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头骨。
一道寒气从脚底骤然升起,一路直窜颅顶,林清头皮一阵跳炸,浑身僵麻。
原先他以为是深褐色水草的东西,竟是人的长发,而每丛水草般招摇的长发下,都掩映着一个人的头骨!
林清腿上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他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袖,望向视线穿不透的水底幽暗处,颤声道:“全都是……吗?”
林玄尘没有说话,手腕翻转,隔着结界打出一束灵光。
灵光贴着河床疾飞出去,如一颗流星划破黑夜,漆黑一片的水底陡然被照亮了一瞬。在冷色流光笼罩的范围内,能清晰地看到一具具腐尸纵横交错,密密实实的在浑浊不堪、成分不明的水底铺了厚厚一层。
林清目光跟着那道流光飞出去很远,一直到它湮没在无边黑水中消失不见。视野重归黑暗,可他眼前仿佛还映着一地尸山尸海的恐怖景象。
阵法下竟是一个巨大的万人坑!
一想到他们脚底、看不到的黑暗处全都铺满了尸骨,林清便不寒而栗。他脑中一片混乱,甚至又有了眩晕的感觉,目光无意识地在下方逡巡着,冷不丁扫到什么东西后,突然定住了。
那是个黑乎乎的球体,乍看似是头颅,仔细看却又不是。林清莫名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眸光一转,看到黑球的边上一具瘦小的孩童尸骨时,林清的眼睛慢慢张大了:
“是昨夜那个让我陪他玩球的小孩儿!”
随着“哗啦”一声轻响,城中河水面上倒映着的月影猝然破碎,结界包裹着林清二人破水而出。
终于重见天日,林清弯着腰,在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已经黑了。
河岸两边,幽幽灯光在破败的屋角房檐下次第亮起,憧憧人影在城中来回穿行,这个白天冷冷清清的荒城,到了晚上便热闹起来,好像与普通的城池无异。
可是仔细看城中行人,便发现他们面色青白,动作僵硬,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水迹,湿漉漉的鞋踏在青石板上,却寂然无声。
因为他们的躯体已被弃置在幽深冰冷的河底,魂灵也不得解脱,茫然地在城中游荡,夜复夜,年复年。
林清喘息渐歇,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似浅实深、埋藏着云城百姓数万尸骨的城中河,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卖茶父女明明畏惧火光、却又忍不住靠近的样子。
他不合时宜地想:原来人死后,也会像活着一样知冷暖。
“云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座鬼城?”林清喃喃道。
身侧响起林玄尘清清冷冷的声音:“冥渊鬼地。”
林清原本是自言自语,没想到林玄尘竟知道其中缘由,且和冥渊鬼地有关,不由讶然:“冥渊鬼地?”
原来,在云城出事前,冥渊鬼地还只是城郊一个无名乱葬岗。直到云城一夕之间变成了一座空城,人们才赫然发现这个小小的乱葬岗已经成了阴气极重的凶戾之地,前来捉鬼除祟的修士们接二连三地死于厉鬼之手,其中甚至包括名门大派的金丹期修者。于是这才有了后来各大派联手将其封禁一事。
那个乱葬岗也不再籍籍无名,不知谁给起了个“冥渊鬼地”这样慑人的名字,倒是与其极为相称。
林清:“所以,是冥渊鬼地的厉鬼屠了云城全城?”
林玄尘:“传闻是这样。”
林清:“传闻?”
林玄尘:“毕竟云城已成了一座空城,就连尸体都消失不见,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本是要找千机门弟子失踪的线索,却被他们误打误撞,发现了云城百姓消失的尸体。林玄尘道:“我们须传信云荼长老,告知此间情况。”
林清不说话了,他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是交给云长老处理吧,说不定能给这些亡灵一个解脱。
他正打算迈步回客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动作一顿,转身指向河对岸那些还在冰封着的尸傀,问:“这些,怎么办?”
