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陛下陪着温书看了会儿闲书,见温书对妖鬼奇异感兴趣,不由骄傲地挺挺胸脯。
身为王朝继承人,小陛下自然对王朝内部的大型教派如数家珍。
“玩蛊毒的人都很阴险,喜欢给人下毒下蛊,一不小心就容易中招,这群人还非常不要脸,会在茅厕里放东西,这可是一个人最没防备的时候!”
小陛下露出嫌恶的表情。
“佛门很爱钱,朕听老师说他们简直就是一堆喂不饱的貔貅!而且他们拿了钱也不花,偏爱筑佛像,美名其曰塑金身,老师猜测金身或许就与佛门的能力挂钩,让朕以后用他们虽要给钱,但却不能给太多。”
“要是现金全被套走,那就麻烦了。”
小陛下托着腮笑道:“还有就是一些各种各样的古怪教派了,被登记在册的,在南州都算是正教,朕记得有个教派很有意思,崇拜火花,现在是南州国内最大的火树银花供应商,和朕八二分账。”
温书记笔记的手一顿:“你八他们二?”
“那当然啊,”小陛下理所当然道:“配方可是朕的老师给的,还能让他们在火树银花现场拜神,这不是双赢是什么?”
这个双赢,不会是你赢两次吧。
她们胡侃许久,小陛下突然拍了下桌子:“我是不是还没像你介绍过一个超级厉害的人!”
小陛下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拽着温书离去。
玉京是申错打造的国都。
能在那些教派之中存活甚至反制,申错的天赋,能力与心性缺一不可,而在诡异世界最重要的是要活下来,申错的“c语言”编辑就是一个极其强大的能力,更别说他还未穿越之前,是个程序员,更是让他格外得心应手。
玉京有旧玉京,与新玉京之分,新玉京将旧玉京囊括在内,由申错规划建设。
申错除了在玉京的建筑风格和职能使用上插了一手,实际上还主导了整个新玉京的防护网。
他耗费三年心血,又通过五年的修补,以皇宫为核心,建造了一座将整个玉京笼罩的防火墙。
那道防火墙无声无息,安静地伫立在原地。
数不胜数的人群将他通过,那些数字便在瞬息之间开展了计算,那些判断公式,那些逻辑条件,如同看不见的水一般冲刷,识别野蛮与残忍,留下文明与善良。
让偌大的玉京成为了整个诡异世界闻名遐迩的贸易之都。
小陛下眉眼之间带着肆意的笑,拉着温书穿行在人群之中。
她带着温书攀上了一座高楼。
楼内书架林立,间或出现几道长桌,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桌边研读书籍。
有农人,有小贩,有小学堂的孩童,有清贫的士子。
靠着脸直接刷进的小陛下终于在最高层停下脚步。
温书早已气喘吁吁:“到,到了?”
“下次带你去骑马!朕的友人!怎么能一副虚弱之相!”小陛下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温书上气不接下气。
跑操可以,爬楼不行,感觉要死了。
“珍珠奶茶,很高兴见到你。”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温书不禁抬头去看,只见小陛下已经落座进几人之间,正捡了块柚子在吃。
那几人的气质明显并非穿越者,他们此刻正围坐在一圈,中心的桌案之上放置着一些书本,为首的人正朝她微笑,却自我介绍道:“我叫水瓶座,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高楼顶层四周的窗棱都被支开,高处不胜寒,呼呼的风从窗口肆意地吹进,有点冷。
温书抿了抿唇。
她虽然对社会险恶没有多少认知,但她并不傻。
这种状况,很明显是小陛下故意引她来此。
水瓶座温声道:“或许你听过我,我的天赋是记忆,能够清楚地记得很多东西,我一直都在期待你来找我。”
“我暂时还不想做题,想多看看风景。”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书别别扭扭地回应道。
“因为回家的日子近了吗?”她沉默片刻:“只剩下十天了。”
温书点点头。
水瓶座鬓边的碎发被风吹起,她的唇角缓缓上扬:“你一直该对如何回家很感兴趣吧?”
