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铎也正对着铜镜,试图重新束好被那狗拆得凌乱的发冠。
忽然秦玄枵从后面靠过来,伸手一下子取走了他手上的发冠。
秦铎也皱眉回头,见秦玄枵似乎在比划,研究这玩意该如何佩戴,余光瞟见他回头,将他按着做到铜镜前。
“朕替你束发,你坐着吧。”
秦铎也坐下了,理所应当地接受秦玄枵的服侍,好似这座宫殿里真正的主人。
大手捋顺着他的头发,忽然又拐弯,忽然又打了个结,乱糟糟地把簪子一插,手就往下方探去了。
秦铎也头发被揪得生疼,他伸手一把打掉了秦玄枵作乱的手,抢回发冠:“不会就别捣乱!”
勾弘扬端着午膳进来,瞪着眼就把头低下了,连忙将午膳布好,退出去的同时将殿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二人坐在饭桌前,秦玄枵给人夹了一块糖浸的藕片,“你的行李,玄衣卫都给搬到清露宫了。”
“嗯。”秦铎也食不言。
午膳过后,秦铎也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就将那一碗漆黑的药汁灌进嘴里。
然后将碗撂下,准备离开含章殿。
这孩子不太对劲,还是离他远点好。
忽然,一个温热的触感碰上了唇,秦玄枵伸手,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口中。
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秦铎也的眼睛微微睁大。
“蜜枣。”秦玄枵撑着脑袋,手指顺势抹过秦铎也的唇,问,“现在,药不苦了吧?”
“朕让勾弘扬在清露宫备了汤池,先去沐浴,然后在殿中歇息。”
秦玄枵不容分说地将后续事宜安排好,带秦铎也向后宫走去。
秋色总是晕染的很快,短短几日功夫,原本还只是浅浅涂抹了一层红色黄色的枫叶今日再看,已经完全被浓妆艳抹的赤色覆盖,绚烂极了。
秦铎也静静地跟在秦玄枵的步子后面,抬头仰望高远的天和浓重的色彩。
呼吸着百年后的空气,恍惚间,他好像也成了此间的人。
史书写的不详细,记忆也不算完整,他只隐隐从寥寥几笔带过的文字回忆中得知,盛世已不再。但好在,秦铎也的目光落在了身前的青年身上,好在当朝皇帝看起来资质不错,是个好苗子。
清露宫隐藏在一片清雅的假山玉竹中,秦铎也略有些惊异,因为太过眼熟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都过了百年了,清露宫还是他上辈子的制式,就连周围的景色都大致相仿,恍惚间他还以为他没死,还在安平十二年的繁忙政务中一样。
不过靠近了,倒是看出些略微的差异来。
殿内的竹制雕花门被推开,淡淡的花果香和草药的清香从其间蔓延出来,秦铎也嗅了嗅味道,面不改色,但心里喜欢。
绕过一扇屏风,湿热的水汽迎面而来,房间的中央是一个被玉石环绕砌成的汤池,在朦胧水汽的浸染下,仍泛着温润的色泽。
勾弘扬正在旁边,将屏风摆好,将沐浴所需的皂角、新衣物布置好。
见二人来了,勾弘扬向秦玄枵拱手,弯着腰退去,顺带又赶走了周围的侍从。
“这汤池水的色泽......?”秦铎也望着白玉池中淡棕色的温水,看向秦玄枵。
秦玄枵上前一步,拉着秦铎也的袖子将人扯到身前,伸出手,手掌覆在秦铎也的额头上。
“还在发热,”秦玄枵放下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说,“朕让太医院备了药浴,加了连翘、黄岑还有些什么的,温水和药性有助于祛寒,早些将你的风寒治好吧,在朝会上都站不稳了,这把剑还怎么对外指向朝廷?”
秦铎也听了这话,心中泛起一阵暖流,他抬头看了一眼垂眸脱衣服的人,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鬓边的发丝垂落,刚好勾勒出眉骨和鼻梁高耸的轮廓。
好孩子。
不过,他脱衣服做什么?
秦铎也歪头问:“陛下也要泡药浴吗?”
秦铎也还从没有过和别人共浴的经历,这会见秦玄枵自然而然的脱衣,难得有些迟疑。
秦玄枵反问:“怎么,不行?”
秦铎也撇撇嘴:“你又没病。”
秦玄枵:“......”
