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夜半,云城中雨势渐缓,风却更寒,如意楼虚掩的大门被轻轻吹动,发出“吱呀”一声响。那灰蓝衣袍的掌柜不知哪儿去了,大堂中一片漆黑死寂。
这浓黑如有实质般,顺着楼梯翻涌上二楼,一点点侵入唯一亮着灯的那间房,房中烛火剧烈地摇晃两下,陡然熄灭,整个房间立刻陷入一片幽暗中。
林清睡得正熟,忽然听到房中脚步声响。他迷迷糊糊地,以为是林玄尘在走动,并未在意。
脚步声渐近,在床边略停了会儿,紧接着,身侧传来凹陷感,那人爬上了床。
背后一片寒凉,林清费力地想要睁眼,然而不知为何,今夜格外困倦,昏昏沉沉地张不开眼。那股凉气继续靠近,几乎是趴在了他耳边,他听到一个阴森森毫无起伏的声音:“大哥哥,可以陪我玩吗?”
卧槽!什么玩意儿!
林清浑身一激,陡然清醒过来。他猛地睁眼,撞进视线里的是两个黑咕隆咚的窟窿,森森地往外冒着黑雾,窟窿外围则是一片惨白。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忽然反应过来那两个黑窟窿是人的眼睛——一张惨白浮肿的脸就悬在他上方不过两寸处,几乎和他脸贴脸!
阴寒的气息就来源于此。
林清大脑懵空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手脚都已经软了,他惊恐万分,四肢并用拼命向后退,也不过拉开了一点点距离。
不过这点距离已足够他看清,爬到床上的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全身青白,瘦骨伶仃,头发湿漉漉的,全黏在一块,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个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球,看起来黑乎乎的。他看到林清后退,眼中黑雾闪了两下,像是眨了眨眼,又往前凑近了些,向林清递出手中的球,还是那句话:“大哥哥,可以陪我玩吗?”
这特么!不玩!
小男孩往前凑,林清就用手肘撑着往后退,忽然身体一空,“咚”的一声摔下床。
天旋地转中,他剧烈喘息着再次睁眼,发现自己仍是在床上,窗户大开,冷风灌进来,房中烛火摇曳。
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林清抚着额头缓缓坐起身,被子滑下来,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他吓得不轻,出了一身汗,又被冷风一吹,便觉阴寒刺骨。
一定是隔壁的纸扎人害他做了噩梦。
林清打了个哈欠,神情不属地起身去关窗,没有注意到黑暗处一串带着水迹的小脚印一路蔓延到床边,现在正慢慢风干消失;而在床下,一个黑腐了的羊皮球微微晃动着,好像有人拨弄一般。
窗外是一团一团浓浓浅浅的黑,只如意楼的大门外挂着两盏灯笼,幽幽地照亮了楼下的青石板路。灯光笼罩的范围内,能看到细如银线的雨丝被风打斜了,落在地上细润无声。
被湿冷的风迎面一吹,林清蓦然想起什么,关窗的手一顿。
对了,林玄尘呢?怎么不在房中?
正疑惑间,远处忽然传来铜锣唢呐的声音。那声音飘忽不定,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又倏忽而至,顷刻间就到了近前。
一支迎亲队伍从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徐徐走出,抬着花轿吹吹打打而来,大红的喜纸撒了一路,漫天翻卷,又被雨打湿了,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氤氲出一片红色的水迹。
谁家大半夜的迎亲?