她起身走近,带来一阵暗香,她伸出手点了点温书斜挎包里的东西:“自己有猜测了吗?”
温书皱起眉。
她对她的关注稍微有点超乎她的想象。
“你什么意思。”
水瓶座的吐息混杂在冷风之中带着点寒意,她轻声道:“你认为我们可以回家吗?”
温书陡然仰头。
水瓶座漆黑的双眸之中只有无边的平静,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仿佛在说一项被严谨证明的数学定理。
“我们要如何回家呢?翻了那么多书的你,是否对申错的想法有了揣测?”
温书的确有揣测。
她一路从中州走来南州,一睁眼就是民乱之下的县城,当初她只能瞧见到阴风四起,恶鬼食人,还以为自己做题做迷糊了,连精神都混乱了,甚至还在思考精神病能不能高考。
但下一秒,那飞溅而来温热的血兜头淋在了她的脸上,臭得她心神巨荡。
那只恶鬼脸色青白,把着头颅掉落的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两颊瞬间潮红,仿若生人是大补灵药。
她当时连反应都做不出来,只得愣愣地瘫坐在原地,如果不是后来的衙门捕快击杀恶鬼,她早就死在那儿了,那个所谓的名字的魔咒也没有应效的可能。
当时那个小县城的衙门收留了温书,县城的县官见温书颇有学识,有意将她收为儒门子弟,将她带在身边,也是因此,她开发出了自己的天赋能力。
到底是信息爆炸之下的孩子,穿越重生对温书来说的确不陌生,但是真正砸到她的头上,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让她每晚都会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可她一贯运气很好,遇见了儒门的老师,在老师手下跟着他将县城的恶鬼清理,帮助老师坐稳了县令位置。
若是温书没看见悦来客栈,她想她往后的目标就是“既来之则安之”,并在老师的引荐之下,参加中州王朝的科举,成为儒门子弟,若得授官,获得麒麟官印,这辈子都将不会再次梦回当初的无力与恐惧。
可是她看见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初闻不觉诗中意,再见已是诗中人。
潸然泪下,无外如是。
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在那一刻仿佛回了家。
人有无数的需求,古代的人被生存的危机所压抑,只能想到存活的需求,很难逐层累积,迸发出心理层面的需求,但是现代人却不同,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时间了解自己的内心,而当他们穿越到古代,在生理上的需求都未满足的情况下,这种心理上的需求却直接一步到位,很难说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温书辗转反侧许久,她最后还是割掉了自己蓄下的长发,剪回了自己的学生头。
一个少年人,总有敢与天争的勇气。
她拜别老师,踏上了前往南州的路。
她一贯运气很好,总在濒死前遇见贵人。
温书有了一段艰辛的冒险,但她就如同所有动漫之中的勇者,获得了很多东西,变得勇敢,坚毅,无畏。
直到来到玉京,见到了那么多同乡。
温书才惊觉自己天赐的幸运,约莫250名同乡,也就只有三人还没死过,在她没来之前,这还只是个艰难的二。
他们都是极其幸运的人,在来中州之前既没开局被杀,又在路上遇见了同伴互通名姓,之后才能被申错寻见,靠着木偶还魂。
或许在世界的各地,仍然有着同乡在苦苦挣扎,而或许他们在死之前都将被与世隔绝的孤独或是对独身面对异世界的恐惧所环绕。
人的好奇心是无穷无尽的。
申错当时张口说能将他们送回家的时候,温书的第一反应是不切实际的欣喜,随后则是怀疑。
他到底怎么才能够做到呢?
温书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没能经历过被申错从死亡之中捞出,用木偶还魂,也没看过申错力压万方,以一己之力平定南州王朝的混乱,是以才对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大产生了疑惑。
出于好奇,以及那点想掌握命运,了解实情的心思,温书无视了白糖糕和油炸鬼的警告,试图探究内情。
她敲着边鼓从藏书阁借了许多有关联的书籍,瞧见不少手段,但多少还是摸不着头绪。
温书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说明白点,我是学生,听不懂话。”
水瓶座微微一笑:“试着从高空看过整个玉京吗?”