很好的文卿,敬辞从来都说不多过一句。
“朕怕你泡到一半昏过去,淹死在汤池里。”秦玄枵冷笑一声。
秦铎也:“......”
很好的皇帝,就是长了一张嘴。
“朕还是很喜欢清露宫的,不想这里面淹死一个,成了凶宅。”
很好,但是闭嘴吧。
不过也有道理,现在这副身体实在是虚,很容易泡着泡着气血不足,昏死过去,溺死在汤池里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秦铎也抬手解了外袍,挂在屏风上,又依次脱下朝服,只剩最里面的一层里衣。
漆黑的头发倾泻而下,和纯白的里衣、略有些苍白的皮肤行程鲜明的对比。
秦玄枵目光深幽,视线从秦铎也的眼眸缓缓下移,从肩颈落到腰侧,衣摆宽大,将身形勾勒其中,若隐若现。又想起每每在饭桌上,这人每道菜只浅尝一口,忽然开口,“爱卿。”
“嗯?”秦铎也没回头,正在理着衣服,有些随意地回,“怎么了?”
“有些瘦了,多吃点。”
秦铎也不满皱眉,他低头捏捏自己没二两肉的手臂和大腿,啧了一声,“确实。”
他确实不喜欢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身体若是不好,精力不济,如何才能忧心天下,治理家国?
“那以后去蹭饭,希望陛下届时不要赶我走。”
一句话,得到了意外之喜,秦玄枵背过身,说,“泡药浴吧,别着凉了。”
秦铎也跟着秦玄枵,赤足踏上白玉的台阶,温水一点点漫过脚踝,他逐级走入汤池中。
汤池水温刚好合适。
淡淡的草药香气萦绕在鼻尖,水波温柔,暖洋洋的热气蒸腾,舒适地抚上皮肤。
秦铎也背靠着一处石台坐下,汤池水的浮力微微将他双手托起。
黑色的发丝铺散开来,漂浮在水面上,白色的里衣也在水波的荡漾下顺势轻柔浮动。
秦铎也微微舒了一口气,头微微后仰,撑在汤池的边缘,闭上眼。
接连几日的疲惫都被清扫一口,温水仿佛在轻柔地按摩头部,风寒发热引起的昏昏沉沉的感觉都舒畅了些许。
一时间室内静默无言,只有水波声轻响。
困意袭来,秦铎也这幅身子中气不足,意识渐渐昏沉过去,一下子睡着。
脱了力,汤池的白玉石为了防止伤到皇帝,特意打磨地圆润光滑。他的身体不自觉向下滑去,汤池的温水逐渐漫过肩膀和脖颈,舒适的温度令陷入睡眠的秦铎也不自觉去追寻,腿上的力一松,整个身子水中陷了进去,口鼻一下子被水淹没。
猛地吸入水,剧烈的窒息袭来,秦铎也悚然一惊,忽地醒过来,睁开眼,眼前视线模糊,光影散乱,滞涩感、窒息感冲击大脑,他眼前忽然一黑。
下一秒,颈后一股大力,猛地将他拎出水面,腰上一紧,直接将他搀扶着站了起来。
冰凉的空气骤然鼻腔,秦铎也手中攥着唯一的借力点,剧烈呛咳。
“文、晴、鹤。”
阴森森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秦铎也好不容易捋顺了这一口气,捂着胸口,蹙眉抬头,对上一张略带薄怒的脸。
秦铎也嘿嘿一笑,伸手在秦玄枵眼前挥了挥:“嗨?”
