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粉白的佛珠洒了一地。
眼前的佛寺之中,除了王裕,空无一人。
她似乎是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古怪的回忆。
“师太?你怎么了?”
剑客疑惑地瞧着她,脸上慢慢溢出复杂的神色。
“无碍,只是看着佛寺想起了幼时。”
听着师太慢声跟他讲起经法,王裕再次扫了眼早已满布蛛网的墙壁,心中莫名产生些许不安,师太是发病了吗?她看到的似乎与他看到的不一样。
他脚步一顿,垂首去看,只见脚边一颗佛珠咕噜咕噜滚过。
那颗佛珠滚进雨水坑。
寺庙内到处都是破洞,雨漏得滴答乱响,寒风从寺庙口一路灌进寺内,吹得本就衣衫皆湿的两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二人走进佛殿内。
王裕猝不及防被殿内的霉味呛了好大一下,那些暗绿色的菌簇拥在佛殿角落,一路攀升至破败的佛像处,那泥土塑成的空壳,可怜得不成样子,那些张牙舞爪的霉早已将其的身躯当成了蓄水的池子,当成了落地的旅馆。
佛像没了半个脸,丢了一双眼睛,那弯起的笑,被暗绿的污渍挤压,格外诡谲。
剑客不由将手扶住了腰间的剑。
抿起了唇。
一阵阴风不知从哪吹荡而起,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一路蹿上脊梁,眼前瞬间一迷。
腐朽的臭味从鼻腔灌进肺里。
王裕能明确地感受到精神的恍惚,他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惊春。
又来了,多少次了,为什么他总是被毒!为什么他还没有训练出针对这方面的抗性!
但为时已晚,他陷入了迷幻之中。
诚心师太失语,愣愣地仰视佛殿的佛像。
这是一个古怪的空间,空间内一处高大的佛像。
高大的佛像仿若有生命一般,他泥土作的血肉恍惚间竟变成无数火焰的形状,那些火焰燃烧着泥土,化作灰烬,而新生的佛就在灰烬之中重新诞生。
祂三首六臂,每一重法相都在笑,那个笑充满释然,充满祥和,充满安定,可组合起来却格外怪异。
那些泥土模样的血肉仿佛正在不断吞吐着烟雾,庞大的烟雾带着香灰味猛然四荡而开!
佛像正在无限制地拔高,佛殿正在无限制地扩张,那些斑驳的旧痕如同烟雾一般消散,只剩下金碧辉煌的殿堂。
佛像的眼中,无数渺小的信徒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赤身裸体,浑身白净,仿若已经褪去尘埃,洗净尘世污垢。
无数声呢喃如同永远不绝的雨水,噼里啪啦坠下。
他们轻轻摇晃身躯,那些粉白的身躯如同□□作成的海洋,正在定向翻滚。
“我佛慈悲,圣火净身,涅槃轮回,永生不灭。”
“我佛慈悲,圣火净身,涅槃轮回,永生不灭。”
那些在佛像身上燃烧的火焰瞬间如同流星般坠下,落尽那些浪潮之中,那些呢喃之声愈加低沉。
无数信徒的肉身在那些火焰之下重塑,新生,如同一次涅槃。
山脚下,丹鸟村。
巨大的烈阳扒开山脉,剧烈的光冲刺进山村。
成群结队的村民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齐齐聚到圆形房屋前,身上的肌肤白得洁净。
岁娘带着三个人,一脸凝重地小心跟随。
在晃眼的光下,一支,一支,一支火把接二连三地点燃,烧灼的烈焰之下是村民们即将抛却欲望之后的痛快。
那小小的窗口之中,刚醒的婴孩挥了挥手臂,柔软的脸颊上窝出个笑。
婴孩们发出了咿呀之声。
岁娘猛然惊觉。
那个修成如此模样的屋子,有更多的别称,或许能够被看作——
一个点燃薪柴的灶。
一个焚烧尸体的棺。
一个积销毁骨的炉。
悠远而沉静,寂灭而无声。
祂的眼睛越过无数摇摆的波浪,越过那些恐怖的流火,越过持剑冷冽的少年剑客——
落在了面容震惊的诚心师太身上!
霎时间。
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地里喷涌!
