裴屿视线往后一看……文武和熊俊杰臊眉耷眼,“虎老师”手里捏着一眼熟的红白烟盒。
“操!”曾一本拍桌子愤然而起,“那可是十四块的利群啊!哥儿几个今天最好的口粮!”
黄萌特意赶来班里维持秩序,为数不多的老实孩子已经先行去操场集合,而“裴屿之流”在参加集会这件事上,与黄萌一般是相互无视。
谁曾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教导主任居然会伙同原校一众行政老师在四五六层查岗,个个戴着红袖章,梳着市场批发式的油头,搁着高一羊羔仔不管,跑来小混混的地盘虎视眈眈——睡觉的、厕所门口逛街的统统被提着领子赶下了楼。
裴屿路过文武和熊俊杰时投去一个同情眼神,然后心里冉起点儿滑稽的新鲜感,和骂骂咧咧的曾一本、杨立一起汇入了人流。
路上闲聊,裴屿从曾一本和杨立口中得知,虎老师不姓虎,姓甄,校门口资讯墙上的大字报如果没被人篡改过,那教导主任本名应该确实是叫甄正经。
裴屿问:“正经主任早上在门口逮你们的时候都训什么话了?”
“叫我们回家换校服,整理好仪容仪表再来呗,”曾一本和杨立回忆说,“还拿个小本本记了我们的名字,真行,小学生都不这么着。”
裴屿跟着笑了会儿,慢吞吞走到高二一班歪扭的队伍最后站定。
裴屿抬眼望向主席台,学校居然舍得花钱设计印刷了“开学广告”,不止红底白字的横幅,还有一面用铁架支起来的喷绘背景墙。
“育才”不讲究这个仪式感,也没有这个闲钱,裴屿上高中之后就只在婚酒筵席门口见过这种“巨幅”阵仗,一时感觉有些陌生。
“新启航……”裴屿望着那一行字喃喃道。
新高一招生特别少,今年只有八个班,大概是“育才”的历史过于“光辉”,许多家长犹豫不决,几经考量还是不太敢把优秀的孩子往这儿送。
毕竟是个烂泥堆,掺了水泥也不一定就能扶上墙。
高一八班旁边仿佛有道分水岭,隔绝了整齐笔直的小树苗和昏昏欲睡的歪瓜裂枣。
高二一班就在高一生旁边,裴屿瞥过那些比他们稚嫩青涩许多的背影,心里滋味莫名。
一岁的差距罢了,却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开学典礼没什么意思,不过有段时间没听过如此慷慨激昂的演讲,裴屿并无不耐烦,觉得听一听也行。
这些“天高任鸟飞”的激励语大概是定向说给高一尖子生们的,裴屿顺带听进几句,恍若人家在大展宏图时,自己也能揪着人家的尾巴悄悄飞上一会儿。
正出着神,主持人忽然字正腔圆介绍:“接下来请新生代表高一一班邝野同学上台发言。”
裴屿习惯了两只耳朵听见的掌声热烈程度不一样,但还没习惯在操场上傻站这么久,就活动脖颈,目光不经意扫过主席台——
裴屿第一眼看见的是新生代表挺拔的脊背,像荒漠里“拔沙而起”、唐突生长的一棵胡杨树。
裴屿的左耳和右耳又开始“各司其职”,半边听褒义,半边听贬义。
“他就是邝野!入学成绩排第一、学籍号尾数001的牛人!我去,还是个帅哥!”
“听说以他的中考分数足够去五中本部,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儿来,难不成是来‘扶贫’的?”
“嗐,五中本部高手如云,那竞争多激烈啊,把他放在本部的实验班里那也只是‘芸芸众生’,你们没听过什么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吗?”
