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您为何今日直接放了司徒他们?”楚淞君直接开门见山。
楚秉天没有丝毫的意外,他轻笑一声,随手将手中打开的卷宗合上,和蔼地道:“淞君,你是在怪我吗?怪我没有提前和你说?”
楚淞君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没有。”
“是这样么?”楚秉天轻轻长叹一口气:“差点还以为被你讨厌了,今日不仅见了老友谢尚书,还见了司徒兄,两位仁兄的境遇都不禁让为父产生哀戚之情。”
“……您为何要如此快放了他们呢?”楚淞君重复了一遍。
“……”楚秉天没有说话,而是双手交叉,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那你来猜一猜?”
楚淞君抿了抿唇,小灵暗地里瞪了楚秉天一眼,嘀咕道:“就是猜不出来才问的!”
楚秉天的眼睛视若无睹般扫了一眼鹦鹉,里面毫无情绪,甚至没有半分注意付出,小灵猛一下见到他的动作,鹦鹉眉头紧紧皱起,他下意识挪了挪脚步,靠在楚淞君脸侧,他敏锐地察觉到楚秉天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虽然也很正常,毕竟楚秉天是大理寺寺卿,而他只是一个野神,但是小灵只感觉到莫名的不愉。
“司徒掌管禁军,势力庞大,无法完全拔除,且二十二世家相互制衡,若是一时伤了司徒家便罢,但要是想要完全将司徒家清除出世家范围,反而会引发其他世家的不满与敌对,届时,西京之中,入目者皆为敌。”楚淞君淡淡道。
“没错,就是如此,”楚秉天欣慰道:“平衡就是如此微妙,问题也就在于此。”
他话风一转,笑道:“今日便早些回家吧,这几天的奔波劳碌也累着了,你母亲可心疼了,买点糖炒板栗回去吧,你许久没吃了。”
“我还没说完。”
楚淞君道。
楚秉天站起身,整理起身上的衣着:“好,继续说吧。”
“可他们若是被多关一会儿,被他们抓走的人便能够回到他们的家。”楚淞君轻声道。
楚秉天的动作一顿,他叹息一声,走近楚淞君的身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怜悯道:“我儿就是太过心软,这些人是野草地里的草,每每长出来了必要被人割掉一茬添做柴火,我们与他们不一样,为何要去同情野草呢?你年纪小,这方面的心性要加强了,否则来日怎么面对那些个老狐狸。”
“我儿,若是你实在难过,为父便下令胁迫他们缩小范围,但他们也是需要人的啊,狼也不能只吃草吧?你得认识这一点,你是要做头狼的人。”楚秉天有些忧心忡忡,但眼角眉梢都含着些许宠溺。
楚秉天见楚淞君仍不说话,无奈道:“你也见识过那个世界了,他们死后除了会变成鬼,也就只会变成那种毫无思想,漫天飞舞的纸人,死亡于他们来说毫无含义,早死晚死都是寻常,我们购买他们的时候,不也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尊重给尊重,他们用生命回报我们又有什么呢?我们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东西了。”
“我儿你身上流的是世家的血,生来便与他们不同,我们是支配他们的人,便不能与他们站在一起,我,你,司徒氏,谢氏,林氏,我们二十二世家,才是真正站在一起的人。”
楚秉天伸手爱怜地抚了抚楚淞君的鬓发:“伤心了?为父带你去买街口的糖炒板栗,从现在开始不那么亲切地对待他们吧,慢慢来,为父会陪着你的。”
小灵一时间说不出话,整只鸟从脚尖一路冷到头顶。
楚秉天是一个极其恐怖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
什么叫我们,什么叫他们,什么叫野地里的草?
世家人的血和百姓的血放流而出,是有不同的颜色么?