林玄尘道:“无妨,便先放这里吧。”
自从目睹林玄尘破解了水底的阵法后,林清便对他的话十分信服,既然林玄尘说“无妨”,那肯定是无妨的,于是放了心,一路走回如意楼。
他本打算直接上楼给云长老写传讯符的,忽然瞥见大堂柜台后的人影,心中一动。
掌柜的还是披着他那身灰不溜秋的袍子,懒懒散散地瘫在躺椅中,一双长腿交叠起来架在柜台上,不过这次不是在打盹,而是用酒葫芦在慢悠悠地喝酒。
那个精致的木偶小人一如昨日般乖乖地坐在柜台上,两只木质的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身侧,一动不动。
林清上前一步,对着掌柜的一拱手:“请问,有没有五六个穿黑白道袍的年轻人来住店?”
“咚。”不轻不重的一声响,酒葫芦被顿在案上,掌柜坐起身,姿态依旧懒散,但看林清的眼神多了点审视:
“没有。”
林清闻言略有些失望,正要回身,却又听那掌柜拉长了声音道:“不过……”
林清双眸一亮,立刻凑近了些,眼巴巴地等着下文。
掌柜见状勾了勾唇,故意逗他似的,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这才开口。
但话锋却转了个向:“你们是天玄宗弟子?”
二人没有刻意隐瞒身份,衣饰上带有天玄云纹,被认出来并不稀奇。林清一振衣袖,端出名门弟子落落大方的姿态:“不错,在下天玄宗林清。”又示了下身侧,“这位是我师兄,林玄尘。”
掌柜神色一敛,短暂的沉默后,他身子前倾,微微挑起一边眉,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你叫林清?”
“是啊。”林清一脸茫然,他叫“林清”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掌柜轻嗤了一声。
林清:“……”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莫名感觉自己被嘲讽了。
掌柜还想再说什么,身后林玄尘冷冷的声音蓦然插了进来:“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林清心中一凛,是哦,他是来向掌柜打听消息的,怎么净回答对方的问题了。
掌柜颇为自矜地弹了弹并不华丽的袖子,神色睥睨,曼声道:“我姓晏……”
林玄尘眉头微微一皱。
林清则道:“哦,晏掌柜。”
晏掌柜嘴角一抽,生气地一甩袍袖。
林清再次茫然:他生什么气?
先不管这个。林清催促道:“晏掌柜,到底‘不过’什么?你见过我说的那几个人吗?”
晏掌柜没好气:“自然是见过。”
林清急道:“那他们去哪儿了?”
晏掌柜没有回答,他施施然躺回了躺椅中,曲指轻敲了下自己的酒葫芦,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连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没有,寂寞啊。”
林清不知他要做什么,便愣愣地看着。
晏掌柜看他不上道,嫌弃地轻“啧”了一声,由暗示改为明示:“不如,你们陪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们他去哪儿了。”
林清还思忖着陪他喝一杯也行,便听林玄尘冷哼一声:“恕不奉陪。”
别呀,一杯酒而已,还是苏满星的行踪线索比较重要。
林清忙道:“我喝!”
话音刚落,就见晏掌柜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一小坛未开封的酒,托在手里走了出来:“要喝尽兴了才可以。”
林清不由警惕:“要喝多少你才尽兴?”
晏掌柜走到大堂一张蒙尘的桌案前,抬手拂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放下酒坛拍了拍:“这一坛酒喝完,怎么样?”
林清眼睛骨碌一转,道:“好。但是我不善饮酒,要喝一坛实在勉强。”
晏掌柜也不为难他:“半坛也行。”
林清却道:“不,我答应了一坛就是一坛,不过我要问三个问题。”
晏掌柜想了想,点头同意:“也可以。”
说着走到房间角落的柜子旁一阵扒拉,似乎是在找酒杯。
林玄尘脸上神色颇不赞同,林清便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自己没问题。他打开酒坛上的封泥,顿时,一股熟悉的香气飘散出来。
林清惊喜道:“是梨花酿!”