“常乐我净乃是渡世妙方,若是万千生灵皆获得涅槃,佛与人融为一体,世间便再无苦厄!”
“只愿耗尽一生渡世人皆出苦海!”
“苦海无边!苦海难渡!我等偏要渡!”
“去四颠倒!世人涅槃为舟,强渡苦海!常乐我净!”
“师妹——”
“师妹——”
“师妹——”
无数记忆瞬间挤占大脑。
天旋地转。
“我不认同!我不同意!”
“我只见世人哀嚎!苦海无边!只愿舍自身为舟稍作托举!你们这群发了疯癫的!莫要将我算进去!”
那三个头如同旋风轮一般转动。
哭相,怨相,怒相,嗔相,无数个面孔在瞬息间划过。
最后定格在神相之上!
三个师兄融化成了佛。
佛捻花一笑。
祂去除了生死,即获得“常”。
祂去除了痛苦,即获得“乐”。
祂去除了束缚,即获得“我”。
祂还需要去除最后的颠倒,去除了烦恼,即获得“净”。
而那最后可以看破三千烦恼丝的眼睛,长在了师妹的脸上。
诚心师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
那无限高的佛像身处无限宽的殿堂,恐怖诡谲,难以直视。
她不禁喃喃:“你们当真达到了那个境地吗?”
她的眼中满是悲伤,:“为何,贫道只觉得你们从来都没能去除‘四颠倒’呢?从未真正涅槃,反而深陷偏执之中。”
昔年玩耍进学的佛寺,早已变化,只剩下一地乱糟糟的回忆。
昔年曾与她论道的师兄,化身为诡,以“常乐我净”之名,创造了更深的苦海。
“苦海无边,你们何时能够回头?”
师太缓缓闭眼,一行泪滑进层层叠叠的皮褶里,消失无踪。
巨大的流火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俯冲而下!
王裕猛然抽开被扔过来的火罐。
回头看了眼流着热泪的师太,师太双手合十,嘴中不断诵念着佛经。
显然是又恹着了。
他突然警惕地回头。
只见佛寺的帷幕之下,一人从阴影之中踱步而出。
香烟从鼎之中飘出,萦绕在侧。
不知从何处落下的金光洒在来人的头顶。
三个头,六只手,他们粘粘在一块,如同连体一位。
王裕咬住后槽牙。
其中一颗头朝他转来,光太亮,阴影藏在深邃的五官之下,他的嘴部肌肉紧绷,两簇浓密的眉毛倒提而起,作出一副怒面佛陀之相。
他无光的双眸微微转动眼珠子。
双手抬起,佛珠断裂。
那些似是白骨做成的佛珠便突兀地在王裕的眼前浮起。
他低声说了点什么。
那些佛珠似乎陡然升起火焰,熊熊烈焰倒映在王裕的眼眸之中。
可再次定眼去看,什么也没有,连佛珠都好好地呆在对方手中。
奇怪,这次的药效这么强烈吗?幻觉都出来了?
王裕能听见自己猛然加速的心跳。
而且,这个对手,似乎比以往的还要不同,还要强大。
他与那双无光的眼眸对视,只能看见空,一无所有的空。
王裕竟也无法推测,他到底要干什么。
“咻——”
一颗佛珠如离弦的弓箭猛然抽射而出。
与挥起的剑相接,猛然擦过,被击打至另一个方向,犁进一处梁柱,留下深深的划痕。
双方沉默片刻。
数颗佛珠如同炮弹般轰出!
王裕的额头沁出一滴汗。
惊春剑出,不断击飞佛珠。
但佛珠又源源不断涌来。
情急之下,王裕扭身将师太推开。
他腾空而起,背手持剑,剑刃瞬息间弹开几枚要人命的珠子。
兀得,王裕眉心一震。
在他的眼中一颗佛珠从小到大,迎面而来!
来不及了,他现在正身处半空,无法再调整姿势击打而走。
他紧绷腰腹,迅速发力,极力偏开了头。
“——”
耳内一阵长久的嗡鸣。
佛珠擦过脸颊,破开的气浪震在脑侧。
狭长的伤口缓缓张开,露出内里殷红的肉,鲜血顺着王裕的侧脸滑落。
王裕伸手捻了把脸颊上的血,心猛然一沉,伤口太深了。
只差一点点,那颗佛珠就会穿透他的脑干,将他的头颅整个凿穿!