林清“咕咚”咽了口口水,抓着窗棂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
一阵风刮过,掀起轿帘一角,恰巧露出里边端坐的新嫁娘来。新嫁娘穿着精致的红色喜服,没盖盖头,一张脸被铅粉涂得雪白,两腮画了嫣红的胭脂。
虽然抹了浓妆,却也看得出是城郊卖茶的那个少女,好像叫阿瑶来着。
是了,卖茶老者说过,女儿明日要出嫁。许是阿瑶所嫁之地路途遥远,怕误了吉时,索性天不亮就出发。
如此想通之后,林清心头登时一松。
虽然夜半娶亲不合常理,这场景也着实阴森诡异,但他战战兢兢地,竭力避免自己联想到“鬼”,好像只要解释得通,鬼就不会存在一样。
虽然劝服了自己那是阿瑶的花轿,一切正常,可林清的脚还是钉在原地没有动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抬花轿,要等花轿过去才能安心。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恐惧,就好像走夜路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上完厕所关灯回房时总觉得黑暗中有东西在窥伺,就等你不注意的时候跳出来——林清也觉得只要他错一下眼,花轿中就会飞出什么可怕的东西,瞬间来到面前。
然而这边花轿还没过去,街巷另一头又传来吹打之声,林清莫名愤怒起来:
难道云城竟流行大晚上的娶亲吗?
两边都来花轿,他到底要盯哪边?
可是这次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不是迎亲队伍和大红花轿,而是一群披麻戴孝抬着棺材的人,哀哀凄凄的哭声不绝于耳,纸钱飘飞,白色的招魂幡随着夜风起舞。
这竟是一支送葬队伍。
大红的迎亲队伍和惨白的送葬队伍在这冷寂的雨夜、空旷的街巷中狭路相逢,一喜一丧相对行进,铜锣声、唢呐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即便不是“鬼”,这画面也看得林清心头发冷,毛骨悚然。
他觉得自己有些腿软,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两方眼看就要相撞,却无人避让或停下交涉,领头的两人插`进对方的队伍后,“咚”的一声响,花轿和棺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棺盖被撞开一半,花轿也一个歪斜,新娘直挺挺地摔出来,整个人扑进半开的棺材中。
新娘摔进棺材后,竟无一人在意,抬轿的、抬棺材的交错而过,两队继续吹吹打打的前行。
眼看阿瑶被装在棺材中带走,林清悚然一惊,立刻飞身下楼,拦在迎亲队伍前,强忍着恐惧道:
“新娘都要被人抬走了,你们迎什么亲?”
为首之人面部僵硬,没有一丝表情。他慢吞吞地“啊”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跟着喃喃道:“没有新娘,怎么迎亲?”
他颠来倒去念了几遍,不甚灵动的眼珠忽然一转,涣散的目光落在林清身上。
“不如,你来做新娘吧。”
伴随着这句话,整个迎亲队伍的人齐刷刷扭头,一起面无表情地看向林清,看得林清头皮一阵僵麻,随后便觉眼前一花,周身陡然局促逼仄,自己已经坐在了花轿中。
林清:“?!”
不是,你去拦着送葬队伍把阿瑶要回来啊,拿我顶包算怎么回事!
第39章
林清伸手去揭轿帘,哪知揭开一层还有一层,一直揭不完,推也推不动,正焦急间,花轿忽然摇晃了一下,居然开始吱吱呀呀地向前走了。
林清抓着轿帘的手一顿:这还得了?谁知道这渗人的花轿会把他抬到什么地方。
他干脆燃起一把灵火烧了过去,烈火顺着大红绸缎的轿帘蔓延开去,熊熊燃烧。
可等灵火一过,花轿却还是完完整整,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林清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这轿子当真邪门。
他刚才还在睡觉,事出突然,身上什么都没带,灵虚剑也落在房中。于是手上掐了个剑诀,催动浑身的灵力,轿内一道雪亮的白光凌空闪现,炽烈的剑气瞬间横扫出去。
什么都没发生。
那道剑气好像打在空气上,轿中连道划痕都没留下。
“轰——”
外边传来巨响,听声音的来向,应是他那道剑气穿过花轿打在了外边的什么房屋建筑上,房屋轰然倒塌,轿子却毫发无损,依然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着。
林清瞪着眼,有些不敢置信。
他,灵虚秘境的新任境主,天下第一宗门未来的首徒,这个世界的主角,居然拿一顶小小的轿子毫无办法?!
难道今天他注定要当这个新娘了?