小灵脑海之中闪回那一片尸体的乱葬岗,回忆起停在槐树杈上歪着头朝他看来的渡鸦,回忆起那三根插在他面前的短木棍。
“这只鹦鹉你若是喜欢,便叫下人去洗洗吧,一身脏。”楚秉天随口道。
“****!什么鹦鹉,本神是大慈大悲元始灵宝普渡真君!”小灵气道。
楚秉天视若无物般继续道:“走吧,我儿,已经到下值的时间了。”
他上前拉开了门,王佑鱼一个激灵,立刻恭敬地站在一旁。
楚淞君紧紧握住了拳头,身体笼罩在黑暗之中,深刻的光影勾勒出他的五官,大理寺高堂之上,大公无私的牌匾在黑暗之中泛着微光:“那你的孩子呢?你唯一的孩子,楚承鸿,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呢?他的死亡,对你来说,有意义么?”
楚秉天动作一顿,他第一次皱了皱眉:“我儿,你在说什么?”
楚淞君继续道:“身为鬼的他,在你面前晃荡之时,你每每看见他孤独地在家中徘徊之时,你在想什么呢?”
黄昏已过,大理寺中点起一盏一盏的灯,院外传来的灯将背对着楚淞君的楚秉天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侧过脸,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黑暗之中阴森的鬼气,他的眼珠缓缓转向前,不知何时,一个接一个厉鬼已经手拉着手,站在他的面前,猩红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他。
楚秉天沉默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不错,非常不错,不管是逼问的节奏,还是冷硬的心态,亦或是大胆的猜测,都很不错,没有让我失望,这下是非得套出我的真话不可了?”
“真该早点给你安排上刑讯之课,可惜近来都没遇见能够当作教材的人。”楚秉天一叹:“这种教材当真是可遇不可求,十年前的那个蛊女便不错,可惜了。”
楚淞君一愣。
他突然想起来某一个轮回之中,蛊女温韶突然逃出刑狱一事,以当时楚秉天的谨慎,她当真能够逃出来么?她逃出,是楚秉天的默许么?只是因为楚秉天觉得她是一个绝佳的教育道具?
楚秉天遗憾了一会儿,他的身形仍然是放松的,随后楚秉天终于回到了那个问题,他歪着头思索片刻道:“假话是心痛到难以直视,真话是没有什么感觉。”
“承鸿那孩子已经足够幸运了不是么,乖乖巧巧地活在家里,与亲人相伴,有镇物守护在侧,日后还能有更大的造化,他是幸运的不是么?”楚秉天似笑非笑道:“总好过某些野鬼,阴气衰落,离魂飞魄散只有一步之遥。”
随着楚秉天的话越说越深,原本只是等在门前等着自家公子的王佑鱼也越听越惊悚,整个高大健壮的身躯越埋越低。
楚秉天却仍在说话:“你跟那孩子相处不错吧,不过那孩子也心软,是他带坏的你么?”
小灵暴跳如雷,这家伙明显是在内涵他!他正要找英雄帮他报仇,可他扭头一瞧,竟是心惊肉跳,英雄的脸颊正紧绷着,深色的瞳孔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但小灵能感受到一种难以以言语表达的愤怒正从英雄的眼角眉梢流露而出!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也该撤了吧?”楚秉天无奈道:“你母亲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楚淞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伯母知道吗?”
楚秉天没有立刻回答,表情微妙了起来,含糊道:“或许吧,与鬼魅生活得久了,偶尔也能见着鬼,这又并非什么稀罕事。”
“时间越来越晚了,我儿回家吧。”楚秉天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继续催促道。
“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楚淞君抬起了头,他的双眼如同暗流涌动的大海,他轻声道…….
——“你为何,要杀死我的父母呢?”
“——”
“——”
“——”
王佑鱼猛然瞪大了双眼,小灵也差点跌下楚淞君的肩头。
楚秉天身形一顿,他缓缓回过了头,走廊外的光影将他的整张脸切成两半,温文尔雅的脸一半笼在光下,一半落于影中,他似乎正在仔细打量着楚淞君的表情,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观察。
他在确认什么呢?是在想如何为自己并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辩驳,还是为自己已经犯下的罪行而试图狡辩,亦或是在为亲手养大的孩子如此质问他而感到伤心和难过呢?