“新生代表是个什么玩意儿?让老子听听他放的是什么雅屁。”
“有啥好听的,没见人家手里拿着稿儿?都学校准备的呗,给乖学生们洗脑、打鸡血用的。”
“书呆子代表呗,可惜长得人模狗样,搞什么不好,非要搞学习。”
裴屿心底突兀漫起一股禁不住细究缘由的抵触。
他垂下眼睫,右眼睑上的一颗小痣露出来。
新生代表发言比预料中简短许多,声音也比预想的更好听一些。
裴屿不知道他有没有成功给乖学生们洗脑、打上鸡血,裴屿只知道这位“教育荒漠里的胡杨树人”挺有本事,把台下的瞌睡虫全赶跑了。
主持人回到台上,说起开学典礼的结束语,结束语非常别出心裁:“开学典礼到此结束,请大家一起颂读校训——德爱礼智——”
裴屿没料到还要走这么个形式,下意识倾听——
主持人起了个头,她的声音高昂而澄澈,仿佛带着一种“为往圣继绝学”的卓越情怀和宽广力量,高一学生们齐整划一的颂声与之融汇在一起,就好像脚下这片贫瘠多年的土地是真正的“育才”一样。
此起彼伏的“卧槽”声又钻进裴屿的其中一只耳朵。
裴屿的精神仿佛割裂成两半,他一时怔忪,既没能开口颂读,也没能轻言嘲讽。
原以为开学典礼真能“到此结束”,曾一本的胳膊已经搭上了裴屿的脖子,一行人正准备溜号去逛食堂的小卖部,就听主席台的音响设备发出刺耳的“呲”声——
甄正经主任占领高地手拿话筒:“大家留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曾一本退场的脚步没停,一脸晦气:“靠,谁他妈要听你……”
“咳咳,”甄正经高声严肃道,“高二一班杨立、文武、熊俊杰,高二二班……请以上念到名字的同学,马上到主席台来!”
五毒:“……”
文武和熊俊杰自诩狼人,有朝一日居然身份调转成毛被薅秃了的暴躁羊羔,气笑了:“妈的有完没完!”
怪就怪文武立了个新鲜的FLAG,甄主任给人剃头等不到明天,是带着推子来参加开学典礼的。
以高二一班五毒之三为首,后边排了十来号人,头顶五颜六色,表情也姹紫嫣红,实在好看极了。
甄主任端了把椅子放在主席台正中,彬彬有礼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吧。”
杨立作为整所学校第一位壮士,把他青春的黄毛留在了庄严的五星红旗之下。
风一卷,随风飘扬不可追。
曾一本整个惊呆,摸着自己刚被老爹按头剃的圆寸,心有余悸:“公开处刑是这么操作的吗?!太虎了!”
“后悔你那圆寸剃得太早没赶上免费理发?”裴屿憋笑揶揄,“这哪儿是主席台,断头台差不多,甄主任给大家整理遗容遗表呢,他那小本本是死亡笔记啊。”
甄正经剃头意正酣,上课铃也阻止不了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其余没犯事儿和没来得及犯事儿的学生们如鸟飞兽散,抱着脑袋躲回了教学楼。
“先上路”的杨立、文武和熊俊杰像三颗长了参差霉毛的蛋,曾一本手欠回来往杨立脑袋上狠狠一撸,笑得前俯后仰。
虽然上课铃已然打响两分钟,但为了安抚受罪兄弟们的情绪,大家还是按照计划往食堂小卖部走,裴屿没什么意见,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食堂空旷,只有零星几个人还散漫着从门口出来,见着曾一本他们的反应都是上手撸头——刺儿头见刺儿头咧嘴嘎嘎乐,一行人又磕磕绊绊打闹起来。
裴屿笑骂,让他们赶紧的别磨蹭,没想到回头就看见一个挺拔英朗的背影。
曾一本眼睛一虚,奇道:“唷,这不高一那个书呆子……新生代表嚒。”
第4章 颜面之争
食堂小卖部据说原是让某个校领导家亲戚给盘下来的,装潢比外头便利店次点儿,不过东西全乎,价格贵不到哪儿去,瓜子花生矿泉水、果汁饮料八宝粥一应俱全,也卖点儿日用品和快餐式的热食,比如烤肠和鸡腿儿。
原本萎靡的曾一本精神一振:“走,我们去调戏调戏他!嘶,那杀头的正经主任怎么在这个当口把老子纹身贴给搓了!”