也不知道新郎是谁,长得好看不好看,是人是鬼。如果是鬼,他可没法接受。
可是看着架势,多半是鬼了。
完蛋,他要嫁给一个鬼新郎了。
林清垂着头无力地斜靠在轿壁上,一脸绝望。
丧气了一会儿,他忽然坐直身子:不,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林清将双手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大喊:
“林玄尘——救命——”
不知又走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会儿——轿子被封得严严实实,狭小逼仄的空间内,他只能看到一片刺目的红,其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忽然一阵剧烈的摇晃,轿身猛地一沉,坠在地上。吹吹打打的声音停止,四周一片死寂。
林清的心一阵狂跳:怎么了?是到了?还是出什么状况了?
正忐忑间,轿帘忽然“唰——”地一下被掀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进来,五指准确地一把扣住他手腕,猛地向前一带。
林清被人拉出了花轿,眼角余光瞥见送亲的队伍、花轿如轻烟一般徐徐消散,他正要抬眼看来人是谁,就被按着压到一个怀抱中。
来人死死地抱着他,熟悉的清冷淡香萦绕在身侧,是林玄尘。
林清受了半夜的惊怕,乍然被这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不知为何,鼻尖竟然一酸,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将头埋在林玄尘肩上,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些委屈:“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抱着他的人浑身陡然一僵,半晌,手落在林清的背上,一下一下缓缓抚着,声音低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林清也察觉到自己声音有异,脸上一红,颇有些尴尬。
说来也怪,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无论怎样都好,都能自己生受了,怎么林玄尘一来,他就绷不住了呢?
他吸了吸鼻子,低咳一声,收起方才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脆弱情绪,正打算从林玄尘怀中退出,便听到了“咚咚咚”的声响。
那是来自另一个人的剧烈心跳。
仔细分辨,还能发现林玄尘抚着他后背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林清动作顿住,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求证似的,往林玄尘怀里靠得更近了些。
心跳声愈来愈烈,抚着他后背的手不仅在抖,还有些僵。
什么情况?林玄尘在害怕?
林玄尘居然也会害怕?
这可真是比撞鬼还可怕的一件事。林清从林玄尘怀中退出,仰着脸看他,又问了一遍他去哪儿了,不过这次语气十分严肃。
原来就在林清惊醒之前,林玄尘忽听窗外响动,发现一个隐匿了身形和气息的黑衣人正在外窥伺。那人发觉自己行迹暴露,转身就走,林玄尘翻窗追了出去,和那人交了手。
黑衣人修为很高,林玄尘本不是他的对手。但那人似乎无意对他怎么样,一掌将他震退后,立刻逃之。
林玄尘便没有再追,返身回到如意楼。林清不在房中,他出来寻找,遥遥听到林清呼救的声音,于是赶来。
林清听完,摸着下巴沉思:黑衣人形迹可疑,说不定就与千机门弟子失踪一事有关。他修为竟比林玄尘还高,那少说也是金丹后期,甚至元婴期的修为。
放眼整个修仙界,修为在元婴期的也没多少人。
如此说来,确实棘手。
可听林玄尘的意思,黑衣人对他并无恶意——至少没有杀意,就算林玄尘打不过,那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肯定还有其他事。
林清继续追问:“还有呢?来的路上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来的路上么,除了几个小鬼,也没什么了。
林玄尘如实作答:“遇到几个小鬼。”
林清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林玄尘也撞鬼了!
而且吓成这样,比他还害怕!
思及此,林清心情顿时有些微妙:原来林玄尘这么怕鬼啊。
有点惊讶,还有点窃喜:对比起来,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怕鬼,至少没吓得发抖不是吗?
林清莫名自信起来,觉得鬼也没那么可怕了。他甚至拍了拍林玄尘的手臂,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有我在,别怕。”
第40章
林玄尘述说自己的经历时平铺直叙、轻描淡写,林清完全想不到他返回如意楼却发现自己不在房中是怎样心头发冷,寻找时如何心急如焚,听到呼救的声音又是何等的惊惧,以至于到现在手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了。
听到林清说“有我在,别怕”,林玄尘浑身一震,抬手用力扣住林清肩膀,指节渐渐青白,好像这样就能将他永远抓在自己身边。
他死死地盯着林清,眸中红雾一闪而逝,目光几近凶狠:“你发誓。”
林清肩膀被捏得生疼,眉头拧起,正要下意识用力挣开,听到这句话不禁一呆,茫然地“啊?”了一声。
发什么誓啊?