一双带着笔茧的手落在温书的肩膀之上,将她推至高台栏杆边。
底下被人群簇拥的街道上,两三辆囚车缓缓驶过,烂菜叶子臭鸡蛋横飞,伴随着群众的怒骂和看热闹,囚车内人心死如灰,如同一条死狗一样被锁在内里。
温书继续往外看。
玉京实在是太过庞大,申错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建造她,她繁华,秀丽,让人见之难忘。
天边卷起一大片火红的烧云,放眼望去,霞光万丈笼罩万千房屋,点点升起的灯笼如同银河之上的繁星落进凡尘之间。
这座十几米的高楼甚至无法完全瞧见她的全貌,但只是俯视这片灯火,便能从中看出其中的深沉的爱意。
温书不禁动容。
可当她转眼去看水瓶座,却猛然发现,水瓶座似乎并不为此心生触动,她沉默地将双手放在栏边,身型略微佝偻,紧紧攥住木栏,一种极其沉重的无力感从她的身躯之中由内而外地散发。
“我与申错有十二年的交情了,他将我还魂之时,他才将将坐稳国师之位,那时他被朝中层出不穷的事务搞得焦头烂额,要不是还有一手天赋武力压住朝中大臣,也没有了玉京的现在。”
“他当时知道我的天赋之后,高兴得不能自己,就像是终于抽出了UR卡牌一样兴奋,我同样也很兴奋,谁能想到自己能够重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一开始,申错将我还魂之后,只是将我安置好,让我自处,并未安排我工作,而他自己却费劲心思整理朝政,年轻的我当时很不解。”
水瓶座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我问过他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地发展玉京,我第一次死亡可是被一群刁民弄死,早就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当个裱糊匠糊弄糊弄也就得了。”
“谁知他跟我说,他看到眼前的流民他会良心不安,我当时摸着良心一想,狗日的东西,被刁民弄死之后,我居然还做不到让他们去死,真是天空一声巨响,圣母闪亮登场!我当时就恨不得弄死自己,结果好嘛,已经是木偶了,死也死不掉,被他说服只好跟着他折腾。”
水瓶座淡声道:“后来我才发现,他与我想象的似乎完全不一样,他其实很会演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靠着无数话术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好像是个两面派。”
“他似乎是随着玉京的繁华,同样在一路成长。”
“不过他是真的成长,还是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我已经不得而知。”
“就在我放弃回家希望的某天,申错突然跟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可以回家了。”
水瓶座沉默片刻:“听起来像是个玩笑,可我们相信了他。”
“他总有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无所不能,他能够成为国师接纳同乡,能够带领我们闯过无数难关,能够将我们复活。”
“尽管听起来就像是一张饼,可包括我在内的全部同乡,都无法拒绝。”
“我们都称呼他为老大,他是带领我们的那个人,他敢在我们所有人举棋不定的状况下,为我们所有人做出选择,我们怎么可能不信他?不爱戴他?”
“可糟糕的是,我的记忆水平向来很好,总是会在细枝末节发现点重要的事情,而我又是个很难自己骗自己的人。”
“小珏,拿图来。”水瓶座叫了声默默嗑瓜子的小陛下。
小陛下连忙应了声,翻出图纸递过去。
图纸展开,是整个玉京的规划图,水瓶座平静地给温书讲解:“看这里,将东坊,西市,长安坊串联,再这样看。”
随着水瓶座地比划,温书的瞳孔一缩。
那模糊的线条赫然是一个阵法图。
温书的脑子里瞬间闯进一个猜想。
她毕竟也翻着书,一连翻了七八日,诡异世界之中到底有什么能达成心愿?