晏掌柜一边窸窸窣窣地翻箱倒柜,一边诧异道:“你知道这酒的名字?”
林清道:“是呀,梨花酿是云城的特色佳酿嘛,我知道的。”
“是么,你以前来过云城?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自然是不久前。但要说“不久前”,又不太准确。林清沉吟道:“唔,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吧。”
其实不是他十二三岁的时候,而是主角十二三岁的时候。但既然现在自己就是主角,那也没什么差别啦。
林玄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边宴掌柜继续问:“这么说,你小时候是在云城长大的?”
这句话好像只是无意间的闲聊,林清心里却猛然升起了危机意识:说好是自己问、对方答的,怎么又成了对方发问自己回答了?
这样下去不行。
林清心一横,抓起了酒坛。
晏掌柜终于在陈旧的柜子里翻到了三个酒杯,其中一个还带着豁口,他正擦拭干净了打算三人对坐饮酒、促膝长谈,一回身便惊得呆住了:
林清正抓着酒坛仰头“咕咚咕咚”地豪饮,喝完了还坛口朝下晃了晃,示意一滴都不剩了。
他豪迈地把酒坛往地上一摔,抬手擦去唇角酒液:“我喝完了。现在开始问问题。”
林清目光炯炯地盯着晏掌柜,“你到底是什么人?”
晏掌柜:……
不是说“不善饮酒”吗?
林清是直到刚刚才察觉不对劲的。
他们三人方才说话时,旁边不时便有游魂在如意楼里进出,钥匙全是自取自放,根本无需经过掌柜。
对这些亡灵来说,这完全就是自助式酒店嘛。
既然这个掌柜有与没有都没什么区别,那么,这个所谓的晏掌柜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他真的就是“掌柜”么?
而且,仔细想想,一座杳无人烟的空城,一个早已荒废的酒楼,里边居然还会有掌柜,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怀疑了。
晏掌柜听了他的问题,挑眉道:“我是什么人,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只是这里的一个掌柜而已。”
林清反唇相讥:“掌柜?这里除了你再没有其他活人,你跟鬼做生意呢?”
晏掌柜笑道:“不错,我的确和鬼做生意。之前不也说过么,‘活人多,我就做活人生意;死人多,我就做死人生意。’再说了,你们两个不正是活人吗?”
林清被噎了一下。对方的确是这么说过,可是……
“既然是做生意,你怎么不问这些亡灵收钱?”
晏掌柜嘿然笑道:“我要死人的钱有什么用?我收的,自然是别的东西。”
林清顺着他的话接道:“什么东西?”
晏掌柜跨过一地碎酒坛,神色自如地在桌旁坐下了:
“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你确定要问这个?”
林清一时无语。他怀疑对方身份有假,但对方死活不承认,他也没有办法。
林清抿了抿唇,扭头看向林玄尘,思忖道:林玄尘在外人面前虽惜字如金,但若有什么不对,肯定还是会提的。但他从刚才起便没怎么发表过意见,想来,这人身份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梨花酿初饮时不会觉得如何,后劲却十足,更何况林清一下子喝了整整一坛。现在酒气开始慢慢上涌,他不敢再耽搁,打算速战速决问出剩下两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林清觉得自己脑子里热烘烘的,他掰着手指头回想自己刚才盘算好的问题。哦,对……
林清一拍桌子,荡起一阵灰尘。隔着烟尘,他表情凝肃,眼神犀利地盯着晏掌柜:“说!千机门那些人去哪儿了?”
这下晏掌柜倒是不含糊,抬手便指了个方向:“他们往那边去了。”
林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客栈二楼客房,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个方向通向的正是冥渊鬼地。
难道苏满星他们已经走了?
这和千机门给的情报对不上啊……
林清困惑地眨了眨眼,正愣怔间,忽然感觉手肘处一沉,有人扶住了自己,林玄尘的声音听起来就在耳边:“你醉了。”
他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林玄尘,心想:嗯?醉了?没有吧……
林清浑然不觉自己双眼已有些迷离,自认为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身子有些发飘。他脚步虚浮地在凳子旁站定了,双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等等,你让我先想想……”
再问点什么好呢?