天还未亮,四野静寂,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即便面对面,林玄尘的面容在黑暗中也有些模糊不清。
林清觉得他眼神乌沉沉的,比这暗夜还要深沉几分,有些可怕,还隐约带着一丝想得到确认和承诺的急迫,以及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林玄尘想确认什么呢?
哦,他刚安慰林玄尘说“有我在,别怕”来着,应该就是这个吧?
林清觑着林玄尘的神色,试探说道:“嗯嗯,我发誓,我在,我一直在。”
林玄尘闻言怔住了,半晌,抓着他肩膀的手指渐松,终于放开。
林清暗中长舒了一口气,悄悄活动肩膀,同时有些纳闷:林玄尘最近怎么回事,情绪变动好像有点激烈。
哄好了林玄尘,林清这才有功夫观察周围环境。
花轿将他带到了城中河边,河水死寂,颜色像是被打翻的浓墨,黑得不见底,林清看了几眼,就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河水中起了旋流,要将自己吸进去似的。
他按了按从上花轿起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脑袋,眨了眨眼,再去看时,河水依旧是深静,不泛半点波澜。
对了,花轿。
他问林玄尘:“刚才那个迎亲队伍是什么?是……鬼吗?”
林玄尘微微颔首:“是城中枉死之人的执念。”
林清道:“我好像看到了阿瑶,阿瑶也是鬼?”
林玄尘道:“是。”
林清一下子睁大双眼,声调也有些高:“那她爹呢?那个老伯,也是鬼?”
林玄尘点头。
原来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在撞鬼了。
林清眼睛发直,好一会儿没说话。忽然,他想起什么,又急切问道:“那如意楼那个掌柜呢?他也是鬼?”
林玄尘迟疑片刻,道:“不是。”
林清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不然这如意楼还真不敢继续住了。
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又是一阵晕眩感袭来,林清眼前一黑,身子往旁边软倒。林玄尘脸色一变,伸手去接,将人捞到怀中时,林清已经没了意识。
东半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如意楼的大堂内还是一片昏黑。灰袍男子半坐半躺,垂着头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打着瞌睡,那个彩绘小木偶挂在他肩膀上,双目紧闭,似乎也在睡觉。
灰袍男子忽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望向门口。
不多时,林玄尘怀抱陷入昏睡的林清出现,迈步跨过门槛。
林清睡梦中被惊醒,跳窗跳得匆忙,别说灵虚剑,连外衫都没来得及穿,身上只着一件白色里衣。此刻他无意识地躺在林玄尘怀里,因为姿势的关系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颈项到锁骨的一小片肌肤,显得衣衫不整的。
灰袍男子坐直了身子,目光在林玄尘和林清两人身上来回,脸上表情渐渐复杂,欲言又止。
小木偶也被惊醒,它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一只小手抓着灰袍男子垂在耳后的小缕鬓发,另一手去揉眼睛,揉到一半,也看到了进门之人,双目陡然湛亮,也扭头看了过去。
林玄尘目不斜视,眉头却不悦地皱起。他手指微动,林清的襟口就被结结实实地掩在了一起。
踏上楼梯时,身后传来灰袍男子的声音:“他神魂比常人虚弱,易受鬼物影响,再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吃不消。”
林玄尘脚步一顿,默然片刻,沉声道:“你欲将如何?”
灰袍男子笑了笑:“你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这里不太平,你们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林玄尘冷冷道:“不劳阁下费心。”说完便继续上楼了。
灰袍男子目送林玄尘抱着林清上楼,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走廊深处才收回目光。
他静静地坐了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张传讯符。符纸原本被揉成一团,此刻展开抹平了,也依旧残留着皱痕。
灰袍男子盯着符纸上“林清拜上”四个字,喃喃道:“你说,哪个才是林清?”
木偶呆呆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静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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