怎么会?他怎么能够预判到他要做这个动作,而且还是如此精准的预判?
明明有其他闪避方向,他怎么就能够确定他往那偏头?
对面的三头人显然并不在意方才的失误,平静地与缓缓起身的王裕对视。
他的每个头上都挂着几串佛珠珠串。
佛珠对他而言,似乎应有尽有。
“……”
王裕微微垂眸,思忖道。
他不能继续防守,再这样下去,对面的三头人早晚会拖垮他的体力。
那些佛珠在他眼中并不算快,可总是能够精准地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位置。
为什么?难不成,对手能够读心?
总不会是靠着他之前的思考模式在推测他的躲避方式吧?
这个猜测很无理,但世界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按照之前的战斗情况,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一颗佛珠的预判不算什么,王裕能够躲过。
可射过来的佛珠正在增多,若是再与他周旋,漫天佛珠如骤雨般扑打而来,就算是神仙来了都难以平安逃离。
再这样下去,实在是太过被动,他必须做出行动。
直觉提醒王裕,或许他不该想那么多。
王裕尝试着将躲闪的权利交给身体的本能,让大脑和心灵无限制成度地放空,只输入最后一个指令。
剑客的脸逐渐古井无波,陷入平静。
他抬眼,对面的三头人脸上挂着一副怒相,在光下格外狰狞。
惊春在他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
“叮当——”
王裕脚尖点地,猛地俯冲而出。
二十米。
佛珠轻易地穿透了王裕一只手臂。
他拖着手臂突然轻盈地滑铲,以一种难以置信地柔韧度避开了几颗佛珠。
佛珠的攻势微微一缓,显然未能及时预料到这种情况。
佛珠猛然带走王裕腰间的皮肉。
他就势转身回旋,错身过数颗破空而来的佛珠。
趁着对面调整的空档猛然俯冲向前。
三头人来不及阻挡了,最后的佛珠也无法抵抗近身的剑客!
三头人那张满是怒气的脸孔更深处却是空。
剑客轻声吐气:“呼——”
劲瘦的腰部猛然带动手臂。
强烈的耳鸣混合着剑刃斜砍而上的破空声!
一抹冷透的剑光划过——
三颗头颅突然旋转起来!
哭脸,怨脸,怒脸,三张面孔如同幸运大转盘。
时间骤然停顿。
一声寺庙撞钟声乍响!
一张欲哭似哭,似蹙非蹙之脸猛地定格!
无数张哭泣的脸叠加在那张脸上,叠出了一张恐怖诡异的面相。
生老病死之苦,阴阳两隔之悲。
最后皆汇聚成生死之绝望。
无数魂灵在那张脸上哭嚎,哀叹人生的短暂。
那张哭相在王裕面前猛然放大,张开巨口似乎想要啃咬王裕鲜活的生命。
王裕眉头一拧,手中力道加大——
“叮——”
连惊春都微微震荡,仿若受到了巨大的阻碍,那削铁如泥的名剑甚至未曾在他的身体之上留下任何伤疤。
王裕后退,拉开几步距离,免得对面用手掌上推给他来个狠的。
这人是除了佛珠暗器之外,还练了金钟罩铁布衫?
王裕暗地里微微呲牙。
怪硬的啊。
他调整了一下握剑的姿势。
见此情景。
佛陀的哭相隐隐显现出两分得意,似乎是因为剑客挨了那么多下佛珠的穿击,血流如注,却无功而返。
“啪嗒——”
寂静的大殿内突然响起佛珠落地的声音。
哪怕是佛陀也要为之一愣,三颗头各自垂首,只见那穿着线的佛珠,不知何时竟如同断了线的雨幕,正源源不断地从线上坠下,顺着僧袍的衣摆滚远。
佛陀下意识伸手,试图去抓住流走的佛珠。
可伴随着轻微的几声崩裂,抓得越快,佛珠却落得更快了,以三面佛人为中心,大大小小的佛珠滚落一地,彻底远离了他。
他手心一开,只剩下两粒佛珠还在掌中。
少年见此瞬间露出一个爽快得意的笑容。
鲜血从他的腰腹处泅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将敌人的武器卸了大半,打开被牵制的局面。
而对剑客来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接下来是他的回合!