那是一阵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沉默。
楚秉天突然开口了,语气里还带着茫然:“谁被我杀死了?你的父母?你的母亲是瑛娘……你的父亲是我……”
一抹冲天的阴寒正以楚秉天为圆心疯狂地席卷而开,恐怖的降温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近乎凝结成冰。
那是一抹飘忽的红衣鬼,从与楚秉天身后之处如水雾般浮现而出,他有着一张和楚秉天一模一样的脸,有着和楚秉天一模一样的身体,楚秉天恼火地笑着,他亦恼火地笑着,他们重叠在一起,他就像是楚秉天的倒影与半身,如同双生。
恐怖的危机感如同飓风摧枯拉朽而来,楚淞君脸色微变,脚下的影子便彻底沸腾而起,两道猩红的吊诡身影从楚淞君的背后冒出,一个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一个将被拦脖砍断的头抱在了怀中,他们沉默地伫立在那里,正如两座沉默血腥的墓碑。
楚秉天却视若无睹,他竟不退反进,反而还上前一步,面上尽皆是纯然的不解:“你看,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楚淞君从那个血夜之后,便一直在试图调查着父母的死因。
外神的污染?外神下的黑手?还是有什么其余的缘由,因个人自身而产生的仇恨延续,亦或是只是运气不好,刚好赶上了有些恐怖东西的蛊惑?
他几经查证,翻阅了数年纸人,终是排除了大多数原因。
回忆起那夜父母的表现,楚淞君终于不得不承认,或许他们清楚他们死后会变成什么,并为此做出了准备。
那晚他们取出了心脏给他熬了一碗面汤。
厉鬼的心脏似乎与厉鬼的生命与支配权相连,当他吃下了心脏,父母变成的厉鬼才终于再也不会伤害他,或许他们死前的执念就是如此。
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也在那晚小祠堂之中得到解答。
他的父母是如何清楚地知道心脏可以支配恶鬼,人死后如何变成鬼,而鬼又如何被人所支配。
他们是世家出身,手里自是有有关鬼魅的信息,可笑他兜兜转转半生,竟一直灯下黑,从未发觉过豫章楚氏真正的传承,不过这到底是他一直难以察觉,还是有人一直猜测到了一切,从源头开始便对他刻意隐瞒呢?
一切的线索都能够在过去的时间里寻到,一切的拼图补全,那唯一一个,恐怖而奇诡的猜想便跃然于心头。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以前他们的生活便是那么美满温馨,为何他们突然会想要变成鬼陪在他们身边。
一切的改变源自于一个人的登门拜访。
那便是……
——楚淞君望向微笑的楚秉天!
楚秉天脸上的肌肉仍然是笑着的,他深黑色的眸子却彻底冷了下来。
他们的确是有血缘关系的,楚淞君与楚秉天有着一张相似的脸,他们都是清俊的长相,瞳仁占据眼眶内大部分位置,又为他们平添一分鬼魅般阴森的忧郁,袖袍随着阴风阵阵而鼓起,冰冷的温度冻住他们脸,显得奇诡而瑰丽。
楚秉天就像是长大后的楚淞君,一切刀刃已经打磨进身体,唯有见识过那抹冷光的人,才能看透他温文尔雅的面具,窥见内里的冰冷。
可楚秉天也就仅仅只是像罢了。
他叹了一口悠长的气,眉宇间浓重的不解让他皱起了眉头,他轻声道:“你的生父已经死去,可我还活着啊,我就是你的父亲,不,应该说,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正则也只是给了你一条命而已……”
他背后的人与他一齐开口说话,一边说,一边亲昵地凑近。
“我将我的一切都精心赋予了你,你是我的延续才对。”
“正则与知晴的死亡为何会横贯在你的心间?”
“你还有我啊!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啊!从你三岁开始,一路陪伴你来到现在,我的孩子,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啊!”
楚淞君轻声道:“我……是你的延续吗?你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一个能够驭鬼的继承人,还是一个孩子?”