“你好的很。”秦玄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冷笑道。
秦铎也从那双微眯的凤眸中读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啦好啦,”秦铎也站直,抽出手,拍了拍秦玄枵的肩膀,“小孩子别担心,不就是呛了口水嘛,我自己也是能站起来的,没事。”
秦玄枵没接话,只是垂眸盯着人。
突然这么一站起来,被水浸湿的发丝如墨一般流淌而下,衣物也紧贴在皮肤上,将整个身躯的形貌勾勒出来,一滴水顺着脸颊滴落,钻进衣领中,溶于湿衣中,倏忽不见。
二人因刚刚的动作离得极近,几乎是贴在一起,甚至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和触感。
秦玄枵意识到这一点,喉咙微微动了动,他坐回汤池的石台上,顺势也将秦铎也拽入水中。
水波漾漾,隔绝了什么,也遮掩了什么异样,将暗中冒出苗头的心思隐藏在波纹之下。
秦铎也这回不敢再睡了。
他若是再滑进池子里一次,丢人。
秦玄枵长臂伸出水面,拿起一旁台子上摆放着的金铃,轻轻一摇晃,叮铃一声。
勾弘扬垂着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木盘,盘内装着青瓷玉盏,盏内是浅褐色的汤药,还有琉璃一样的瓶,瓶内是淡粉色的液体。
秦玄枵伸手接过木盘,挥挥手,勾弘扬垂着头退去。
木盘被置于汤池之上,飘在水面上。
秦玄枵将玉盏递给秦铎也,说:“补气血的药茶,趁着药浴喝了......别又再昏死在汤池里。”
秦铎也接过,药茶清清淡淡的味道,倒是不苦。
他喝了之后,又有汤池的温水,开始微微发汗,额头上布了一层密匝的清汗。
秦铎也望着秦玄枵拿起瓶子,仰头,清辣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秦铎也上辈子喜饮酒,尤其是烈酒,有北疆风沙寒霜的味道,他怀念的味道。
可惜做了皇帝后,除了御驾亲征的那一次,再也没了机会重新回到他长大的地方,重新看看如钩的月、旷阔的草场和大漠。
也再喝不到北疆凛冬,炽热火堆旁的烈酒。
所以在京,浅饮几口,聊表慰藉。
他眼巴巴盯着那琉璃瓶,“这是什么酒?”
秦玄枵将瓶口挪开,也许是喝了口酒,眉宇间竟有几分混不吝的态度,“名,桃夭。”
“给我喝一口?”
“做梦。”
秦铎也翻白眼:“吝啬鬼。”
“哈?”秦玄枵将琉璃瓶放回木盘中,伸手钳住秦铎也的下颌,“前日你去酒馆的账还没找你算,心疾、风寒、喝着药、到处乱窜、不遵医嘱......爱卿,你这条命可是朕的,别死了,留着你有用。”
“放心吧陛下,”秦铎也将秦玄枵的手打掉,懒洋洋地声调,漫不经心,“臣一定长命百岁。”
约莫着汤池水没那么热了,秦铎也从水中抽身战起,披上一旁早已备好的浴巾,转到屏风后面换上新的衣物。
秦玄枵却依旧坐在汤池中,没动,他凤眸深幽,静静地望着秦铎也离开的背影,赤着足,在白玉石砖上留下一个一个带水的脚印。
视线顺着他略微瘦削的脚踝向上,是遮掩在湿里衣中,笔直匀称的双腿。
再向上,直挺的脊梁。
有一种莫名的气度。
秦玄枵忽然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埋进汤池中,直至再无法憋气,才呼啦一下钻出,站起身。
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被吸引的事实。
先是那双如同漆墨一样的眼睛,再到整个人。
过去二十几载,从未有过。
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体的变化,秦玄枵复又扎回汤池里。
直至汤池水全部冷掉,他才带着一身冰凉的水汽,从中走出。
第17章 信任
秦玄枵走进内室的时候,见秦铎也皱眉坐在榻上,榻下摆放着一个兽形的炉子,炉内燃着优质的银霜炭。
他动作颇有些生疏,一边用干净的丝绸擦拭发稍,另一手将还湿着的头发送靠到火炉边,烘干水分。
听见秦玄枵走来的脚步声,秦铎也抬头看了看,见这人披散下来的头发长度甚至不及腰,不禁有些羡慕,又低头看自己这一头令他烦闷的长发,不禁啧了一声。
文晴鹤闲的没事留这么长的头发做什么!
秦铎也上辈子的头发很短,儿时那会,北疆的风很干,沐浴完后上马背兜上一圈,头发就干的差不多了。
京城风水温婉湿润,但他已是皇帝,沐浴后自然有人帮他将头发烘干。
政务再忙时,直接挑个吉日将长发一刀剪到可以挽起来的长度即可,省去烘干的时间了。
不像现在,费尽心力细细烘了这么久,头发仍还湿着。
“有铰刀么?”秦铎也无声叹气,颇为惆怅地拎起湿漉漉的长发,身子向后倚着榻,问。
“做什么?”秦玄枵走近了。
秦铎也拎着头发晃了晃,“将它铰去,太碍事了。”
秦玄枵挑眉,顺手去取了把铰刀递过去,“你们士族不都说,夫发者,礼义与品格之表也么?”