王裕兴奋如野兽的眼神落在三面佛人身上。
无数经文从诚心师太口中脱离而出,金色的字符化成一个钵罩在师太的身上。
她盘膝而坐,隐于钵中,被无数信徒托举,试图将她运送到佛像之上吞噬,成为佛像的眼睛。
她的三个师兄皆是有能力的佛门子弟,也曾发出宏愿。
将所有人救出苦海。
于是,他们便说道。
他们要让所有人涅槃成佛,如此,人人都是佛,人人都安乐无忧。
然而这非常困难,所谓的“常乐我净”境界,连修行多年的高僧都无法达到,何况是普通人。
他们集思广益,想出了一个可怕的方子。
传说之中,曾有一种圣鸟凤凰,可涅槃而生,他们从中汲取灵感。
以火焰涅槃重生,让他们脱离肉体凡胎,达成轮回不灭的魂灵,由此,他们获得了“常”
怀孕生子,将子当成他们的污垢与烦恼,生下孩子,即远离烦恼与痛苦,获得了“乐”。
同时构建信仰,捏合一体,铸成涅槃佛之名,于此,他们留下了“我”。
他们不断尝试,终是去除三颠倒。
在人世间终成不同于人的生物。
祂构建出了这样一处天地,收拢信徒的魂灵,在无数呢喃之间等待最终涅槃的机会。
于此地。
佛生众生,佛死众死。
而佛涅槃,则众生涅槃。
祂自己似乎并未发现。
事态正一发不可收拾地朝怪诞的方向发展。
如今的丹鸟村村民,究竟还是不是人呢?
如今的涅槃佛,到底是抛却贪嗔痴的佛,还是早已偏执的魔?
人的妄执,往往叫人滑进深渊。
光,在世界的侵染之下,成了暗。
可再多的劝告对祂来说已是无用。
祂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祂只想去除最后一个颠倒,即让诚心师太融进佛陀之中,获得最后的“净”。
在那时,便是祂真正的涅槃为真佛之刻!
便是众生涅槃成真佛之刻!
众生借由“去除四颠倒”达到“常乐我净”境界之刻!
师太悠悠一叹,深邃的眼眸之中,暗含着绝望与苦痛。
若是按照祂的想法来。
那些出生的婴孩同样需被焚烧。
因为他们是众生的烦恼丝,是众生的欲望。
烧死他们同样是获得“净”的仪式。
在烧死自己的同时,烧死那些新生的婴儿,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仪式!
师太明白,他们来得太晚了。
世间所有事情并非都能够如想象一般发展。
涅槃佛早已获得了“常”,换句话说,即祂拥有了“永生不灭”的能力,哪怕这次仪式被打断,祂同样能够靠着重生这点在未来卷土重来!
祂如今只需去除最后一颠倒。
一旦师太死去,祂就能真正涅槃成佛。
而一切都在按照祂的想法稳扎稳打而行。
没有错落,或许中间会有弯道,但这可是一条祂早已规划好的坦途!
毕竟诚心师太是人,她早晚会死。
这是一个无解的僵局!
师太痛苦地捏住手中佛珠。
众生已然因她陷入困境。
倒扣住师太的金钵之上的字符到处冲撞,想要打断这项进程,可是与匍匐在涅槃佛脚下的信徒相比,却不过沧海一粟。
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佛像的身影越发飘渺出尘,那些信徒的呢喃也越加大声,师太口中的经文淹没于其中,了无痕迹。
可就在这时!
火焰突然不受控制地从涅槃佛的泥身之上坠落。
佛殿内,数不胜数的佛珠咕噜咕噜滚落于地面。
师太猛然睁大双眼。
一只火球从远及近,如流星般坠进信徒的海洋之中,信徒们发出了欢呼雀跃的呐喊。
可这次,那些火焰却并非为他们涅槃,让他们重生,而是如同死神的镰刀,挥刀收割性命!
那些赤身裸体的人皆在瞬息化做了枯骨,而火焰如春风吹起的野草,点燃了整个空间!
佛像之上的笑容也在火焰的燃烧之中流露出几分愤怒之色。
王道友定是做了什么!
师太无比确信,她口中诵念经文的声音加快,经文从她口中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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