裴屿面色淡淡,矜持一摆手,退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二不二,自个儿去吧。”
在这所学校,高年级找茬低年级、凶的找茬乖的,仿佛都是“传统”,要么闷头当受气包,要么张牙舞爪让人不敢招惹——似乎大家都得走这条不知是谁指引的路,像野地里随手播撒的种子,不抢地盘就长不大。
久而久之,那些张牙舞爪的人好像真能从别人的畏惧里,获得一点别处寻不到的满足感。
曾一本一蹭鼻子,昂首阔步地犯二,奔着书呆子去了。刚被剃秃的三颗蛋也等不及要凑热闹,勾肩搭背跟上去瞧。
裴屿拖沓着脚步,溜溜达达坠在最后头,视线扫过他这几个混子朋友歪七扭八的背影,仿佛能看见他们身上背着的“恫吓同学”、“聚众斗殴”、“收保护费”的累累罪状。
所谓“熊熊燃烧”,熊俊杰是几人里头脾气最暴躁的,一点就着,因其表弟成绩优异而屡屡在各种场合的饭桌上被爹妈指点得抬不起头,所以平生和书呆子犯冲,班里每个小眼镜儿在他那儿都是“池鱼”候选人,“恫吓同学”就是他经常干的。
杨立最手欠,爱博瞩目,打招呼的方式是“动手动脚”和“国际友好手势”,时常与人“违背本意”撩拨出战火。
而文武是个朋克风,身上带锥带刺儿的饰品扒拉下来能摆地摊儿,文虽不成,武却将就,大链子忽悠起来意外能当武器使——这俩人主要负责“聚众斗殴”。
最有天降横财“机缘”的当属曾一本。
某天一同学不小心撞到曾一本的“花臂”,曾一本还没来得及说话,同学就率先从兜里摸出十块钱,孝敬完赶紧跑路了。
要是一百块,曾一本没准儿还会追上去还,就十块钱,也只够买包红塔山。反正自小没妈给上思想品德课,他低年级时就被高年级讨零花,长大了再从别人身上讨回来难道不是因果循环吗?这钱拿得没心没肺没负担,曾一本扭头买了五根冰棍儿与兄弟分而食之,坐实了收保护费的传言。
至于裴屿……屿哥脏活儿累活儿不爱干,从“传说”中下凡之后,混成了镇场子的吉祥物。
低年级那个“乖的”,像只浑然不觉危险临近的食草动物——身材高挑,那也都是虚的——至少曾一本这群混子是不会把扣子扣到顶的。
哦,也压根儿不会按规矩里外都着装校服。
“嗳,你是不那新生代表啊,叫什么……名儿挺野那个,”曾一本吊儿郎当说。新生代表站在收银台边,做了个摸兜的动作,正要掏饭卡结账,就被曾一本搭了肩膀,“在这儿遇见了,幸会啊,你转过来,我瞅瞅学霸长什么样。”
“邝野。”新生代表却不疾不徐地说。
裴屿的眼睛被这道声音吸引过去。
邝野只是偏头,甚至嘴角一勾,表情堪称礼貌从容。
“啊?啊……”曾一本没料到会被回答,一时忘词,搭着人家的肩膀,短路问,“吃了吗?”
其实曾一本去够人家肩膀有些勉强,身高差点儿,裴屿觉得这场面很滑稽,就抱起手臂靠在后面偷笑一声——邝野的视线却有一瞬扫过来。
俨然是冷淡中带着点嫌弃的。
裴屿下意识很轻地扬起下巴和他对视,眼睑上的小痣藏起来,眉目间唯一温和的一处便隐匿了。
不过邝野很快收回目光,几乎温顺亲切地对曾一本说:“正要吃,你呢?”
“啊?啊……这不来买嚒。”曾一本又卡一回词儿,对小卖部阿姨说,“姨——帮我打热一个鸡腿儿。”
“你俩搁这儿‘艾姆饭栓Q俺的油’呢?”熊俊杰的应急医疗卡上都得写着“优生过敏”,他走过来满脸狐疑,“认识?”
曾一本懵了懵:“不认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