书中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众手段,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平民百姓,皆在不知不觉间用过。
——献祭。
奉上祭品,博取神明的祝福。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总被当作祭品。”
水瓶座轻声细语地提醒。
温书背脊一凉。
她愣愣地再次抬头,注视着这一片万千灯火,天色已暗,夜幕渐渐低垂,如同一双无形的巨手笼罩在城池上空。
放眼望去,都是人,到处都是人。
这里是诡异世界闻名遐迩的贸易之都,每日每夜都吞吐着数以百万计的人口。
“他当时是看穿了我对世人的悲悯,所以才对我说,他会因此良心不安吗?”水瓶座的表情微微不解:“他对别人,又说了什么呢?”
“人越多,仪式越大,就越有概率成功。”温书喃喃自语。
那他筹谋那么多年,整理朝政,建立锦衣卫,诛杀吃人的鬼,修建公路,建造玉京,最终的目的是虹吸周边地区所有的人,将人当作回家的祭品吗?
这个世间怎么可能这么荒谬!这真的是真的吗!还是水瓶座在骗人!
明明国师是这么亲切!
记忆之中,朝着她亲切着笑的申错周身弥漫着暖光,让人情不自禁地付出信任。
温书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已经产生了变形扭曲。
水瓶座还在说话:“我们真的是穿越到了这里吗?还是这只是神明的一个玩笑,我们或许早就已经死去了…….牺牲一城的人,真的值得吗?”
温书不愿再听下去,扭头就走。
目送着女孩离开的背影。
小陛下微微叹了口气:“你又弄走了我一个朋友,她大概不会再找朕玩了。”
水瓶座平静地亦叹了口气:“你也把我当作疯子吧,真是多谢你还愿意陪我闹上一场。”
小陛下的手指顺着白瓷杯口画圈,一时间没有说话。
“小珏,听我的,在仪式那日离开玉京。”
小陛下沉默地看了一眼水瓶座:“……你们只是病了,你们该相信老师的,老师从不是那种人。”
“真的吗?可面对这些,你同样没有通知你的老师,不是吗?”
小陛下没有回答。
水瓶座垂首,注视着手中的掌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往日对玉京城内的好奇再也不复存在。
温书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思考什么。
她的呼吸不断急促起来。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让人窒息。
那天幕下的月牙如同带着些许的寒意的弯钩,让人不禁打颤。
温书沉默着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大步跑进深夜里。
“回家”的真相当真是如此吗?
这个真相真的是她所寻求的吗?
那处阵法图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她的脚不自觉带着她走到了附近。
小巷之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处镇眼是一座书院,夜间放课,院内的学生便三五成群地走出来。
温书寻到了一处摊子吃了两碗馄饨。
她嚼着馄饨失神。
不过是普通的书院而已,想这么多干什么。
人家申错老大来这里几十年了,有点秘法怎么了。
银钱放下,留下两个空碗。
温书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瞧见了街对面的鬼魂。
岁娘别着铃铛,兴致勃勃地走来,一见温书便开朗地打了个招呼,灯笼的火光照得她的脸格外靓丽。
温书的脸瞬间柔和下来,有了一种安定的感觉。
岁娘上前挽住温书的手。
温书正要和她说上两句话,却突然听见岁娘柔声道:“锦衣卫怎么跟在你的背后?”
温书一愣。
一抹寒意从脚底一路冒上去,两颊瞬间苍白如纸。
玉京的夜市向来人山人海,笼罩在玉京的灯火一下,一派繁华之景。
可在鬼魂担忧的眼中,竟全然不同。
那些或是坐在小摊之上,或是挽手夜游,或是正和摊主交流砍价的人,他们皆是身着布衣,面容憨厚,仿佛只是些普通民众。
他们一副故作姿态之相,却遮掩不了鬣狗的本质,他们正在悄无声息地追随着猎物而走,一张张相同却不同的面孔隐于黑暗之中。
而那可怜的猎物甚至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之中,满身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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