“礼义廉耻应当扪心自问,看头发的长度能看得出什么?”秦铎也伸手接过铰刀,唰地抬手,眼睛也不眨,毫不犹豫地,就将长发拦腰剪断。
如墨的发丝湿润着,沉重,笔直地掉到了地上。
“看得出一人究竟是不是养尊处优么?”秦铎也甩甩头,一身轻,末了,跟上一句。
看得秦玄枵心头一颤,又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眸中,秦铎也这会没在看他,而是低头瞅着自己短了一半多的头发,很是满意一样。
额发垂落,刚好将眉梢没入阴影,观其容貌,似乎没了在大殿上被人逼出来上奏的唯唯诺诺,反而眉宇间是一种淡然的自信与轻松。
龙章凤姿。
这四个字从秦玄枵脑中忽然冒出,就再也抹不去。
无极殿的记忆渐渐淡去,漆黑的眼眸却又陡然清晰起来,仿佛那日在含章殿,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秦玄枵凑过去,坐在他的身侧,用丝绸擦拭湿发。
内室安静下来,两人均静静地等待头发烘干,一时之间,只剩下了银霜炭极其轻微的燃烧声,在炉内细细地响。
很快,头发均烘干了。
秦铎也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正准备出去。
“文卿。”秦玄枵突然开口。
“怎么了?”秦铎也回头。
年轻的帝王仍坐在榻上,头发披散,里衣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胸膛。
但他的神色却异常的郑重与认真,秦铎也望着人,向他走近了两步,“怎么了,陛下?”
忽然,秦玄枵伸手,一把攥住秦铎也的手腕,秦铎也顺着他的力道,在他身前站定。
这孩子,怎么了?
秦铎也探究地对上秦玄枵的凤眸,忽见其中似乎酝酿着什么深沉涌动的情绪。
他耐下心来,等待眼前人的下一步举动。
良久,秦玄枵缓缓开口,声音沉沉的:“文卿,朕可以给你信任。”
秦铎也安静地、让自己目光柔和下来,凝望着眼前年轻的帝王,那双凤眸里似乎涌动着什么极为激烈挣扎的情绪,最终做出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决定。
“朕会信任你。虽然朕知道你的行为举止有很多有异常的地方,但朕会信任你。”
重复的话,却比之前加重了语气,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秦铎也任由着手腕被死死攥紧,在那双凤眸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说了做朕的人,就永远不要背叛朕。”
秦玄枵说出这句话的声音轻了起来,但手背上的青筋,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平静。
秦铎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垂眸,无声叹了口气,复又抬眼,向着秦玄枵又走进了一步。
皇帝看起来年岁不大,刚及冠的样子,秦铎也看着年轻的面容,心软软的。
也是没弱冠就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孤独的、冰冷的、只能一人踽踽独行的位置。
秦铎也上辈子十七岁被拽上了这个位置,自此阴谋阳谋、刀光剑影,算计与反算计,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个囫囵觉可以安眠。
好不容易从宦官专政的天罗地网中挣出来,天下无数双眼睛便落到了他身上。
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的、渴求的......他殚精竭虑,日夜难安。
所有人都说皇帝九五至尊,天下顶顶好的东西来供养,都想要这个龙椅的位置,可没人知道其中的心酸。
但秦铎也知道,所以望着自家这个年轻的后辈,他心疼。
只有他知道,在年岁不大时要坐稳这个位置,究竟要背负些什么。
好孩子,辛苦了。
他轻轻抬起手,将手掌放在了年轻帝王的头顶,从前到后,轻轻抚摸。
被揉脑袋的一瞬间,秦玄枵的眼睛猛地瞪大,凤眸近乎张圆了,瞳孔轻颤,震惊地望着秦铎也,甚至都忘了阻止。
“你!放、放肆......”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秦铎也弯下腰,视线与秦玄枵平视,又呼噜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
果然还是孩子。
帝王的信任,多么珍贵。这可是孩子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放心吧陛下,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毕竟你可是我秦家的孩子,既然朕穿越了百年的时光来到后世,那朕的后辈,肯定会好好照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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