正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忽听“咚”的一声。
三人一齐向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
柜台上的木偶小人不知怎地摔在了地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都变成了晕乎乎的蚊香状。它一手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另一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忽觉四周寂静得有些诡异,于是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林清好奇地睁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木偶小人立刻低下自己的小脑袋,好像它不看别人,别人就看不见它一样。半晌,细小的手指轻轻曲合,两只小手紧张地碰在一起,对了对手指。
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站起来,闷着头“哒哒哒哒”一阵疾跑,直到撞到林清的靴子,然后双臂一张抱住了。
林清:“……?”
他俯身捏着木偶小人的后领提了起来,一头雾水地悬在自己面前:
“它又是个什么东西?这是在干嘛?”
木偶小人刚被提起来时四肢还在不断挣动,到林清面前时便停止了挣扎,黑漆漆的眼珠儿一转,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清,看着看着,雕刻精致的鼻尖一耸,似乎就要哭出来。
那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了,林清忙放手心里捧着,歉疚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弄疼你了吗?”
他伸出手指要去擦木偶小人的眼泪,却被它一把抱住,光滑的木质脸颊在指尖轻蹭。林清被蹭得痒痒,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成一道讨喜的弧。
晏掌柜捉起挂在腰上的酒葫芦喝酒,视线却落在林清身上,眯着眼看他和自己的木偶玩闹,表情若有所思。
林清笑够了,手指从木偶小人的脸颊上稍稍抽离,挑起它还搭在自己手指上的一只小手细看。
和梦里的一样,那手果然是一节一节的,关节处由细钉相连。
而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过这小木偶的手是怎样的,梦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细节……
忽听晏掌柜在一旁道:“这是个傀儡。”
不仅语气柔和了很多,表情在和颜悦色之外,还多了点莫名的慈爱。
林清把木偶放在桌上,疑惑道:“傀儡?什么傀儡?”
说完突然意识到晏掌柜是在回答自己那句“它是什么东西”,又立时戒备起来:“刚才我随便问的,你不用回答这个。”
晏掌柜失笑:“这个回答算送你的。这是傀儡师炼制出来的小玩意儿,没什么攻击性,只能完成些简单的指令。怎么,你以前没见过吗?”
他最后一句语带试探,但林清没空理会,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另外两个词上:
傀儡……指令……
电光火石间,林清想到了什么,双眼微睁,脱口道:“尸傀也是由傀儡师炼成的?”
原本神色自如、好整以暇的晏掌柜一下子坐正了,表情严肃:“你怎么知道的尸傀?你见到了??”
林清点头道:“嗯——今天突然蹦出来的,有好多,追着我到处跑。”
他连比带划地把自己被尸傀追赶、下水探查、发现阵法和尸坑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说完口干舌燥,可是又没水喝,正后悔刚才一口气把酒喝完了,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一僵。
好像不该对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可疑的陌生人说这么多……
觑了一眼对面,见晏掌柜正自沉思,便动作极轻地扯了扯林玄尘的衣袖。
林玄尘顺着他的力道俯身靠近。
林清附在他耳边,小小声道:“我刚才说这么多,你怎么不拦着我呀。”
对方靠得极近,落在耳中的软语带着一丝嗔怪的味道。林玄尘抿了抿唇,垂下双眼掩去眸中情绪,嘴唇微动,用同样低的声音轻轻回道:“不必担心。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顾虑。”
林清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晏掌柜听了林清的话便兀自陷入沉思,忽然听到一阵喁喁私语,一抬头便看到对面两人在说悄悄话。
晏掌柜:“……”
以为声音小点别人就听不见了吗??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见两人分开了,这才冷冷地哼一声,道:“若如你所说,那便是当年有人在河底布下空间法阵,又炼制了尸傀,将云城所有的尸首全部投入了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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