“……这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你么?”楚秉天回答道。
楚淞君摇摇头,淡然道:“这不一样,这区别在于我是否会毁了楚氏。”
楚秉天表情一顿。
楚淞君冷静地继续道:“不过,或许也不需要你的回答了,大伯,过去的一切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你想将我培养成你的延续,培养成楚氏继承人,培养成你手中舞动的傀儡。”
楚秉天轻笑一声,指出道:“这难道是什么坏事么?我已经为你设计了最完美的人生,你会获得一切你需要的,你只是舍弃了一点,却获得了更多,所有人都要舍弃,所有人才能获得,此乃当世定理,可身为我的孩子,一切都不一样,我的孩子不需要舍弃太多,便能够获得一切!”
他说完后,他身边与他一模一样的厉鬼接话道:“还是你在怪我没有给你选择的权利?可是没有我,你同样不会有选择的权利,正则亦会将自己希望的一切加诸于你的身上,他的遗憾,他的理想,他的希冀,试图将你培养他的模样。”
“更别说他与知晴栖身于林间小屋,不过百尺而已,日后你需挑水烧炉做饭,需得下地插秧育苗,若是年岁不好,亦或是运道不佳,遇上了灾年或是横行无忌的世家子弟,那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死无葬身之所。”
“又会有何种时间与机遇去思索大道,去思量律法,去想着为民请命,送他们归家呢?”
楚秉天再次上前一步,接过了话:“我儿,若是不是我的孩子,你会经历什么呢?”
楚淞君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听闻楚秉天此问,轻声道:“会经历你所说的一切吧,无法授官,无法存活,进城做工,也能轻易被世家威胁,成为他们手中的面具,供桌之上的香烛,成为你口中的‘他们’,微不足道的草芥。”
“正因如此,我才永远无法忽视这一切,才会试图改变。”
楚秉天的目光渐渐温柔而怜悯起来:“我儿你心太过柔软,这世间千百万年来,便是从来如此,人心是一座幽微的深渊,天地是一座无边旷阔的斗兽场,总有人要吃人,总有人要被吃,这是天理循环,世间常数。”
“但是莫怕,我儿,你活在了豫章楚氏之中,你是我楚秉天的孩子,是我一生以来最满意的作品,你将拥有一切…….你生来就与这些痛苦无缘。”
西京上空。
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天空之中不知从哪里飘起了一片如雾般轻薄的阴云。
与整个西京相比,它如此渺小,可它就这么出现在了那里,尽管被人忽视,无人在意。
那片阴云之下,整个西京已经陷入了另一种狂潮。
东街区的闹剧起于某人路过冒着热气的小摊,看了一眼摊上的东西,问道:“多少钱一个。”
摊主热情地回应道:“二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客官您要来一个么?”
那个人实在是饿了,他吞咽着口水,眼珠死死盯住那东西,过去饿得发痛的胃部此刻仿佛又开始饿了起来,他道;“给我来三个。”
“好嘞!”摊主连忙高兴道。
三个,又三个,三个,又三个。
有什么东西就像是会传染的疾病正在蔓延。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三个,要三个。
摊主手里拿着钱币,彻底难以为继,整个摊子都被抢光,紧接着是隔壁,一条街。
一股无形的膨胀欲望正如同瘟疫一般控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身体之中冒了出来,一点一点钻进西京上空那抹打着飘的阴云,阴云欢快地翻滚着,它不断膨胀着,内部似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孕育。
直到某个满身横肉的人突然拿起了手边剁肉的刀,猩红恐怖的眼珠子瞄准了在他的铺子里无所顾忌吞食生肉之人。
他怒喝一声,手中利光劈砍而下,鲜血如同血花般绽放。
一声无人听闻的尖啸猛然爆发而开!
跟在人群身后,浑身掉着腐烂碎肉的恐怖诡秘之物,面对着流淌着熔岩血浆的怪物发出了一声怒吼!
“生来便与痛苦无缘吗?”
楚淞君重复了一遍楚秉天的话。
“可身为你的孩子,楚承鸿已经体会过了死亡的痛苦。”
楚秉天的脸仍然是十足温和的,他满含遗憾道:“承鸿只是没福气而已,可惜了。”
“哈哈哈哈哈…….”楚淞君低声笑了起来,他的胸腔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而抖动,小灵害怕地稳了稳身体,有点担忧道:“英雄,你没事吧,你要是难受,咱们赶紧走吧,别跟疯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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